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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苏夜向前迈步。

  这里是秦始皇陵的深处,九地之下,幽暗难明。苏夜看不清前路,只是脚下感受到大大小小的颗粒,那是身穿玄色战甲的尸傀的碎块。

  忠心耿耿,守护帝陵千年,他必定不是无名之辈?但在徐大先生手下,却撑不过一个回合。

  苏夜不愿深想,因为越想越是心寒。他掂量着默默无语的灵曦锤,又向前迈出两步。

  前方漆黑。

  依徐大先生的说法,墓道的尽头,便是秦始皇的棺椁所在。苏夜却觉得不对。他放眼望去,冥冥中一无所获。

  长明灯到此为止,跃动的光焰亦是。前方的黑暗无比厚重、凝滞,像潜藏有如山如岳的庞然巨兽——

  并不出声。只是存在。

  存在本身令苏夜感受到疼痛。箭镞一般的无形寒意刺透他的颈骨——这是……苏夜分辨出来:这是敬畏。

  敬畏并非恐惧。

  苏夜停下脚步,向前伸出手去,他揣摩着:对面,是什么?

  对徐大先生的所作所为,苏夜愤怒。他毫不掩饰恨意,不肯卑躬屈膝,他忍耐着,观察着,甚至试图给徐大先生添些麻烦。但是苏夜不敢真的翻脸。

  是的,不敢。因为恐惧。

  苏夜害怕死亡。他已经不是热血一上头就可以豁出一切的小年轻了,他内心怀有希望:复活汪诗贝。然后……令自己的生活幸福。幸福是值得追求的。苏夜更加害怕像王东那样死去,“湮灭”,把自己变成一个炸弹,迎来无尽黑暗,再让灵曦也陷入其中。

  舞阳苏家,苏夜是仅存的一支,再没有其他传人了。

  然而这些种种,都不足以说明苏夜为什么不敢真的与徐大先生翻脸:还有更深、更深的理由。

  却很简单。

  单纯的恐惧。

  苏夜已经面对过许多无法战胜的强大敌人、还有绝境,他不曾屈服,不曾弃战。他的品格里没有“谨小慎微”这四个字。但是面对徐大先生,苏夜却如同面对深渊。

  在那不见底的深处涌动着的,是恐惧本身。

  苏夜回头望去:徐大先生站在那儿,西装革履,神色恬淡,抛开他冷色的眼神,简直有一点儿温柔敦厚的意思——很帅的大叔。

  可是苏夜眼中看到的却是一种恐怖的东西,晃动着巨大的黑影,令自己寒毛直竖,令自己双手颤抖,令自己胃部抽搐……令自己不得不拼命强撑住脆弱的意志,与他做一场假惺惺的口头抵抗……

  “到头了。”苏夜突然开口道。

  徐大先生扬起眉毛。

  在伸手向前的瞬间,苏夜一下子变得轻松。

  他正在面对的漆黑,是令他无从捉摸的事物,迎面迫来的压力,令他心生敬畏。而这敬畏,抵消了苏夜自从见到徐大先生那一刻起就深埋心中的恐惧。

  而且绰绰有余。

  苏夜的手指触到了坚硬的东西。

  “到头了。”徐大先生重复道。他的声音深沉寂寞,像是叹息。

  “你……知道?”苏夜讶道。

  当苏夜的手指触到了坚硬的东西,他才蓦然发觉:他并不是看不清前方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存在,而是……前方的事物,正是一色的漆黑。

  巍然伫立的漆黑。

  是宫墙。

  依五德终始说,秦尚黑。宫墙正是黑色。醇厚、悠久的黑色。苏夜挥动灵曦锤,锤头繁复的花纹透出光芒。但仍照不清。苏夜面对的是一堵默默矗立的厚重石墙。

  石墙极高,苏夜的视野所及,已超过十丈。

  石墙向两侧延伸,没入黑暗。

  等等,我沿墓道一步步地转弯,突破那么多机关埋伏,慢慢下行,为什么一路毫没发觉?直到走到尽头,才……

  苏夜心里打了一个突,再回头望,耳中蓦地听到“噗”、“噗”连响,墓道墙壁上的长明灯一盏接一盏地灭了。

  “这就是内羡门了。”徐大先生悠悠地道,“看清楚。”

  我看不清楚。苏夜心道。他顺着徐大先生的目光,高高地仰头,定睛望去:有什么在很高的地方悬着,至少有五丈——十几米。

  圆环状的东西。

  “门环?”苏夜不确定地道。为什么会那么高?他沿宫墙往侧边走出二三十步,再抬头看:又一只门环。

  隔得太远,苏夜只能勉强辨认:环上刻有暗纹。

  内羡门。这是秦始皇陵地宫中最后一道宫门。苏夜回忆着《史记》中的记载:地宫有外羡门、中羡门——这是内外两层城垣之门。当地宫修建完成,外羡门下断龙石,中羡门关闭锁死,数万工匠被困死在外城。

  山魈的尸傀,还有尸蚁大军……苏夜的身子紧张起来,他想到了那些工匠的下场。

  事死如事生。传说中,为修建帝陵,始皇帝动用的人手超过七十万!即所谓“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

  外城之中,累累的尸骨不存。

  中羡门以内,则是无穷无尽的陶俑,始皇帝的纠纠军士,越千载岁月,守卫内宫。而刚刚那身穿玄色战甲的尸傀,想来定是守卫在内羡门前的将领。

  苏夜想明白了:自己在地宫里胡乱闯荡,或许机缘巧合,或许阴差阳错,并没直面外羡门、中羡门与相应的宫墙,但是,该撞上的,一样也没少。

  现在,前头是内羡门。

  苏夜脑中忽有闪念:之前,徐大先生并没拿出那半块虎符。就是说:仅凭半块虎符,已不能深入此地?

  那么,内羡门内,果然就该是目的地了。所有人的目的地。我却到得最早。苏夜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运气,他只觉得,事态的发展完全超出预计——就像是历史的车轮端端正正地冲准了自己,滚滚而来,然后碾过去了。

  一停也没停。

  而内羡门中……

  “你说,这是始皇帝的棺椁所在。”苏夜道。

  “是啊。”徐大先生冷声道,“只要进去,就见得到——”

  苏夜听出徐大先生言中有未尽之意,却没追问下去。有些事,他心里已有猜测,不知道准不准,但在前头——正如徐大先生所说,“只要进去”——自会撞见真相。

  “怎么进去?”苏夜道,“你说,这是内羡门,可这根本不是供正常人类出入的吧?谁家的始皇帝有巨人血统?”

  徐大先生哼了一声,挥手做个拂袖的动作。苏夜看在眼里,心想:真难为你穿一身西装还摆出一副古人派头……

  紧接着,他咚的一声重重撞到黑石打造的宫门上!

  “呃——”喉头发甜,苏夜想要吐血。字面意义上的吐血。他呛了一口,牙齿便被染得通红。

  徐福淡淡地道:“小子出言无状,真当我不杀你么?”

  苏夜剧烈地咳嗽。

  徐福也咳了两声。

  异样的咳嗽声沿着深黑的宫墙传开,这里一片寂寥,再没有人来。苏夜忽然想到曹洒尘、李璐,还有江河。接着,他又想到齿朵具足:风间朵、松平守,乃至宇多田无关心。他的思路发散,甚至想到了韩小素,那个可怜的女孩,和********:双夔。

  你们……都不要来啊。苏夜想到了他认识的几乎所有御灵师,天工会的、九卿的、散人……

  徐大先生非常危险。而且,随着他在秦始皇陵中步步深入,变得越来越危险。

  苏夜感到恐惧。

  当你接近某个真相的时候,就会感到恐惧。这真相越惊人,恐惧就越难以承受。苏夜从徐大先生身上感受到的恐惧,已经渐渐逾越了情感的界限——不是冲突,不是绵延缠绕的仇恨,不是简明或复杂的理念之争,而是某种更加特别的,类似于蚱蜢之于鸟雀、青蛙之于毒蛇的……

  从这个物种诞生之日起就存在着的……

  写进基因、源自“天敌”的……

  “你害怕我。”徐大先生忽然说道,“为什么?”

  “正常人总是害怕混蛋的。”苏夜道。

  “说得好。”徐大先生竟赞了一声,又道,“出入这扇门的,你已经想到了,是么?”

  “十二金人。”苏夜艰涩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