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二十分,苏夜来到了灯火通明、人群熙攘的滨江市火车站。
他拉着一只经典漫游家旅行箱,箱子左上角由铆钉固定的真皮包装破了一个小洞,洞里有一柄打铁锤。苏夜隐约感到,灵犀正通过这个窟窿向外张望。
“看来坐火车根本行不通。”苏夜低声嘟囔道,“高铁时速350公里,全封闭自动化运行。逃票混上去倒是不难,可跟自投罗网没什么两样,不到站,绝对出不去。查票很严格,躲在厕所里也没用。铁路总公司的便宜是那么好占的吗?”
“那你之前都是在骗我吗?”灵犀通过心灵感应和他交流。
“本来就是想试试看——”苏夜解释了一下,突然一愣,“你之前同意进箱子……不会是为了坐火车吧?”
灵犀没回应。
看来是这样没错。苏夜想。强势傲娇女居然是一个喜欢坐火车的好奇宝宝……这有点儿反差萌。
但苏夜随即想到了灵犀那副草菅人命的姿态,马上萌不起来了。
“那个白色的。”灵犀突然说。
“什么?”
“那辆白色的火车。我要坐那个。”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上不去的!”不容分说,苏夜拉起旅行箱,想要掉头离开。可是,他手上一沉,旅行箱蓦地变重了,“啪”的一声,摔到地上。
打铁锤从箱子里掉出来,滚倒站台的廊柱后面。苏夜连忙冲过去捡,却发现灵犀抱着双臂,靠着柱子瞪眼。
“喂!”苏夜压低声音,“不怕被人看到啊!”
“我要坐火车!”
“为什么?”
“我和你曾祖父坐过。”灵犀慢慢地说:“——我很怀念那时候。”
苏夜一时怔忡。
夜行列车呼啸驶过钢轨。最后一班高铁车窗内亮着明亮的灯光,往往可以看到,旅行的客人难掩困倦,打起呵欠。
苏夜肩背背包,拉着旅行箱,与灵犀并肩而立,目送高铁远去。
“都说了,不成的。那么快,我看就算你在上面也站不稳。”苏夜摇摇头,道,“往那边走吧,再过二十分钟,有一辆往南沪市去的绿皮车。”
“绿皮车?”灵犀本能的抗拒。这个词听起来不怎么高大上。
“拜托,咱们正逃亡哪。”
铁道沿线的防护网高度达到两米二十,但主要还是防止误入,对有心人来说,并不难翻越。苏夜与灵犀已经沿铁道线走了一阵了。
“你跟我曾祖父以前经常‘坐火车’,是为了什么?”
“有很多事要做。”灵犀背着手踱步,看上去娴雅清丽,映着月色和铁道沿线暗淡灯火,像有一团光晕罩着。
“什么事?”
“总有坏人杀不干净。”灵犀想了想:“汉奸、宪兵、警察、外国人……很多。”
到这个时候,苏夜已经明白了灵犀为何对警察有如此的仇恨。不是真的天性薄凉,而是历史原因。
“但现在已经不是那时候了。”苏夜说。
“……知道了。”灵犀良久才回答。
苏夜看着她。这个少女看上去有些忧郁。他寻了一个话题:“你说在战国时期,你就是灵犀锤的器灵了……活了两千多年是什么感觉?”
灵犀转过头:“你想试试?”
“有点儿。”苏夜点头。
“器灵……我没听说过有男的。”
“这算性别歧视吧?”
“算。”灵犀盯着他,嘴角露出一丝嘲弄:“就像把你绑在一张椅子上,没有主人的允许你只能这样呆着。没有自由,生不如死——就这样过了两千年。你想试试?”
苏夜突然感到一阵颤栗。他只是稍微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胸口便开始发闷。也许自己一个月都坚持不了,一定会发疯。
“很多器灵都是疯子。”灵犀淡淡的说。
“对不起,我……”苏夜没说完,突然看到灵犀眼中闪过一抹亮色。他顺着看过去,一辆绿皮车拐过铁轨的弯道,正朝这边驶来。
车轮的隆隆声在黑夜里有回响激荡,明亮的车灯扫过苏夜、灵犀的脸庞。灵犀一把抓起旅行箱,另一只手扥住了黝黑的户外攀岩绳。攀岩绳的另一头,缠在苏夜右臂,又被他紧紧攥牢。
“准备好!”绿皮车的轰鸣声中,灵犀大声叫道。夜风带起她的裙摆。
苏夜在胸前竖起大拇指。
“走喽!”灵犀脚尖一点,腾身飞跃!
只一纵身,她就落在绿皮火车车厢顶上,刚一落下,回身扬臂——苏夜只觉得手中的攀岩绳猛力一拉,跟着身不由己地腾空而起!
攀岩绳十多米长,苏夜也跃到了十多米的高空!说是“跃”,也许并不恰当,他是被抛起来了!
攀岩绳完全拉直了,苏夜头下脚上,身体呈斜45°角,像半空里突然遇上了狂风的风筝。
要不是拽住了攀岩绳,这一股大力或许会把他高高远远地抛飞。电光火石间,苏夜脑海里闪过的唯一念头有些无稽,让他忍不住想笑:
——绿皮车也提速了?
接着,他掉了下来。
咣当!
一声巨响。苏夜及时缩起身体,手脚调整姿势,撞到绿皮火车的车顶。虽然未经演练,但落地居然还算漂亮,也无大碍,只双肘、膝盖撞得生疼。
“还算凑合。”灵犀依旧傲娇,嘴角却微微勾起。
“第一次,已经很棒了好不好?”苏夜笑了笑。
“别起来,先趴一会儿。”灵犀说:“铁道上有巡检,小心被看到了。”
真是经验丰富。苏夜想。
灵犀趴到苏夜身边,一圈一圈地把攀岩绳收回来,然后说:“绳子不错,居然没断。”
苏夜神色微变:“以前断过?”
“嗯,你曾祖那次摔得挺惨——”
“请郑重的告诉我,我曾祖父到底是怎么死的?”
灵犀瞪着他。
深夜的绿皮火车全速行驶,驰过点点星火和昏暗的山峦。苏夜、灵犀在车厢顶上趴了五分钟,除了风声,没有其他动静。
“差不多了。”灵犀打了个呵欠,在苏夜心惊胆战的目光下,翻了个身。
“灵犀,我一直没来得及问,是所有器灵的身手都像你这么好吗?”
灵犀鄙视的看着他,“灵犀锤可不是用来打架的!”
“你的意思是,她们身手都比你好?”
“白痴!”灵犀瞪大眼睛,“建筑师要和工人比搬砖吗?”
好形象的比喻!但依旧表示打架不行对不对?苏夜有些奇怪的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名词?”
“刚才在站台听到的。”
“好吧,至少我知道了一点,器灵的学习能力和融入能力远超人类——”
苏夜话说一半,无意间一抬眼,不由得倒抽了口冷气。就在前方半米,两截车厢连接的地方,一颗蓬蓬的脑袋半遮半掩的待在哪儿,与苏夜对视。
那是浓墨重彩的半张脸。
脸色极度苍白,头发却漆黑油亮。发型是七三分,三分猛向后梳,七分向前,落下来结结实实地遮住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画着由黑至灰的大范围眼影;眉毛被拔掉许多,由眉笔勾勒得极细极长,末端沿外眼角勾了个弯。
苏夜一时没能分辨出这半张脸是男是女。他首先惊吓得汗毛倒竖。
那人眨了眨眼。
“你是苏夜?”那人吊着一个半阴不阳的嗓子问,声音杂在绿皮火车行进的隆隆声中,显得更左了。
“你是谁?”苏夜感到对方来者不善。他想站起来,但火车微微一晃,又一屁股坐倒。
灵犀看过来,顿时睁大眼睛。
那人一纵身,跳到车厢顶上。是男的,一个青年,涂着黑色唇膏。他穿一件满是亮银铆钉和毫无意义的拉链的黑色短皮衣,两条袖子上挂着稀里哗啦乱晃的链子;里面是一件黑色丝绸马甲,马甲上绣着一龙一风;还有一件黑色皮裤,一条裤腿只有一半,露着膝盖和光秃秃无毛的小腿;他系着一条挂着好多环索的功能性腰带,银色的腰带扣上有细细的雕花;蹬着沉重、厚底的增高黑皮靴。
哈?苏夜莫名其妙地感到窘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