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的咳嗽声,听在苏夜、灵曦耳中,却如同雷霆。
徐福从漫天漫地的尘埃里走出来。他的样子没有太大变化,身上甚至没沾染什么灰,只等走近了,苏夜才瞥见,在他背后,有一个清晰可辨的印子。
那是我砸的。和灵曦。可是苏夜完全没有骄傲,他又一次感受到那种深沉、悠远的情绪——
恐惧。
恐惧仿佛有了实质,并且是活生生的——它在苏夜的五脏六腑里蠕动,往骨髓、往神经、往脑海的深处钻去,摆动身躯。
苏夜想要呕吐。
“走吧。”徐福道。
“不。”苏夜吐出这一个字,就好像花光了吃奶的劲头,但他不知又从哪里挤出一丝精力,强撑着问道,“林晨玉没能杀得了你,是吗?”
“他没那个本事……说起来,有时候,我都想知道,到底谁会有那个本事。”徐福好言好语地说着,从容不迫,叙述着某种事实。
苏夜打算反唇相讥。但卡了壳。过了一会儿,他闷闷地道:“秦始皇……始皇帝一定杀得了你。”
苏夜当然不会为这个答案感到骄傲。这只是嘴硬。就像在夸徐福似的。没错,就是夸他。
苏夜努力摆脱这种情绪,续道:“能杀了两千多年前的老鬼的,还得是两千多年前的……”说到这儿,苏夜改了口,“……人间帝王。”
他还记得:之前,当自己对秦始皇略有不敬,徐福狠狠给他来了一下。
徐福注视苏夜,微微一笑:“总有一天,我会去见陛下。”他顿了顿,续道,“陛下大约也在等我。”
“为什么?”
“无敌是多么寂寞?”徐福道,“长生亦然。”
苏夜没有说话。他想从徐福的神情里读出一些什么。长生,徐福已经活了两千多年——也许他能够体味到同样可以留住时光的器灵的心境。
……早晚有一天,汪诗贝的心境。
现在的,灵曦的心境。
汪诗贝死后,苏夜开始习惯将自己的情绪收藏起来。悲伤、悲伤、悲伤……如此单一。如此纯粹。这不值得也不应当嚷给所有人都听见。
苏夜对于“复活”汪诗贝的执着,远比他表露出来的更加坚决。
但是事到如今,苏夜发现自己似乎不再确定了:我真的是为了贝贝好吗?
陈卓的下场令他警惕,灵曦有意无意的劝说也令他犹豫——在获得铁册天书之前,苏夜还可以说服自己不要多想,先去做好一切准备。
现在,几乎已是万事俱备。
我的思路有错。我面对徐福,却在想象贝贝?苏夜打消了荒谬的念头。他施施然接上徐福的话头:
“我说过啊,见了始皇帝磕一个都不为过的。人得有敬畏之心。我懂。”
“走吧。”徐福转过身,走向黑暗的墓道。
苏夜跟上。
他不打算逃跑。至少在徐福跟前,盲动于找死无异。苏夜知道,徐福身上的伤一定更重了,无论如何他突破“四面楚歌”、“十面埋伏”这样一听起来就高大上的器灵杀阵不可能不付出代价——还有林晨玉……就算只是为了面子,他也不能叫徐福好过。
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不,苏夜望着徐福的背影,在心中苦笑。我不能搞错比例尺。我跟他的差距……大概是在蚍蜉撼树与螳臂当车之间。
墓道越走越暗。
黑暗中,一只小手拉住了苏夜。是灵曦。
苏夜感到惊愕。
灵曦的手很柔,很软,可不像是出自舞阳苏家这铁匠门下,更与打铁锤扯不上干系。苏夜拉过灵曦的手,许多次:战斗需要。
然而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
灵曦的小手冰凉,手心湿漉漉的,是冷汗。她颤抖着。
她在害怕。
——在恐惧。
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苏夜见过灵曦开心、愤怒、寂寞、激动、悲伤、痛苦……但是,他从来没有发现灵曦会感到恐惧。
像是遇见了天敌。
苏夜加了几分力,握紧灵曦的手。
器灵的天敌……苏夜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
徐福负手而行,不停歇,也不回头,仿佛知道苏夜不会逃走。而苏夜心里有事,总有些惊疑不定;他过了好久,才发现徐福竟对秦始皇陵内的通路异常熟悉。
甚至有几次,苏夜都感觉到相隔不远,就有天工会的人出没——苏夜甚至听到了说话的声音:很像是江河,旁边还有个女声,听上去也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徐福却三兜两转,轻易将其抛在身后。
“我来过许多次。”徐福忽然道,“一开始,是为了觐见陛下。后来,是为了确认陛下的生死……我心里有个猜测,但只要没亲眼见到陛下,总是不死心呐。”
“你……”苏夜有话想问。
“我花费两千年,才打开了陛下的棺椁。”徐福像是猜透了苏夜想要问的,慢慢说道,“陛下当然杀得了我。否则,两千年前,我又怎么甘心为陛下所用?”
“你相信……秦始皇还活在人间?”苏夜禁不住问。
“我都还活着啊。”徐福答得坦然。
苏夜不知该怎么把话往下接。
“御灵师总会活得长一些。”徐福续道,“只要不死于非命。可是据我所知,还真的很少有哪个御灵师可以寿终正寝,可以躺在床上,身边围绕一群儿女——孝顺,还是不孝顺?那另当别论——慢慢地讲述自己的遗愿……”
“我在天工会读过资料,我知道御灵师的寿命。”苏夜道,“一百二十岁,这几乎是极限了。”
“别把我跟那些共鸣度连百分之百都不到的废物相提并论啊。”徐福随口道。
苏夜赫然发现自己听到了不得了的事。
“共鸣度百分之百……共鸣度不到百分之百,就是废物?”苏夜情难自禁,失声惊道。
“这是九卿的标准。”徐福道,“我定的。”
怪物的标准。苏夜嘴硬道:“僵尸的标准?”
“共鸣度百分之百,才是御灵师生涯的起点。”说着,徐福冷笑一声,“你以为,林晨玉‘陆地神仙’的名头是白来的?你以为,他是为了哄人高兴,才把自己弄成那种轻浮的样子?”
苏夜一怔,反问道:“不是欺敌之计吗?”
“欺敌之计……”徐福淡淡地道,“你既然这么以为,那就算是吧。把敌人的智商拉低到和他同等水平,白痴就能够以他多年来身为白痴的丰富经验,抢占上风。”
“啊……”苏夜觉得这话耳熟,仔细一想:是网上的段子。当然原版比徐福的说法“直白”多了。
苏夜还想到:原来江河并没有学到林晨玉的精髓?
苏夜有些怀念江河。
“实际上呢?”苏夜追问道。
“等你活过了五百岁,就会知道:如果你还想要保持生而为人的身份,最难做到的,就是……”徐福意味深长地看了苏夜一眼。
“就是什么啊?”苏夜有预感自己要听到不好的事。
“就是控制情绪。”徐福微微一笑,“最近这几百年,我一直奇怪的是,林晨玉怎么还没有发疯?”
“……你疯过?”
“养和元年……”徐福像是陷入回忆,轻声道,“按西历算,那是1181年吧……京都的仁和寺里,有个叫隆晓法印的人,数过横死在街面的人头。大概是……”
“四万二千三百多个。”苏夜咽了口唾沫,道。
“喔,你知道?”
“我读过鸭长明的《方丈记》,隆晓法印在每一个死人的额角都写上一个‘阿’字,以超度亡魂。”苏夜艰涩地道,“那不是饥荒饿死的人吗?”
“把史书改了,人们就会相信。保险起见的话,你还可以找那时最著名的文人,逼他写几篇随笔,以为佐证。”徐福道,“苏夜,记着这个,也许有一天,你会用得上。”
苏夜毛骨悚然,以至于顾不上反驳。
“不过,说到控制情绪,”徐福又道,“我得把你交给我的手下了。他对这个不太擅长,你要小心。”
“主上,属下在。”黑暗中,一人应道。
“他是你的了。”徐福将苏夜往前一推。
苏夜身不由己,跌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