从静静的小园仰望夜空，无论风景还是人的心情，顿然空阔。冷雨潇潇落下，天潮潮地湿湿，春寒沁人，却又教人感觉舒爽。小园里落了满地阔大的樟树叶子，有些零落，还有一些撕裂开来，草尖随清风微颤着，幽池那么平静，映着石上苔藓。
“等等——”苏夜伸出手。
前方的背影顿了顿，缓缓回过头。灵犀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她微微躬身：“您有什么吩咐？”
“道歉的话我说过了。”苏夜摇摇头：“说多了也没有意义，请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会用行动去证明。”
“明白了。”灵犀牵牵嘴角。
苏夜看得出来，灵犀依旧把心闭锁着。每一个器灵都是这样，封闭的心房不会轻易打开。那是一种抗拒，也是一种保护。不如此，无以度过千百年的漫长孤寂。
“你刚才……”苏夜犹豫了一下，“主动救了我不是么？其实并没有把我的气话当真，对吧？”
“我只是器灵。”灵犀说：“器灵是不能独自存在的。没有御灵师，我就会回到那片孤寂中。刚才的行动，也算是为了我自己。”
“只为自己么？”
“我提醒一件事。”灵犀说：“御灵师可以通过命令的方式，让器灵做任何事。所以下次再遇到危险，请您——”
“别说了！”苏夜打断她。他低着头，良久道：“契合度提升了不是么？”
灵犀一愣。
“我了解了一些。”苏夜慢慢说：“契合度和很多方面都有关系。训练、配合、认同、情绪……我们刚才——”
他盯着灵犀的眼睛，“当时你很伤心，我感受到了。我也很后悔，当时就后悔了。那不是我的真心话，我同样心痛。我们感同身受。所以，契合度提升了。”
灵犀怔忡片刻。渐渐的，她的表情有了变化。依旧是骄傲的，但，不再是用严霜包裹的驱壳。
“所以，请给我时间吧。”苏夜说。
灵犀点了点头。
看到她的样子，苏夜高兴了起来。他迫切的想要再多说点儿什么，却又怕触碰到灵犀敏感的心。想了想，他谈了一件别的事情。
“那个叫江河的，死了？”
“只是被赶走了。”灵犀微微皱眉，突然说：“契合度提升后，我的记忆恢复了一些。他说的天工会……我有印象。”
“你是说，一百年前就有天工会了？”苏夜吃惊。
“也许更早。”灵犀说：“这个名字很熟悉，和很多记忆都有纠缠……”
“那天工会到底是什么？别告诉我那真是一个除暴安良、替天行道的组织。”
“细节还想不起来。”灵犀面色凝重，“但天工会的会长很有名，陆地神仙林晨玉。这个人，和你曾祖打过交道。”
苏夜认真听着。
“那是丁未年……1907年六月，林晨玉邀请你曾祖去彼得堡，据说是要做一件大事。但我们戈壁上遇到了刺杀，是日本的御灵师。我和你曾祖逃了出去，但他伤势过重，没能挺过去。”
“你是说……这是天工会的陷阱？那天工会其实是个邪恶组织？”
“我不确定……”灵犀摇摇头：“觉醒不够，记忆都模糊不清的。但林晨玉我记得很清楚，看上去很年轻的一张脸，笑咪咪的，总是穿一身白衣。”
“你不是想跟我说，这家伙是我的仇人吧？”苏夜苦笑。
“怎么？”灵犀认真的看着他，“你怕了？”
“没有。”苏夜摇摇头，“这个话题我们之前谈过不是么？我不想破坏社会秩序，求安稳，但这都不是怕。我喜欢让事情在掌控之内，至少，要对事情有所了解。所以我经常说，先下一个定义，然后再……”
他摊了摊手。
“但现在，我没法子对林晨玉下定义，也不知道他时好时坏。听上去，他是一个很厉害的家伙，肯定比我曾祖厉害。你说他号称‘陆地神仙’，可比我曾祖的‘威震河朔’强太多了。要真是跟实力挂钩的话，那这外号太惊悚了。”
灵犀点点头：“那家伙确实很厉害。”
“所以，我得多调查。”苏夜说：“当然不是调查林晨玉，毕竟一百多年前的人物，现在骨头都化成灰了。我是说调查天工会，到底这个组织是正是邪——”
“等等。”灵犀打断他，“你说林晨玉死了？怎么死的？”
“我怎么知道？”苏夜笑了，“你钻什么牛角尖。时间杀呀，再伟大的人物也敌不过时光侵蚀，他叫陆地神仙，又不是真神仙。”
灵犀想说什么，但终于没说出口。最后，她说了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苏夜，努力吧。你得变强才行。”
“多强？”
“很强很强……”灵犀抬头看着天空。白云悠悠，高不可及。
江河下意识缩头。此刻，他正悄悄地挂在院外的一棵树上，竖着耳朵探听消息。
他已经出了好几身冷汗。
一开始，他觉得这两个家伙太天真了。被赶走就不会回来吗？契合度爆发那一下是厉害，但他敢打赌，苏夜再也用不出那种程度的杀招。我堂堂江河会被你们这两个小家伙吓住？简直是可笑！
他本想立刻动手，却听到了一些秘辛。
结果，越听越劲爆！
天工会会长林晨玉——比“堂堂”江河还得再多好多个“堂堂”——可还堂堂堂堂堂堂堂堂……正正正正地活着哪！
他老人家可还顶着“看上去很年轻的一张脸”、穿着一身白哪！
他老人家……就这么混过了一百多年？
会长大人的战力是天工会无悬念的首屈一指。江河自小在天工会长大，不但耳朵里灌满了各色传说，也曾亲眼目睹过几次林晨玉的出手，果然不负“陆地神仙”之名，叫他在欢喜赞叹之前，先下意识地惊惧不已——那已是彻彻底底的“非人”境地，甚至远远超越了凡俗所能想象得到的极限。
另一方面，在天工会里头，有关林晨玉的年纪，一直是个谜。私下好多人议论，却都不得要领。按说，绝大多数器灵非生非死，度过了漫长的岁月，个个都有数不清的八卦积累，但能跟林晨玉挂得上钩的，可就不多了。
而那些知道些底细的，往往就讳莫如深，也不知道是不愿乱嚼舌头，还是不敢乱嚼舌头。
灵犀无所谓，苏夜也浑不在意，两人一口一个“这个什么林晨玉”、“那个什么林晨玉”，一会儿说是“家伙”，一会儿说是“东西”，叫江河听得由惊喜直到惊吓。
——第一反应是：会长大人的梁子，我哪儿接得下来！
江河大事不糊涂。虽然听灵犀、苏夜不经意地扯出来一桩一百多年前的旧案，大出意料之外，但他很快琢磨过来：眼前首要之事，还是得抓苏夜归案。
然后就然后再说罢。江河心道。
江河变得谨慎了。
他把一只手缩进皮衣袖子里，握住了那个罗盘。“元亨利贞，气运倒转！”他低低喝了一声，并指一点，冲着还有雨滴潇潇下落的夜空，射出一股黑气！
黑气凝聚成团，在空中打个转儿，落到江河另一只手手掌之上，被他虚虚托住。
江河盯紧了苏夜。
江河手上托着的这团黑气，是一日之间，他所见过的所有人身上的“霉运”！因器灵特殊，江河觉醒的超能力，与冥冥之中的“气运”息息相关，相应的招数、技能，也透着云诡波谲，往往能收奇兵之效。
我算你小子倒霉到家！江河情不自禁地笑了。这一天，他跑了许多地方，遇人无数——这加了料的“霉运”，可比前两天送给扒火车的那个黑衣人的要丰饶许多。
别一不留神把这小子给霉死了……江河正笑眯眯地琢磨，忽然耳边听见一声大吼：
“——外面是谁？”
“哎！”江河吓了一跳，手指不由自主一抓、一紧！但听“噗”的一声——“霉运黑团”破了！
“哎呀——”江河叫破散开来的黑气罩了满头满脸，一咧嘴，叫声里立刻带上了惨兮兮的哭腔。
可他不敢动弹。
黑气遮蒙头脸，江河隐隐看见灵犀与苏夜正在向这边走过来；他还隐隐听见，他踩着的老樟树的这根树杈，正发出“吱扭”、“吱扭扭”的动静……
此刻，无数“倒霉”蠢蠢欲动。
于是江河不敢动弹，神色同时保持住呆滞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