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我就是个耍铲子的，跟你混口饭吃。”老头儿东不慌不忙，拿话堵了肥九的口。
“你不厚道。”肥九嘿地笑出了声，“老头儿，你忒不厚道。”
“九爷厚道。”
“骂我是吧？”肥九哈哈大笑，“冲你这句话，老头儿，要是有命出去，我把西安老三的‘月梦国会’包上七天，请你醉生梦死！”
“老婆会打。”老头儿东咂摸着，续道，“那我豁出去挨顿打。”
“你还有老婆？”
“有啊。”
“……你也觉得咱俩都得交代在这儿？”肥九深吸一口气，空气如铁锚，坠得胃直往下沉。
老头儿东沉默半晌，道：“九爷，事先我没以为跟着你真能进得了皇陵。你那雇主，挺了不起。”
“傻眼了吧？”肥九忽然高兴起来。
接下来是一段沉默，有如墓道本身。墙壁是浅灰的花岗岩，拐角处有执戈的兵俑。肥九与老头儿东愈加小心。
“停，在这儿右拐。”肥九道。
距兵俑十九步，墓道右侧，碎石落满地，墙上破了一个大洞。洞有一人高，里头很黑，深邃已极。
“又是盗洞？”老头儿东问。
“没错。”肥九用头灯照着周围，恨恨地道。
隧道变窄了，而且简陋，不是石壁，是把黄土拍紧。地面没有浮土，偶尔能辨认出浅浅的两道印子——有人穿木屐从这儿走过。说不定是两千年前。
这真难以想象。肥九瞳仁缩紧，迈开大步往前走。到了！那人给他的地图上标记的就是这儿！
“进了地宫，里头东西随便你拿。可是，你得先去另一个盗洞里，走到头，打开一扇铜门……”肥九记得清楚，那天，那人坐在对面的真皮沙发上，悠悠地道，“我要的，是门里的一口剑。我只要那一口剑。”
盗洞最宽处不过半米，两人并排而行就挤，长度则不太能确定，灯光仍照不到头，肥九耐心数着，三百一十八步。
然后从另一堵石墙里走了出来——原来，盗洞是抄近路联通到地宫之内了。肥九心下了然：挖这洞的同行，手里必定得有地宫的全图！
前方是高墙，墙上一扇门。对开青铜门。紧紧闭死。狻猊怒目衔环。
是一间密室。
肥九一个箭步，肚子一哆嗦，就靠上去了。头灯照清门上繁复的花纹：高处，飞天的仙女情态婀娜；低处，澹澹寒波上荷盖承珠，莲开如火。
好宝贝。就这门，一千万起，上不封顶。肥九瞬间判断，又蓦地想起几句诗：“天花聘婷下如雨，狻猊座上师子语。苦却乐，乐却苦，卢至黄金忽如土。”
兆头真差……娘的，不对！肥九猛醒过来，佛祖讲法——地涌金莲、天花乱坠……是和尚！
——这间密室不是秦朝建的！
汉明帝刘庄夜梦金人，遣使求法，佛教才就此传入中土——之前中国没和尚！再说，秦王嬴政信的是方士，怎么会在自己的陵墓里修一间有典型佛教风格的密室？
贼秃哪里来的？
“九爷，说说啊，里头是啥？”老头儿东的声音不紧不慢，却把肥九惊得打了个冷战。
“是他娘的活鬼！”肥九恨声道。
说着，他反手伸进背囊，掏出一根撬棍，又从靴筒里摸出一口又细又长的战壕刀来。一举手，刀尖插进青铜门门缝，自上而下，缓缓划动。
门缝是透的，没被闩死。
但听得“刺啦”一响，像是一张纸被撕破。
肥九停手，等待片刻。没有其他反应。他收刀，把撬棍插了进去。
“等等，九爷。”老头儿东抬手搭住撬棍，沉声道，“真撬？”
“要不你去叩叩门环啊，说不定就有个大粽子跳出来跪迎，是吧？”肥九乜斜老头儿东一眼。
“九爷，我是说，要是你拿到了里头的东西，还真给雇主送去？”老头儿东向前倾身，问道。
“想瞎了他娘的心！”肥九怒道，“都是老子的！”
老头儿东静静地端详肥九。
肥九大笑起来。“当然了，老头儿，多少得算你一份，不管你憋着什么坏，咱到底也没翻脸不是？话说回来，你要想反水，九爷我也奉陪！不过，你得等老子先开了这扇门，看清楚里头是什么再说！”
“我听九爷的。”老头儿东哈哈一笑，站到肥九身侧，攥住撬棍，一同使力。
“九十九拜我拜到头儿了，还差这一哆嗦？”肥九咬住后槽牙，粗粗短短的双臂肌肉坟起，用力一撬，“给老子开吧！”
青铜门砰的一声松动了，扬起一层薄灰。然后缓缓开启。
肥九、老头儿东同时撤步后退，动作敏捷已极。老头儿东紧贴住墓道墙壁，把洛阳铲横在胸前；肥九干脆一骨碌仰天躺倒，也用撬棍护住头脸。
没有动静。
但是有光。微微跃动的光线从门后透出来！
老头儿东向前迈了半步，肥九挺腰翻身，欲起未起——两人往门内望去——
同时凝住。
密室里燃着一盏长明宫灯——古墓中，类似规制多见，烧鲸鱼膏，极亮，光黄而有晕。这还吓不住经多见广的两人，但是，灯光照耀之下——
有一个人抬头望了过来。
“大家好。”他微笑着道。
这是个中年人，鬓角微霜，形貌清朗，身如玉山，手捧一卷帛书，站在室中，神色恬淡，从容不迫。就像是在哪一所高等学府的图书馆里，一位饱学教授遇上了两个来虚心求教的学生。
他穿着一身精致、笔挺的黑色西装。白衬衣很板正，打一条藏青色领带。脚蹬棕色布洛克鞋，鞋尖有细孔花纹。
——就是真的碰上一个长了绿毛、满屋乱跳的僵尸，肥九和老头儿东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惊得动弹不得！
秦始皇陵！
地宫之中！
密室以内！
——这真是见了鬼了！
肥九头皮发乍，从颅腔到胸腔再到腹腔就像被洛阳铲给来了那么一下，脑花、蝶窦、犁骨、乳突、一堆淋巴和神经、食道、气管、肺叶、膈膜、胃、肝、肾、大批粗细动静脉血管……统统被挖走，然后空处瞬间被灌满汽油，再扔进一根划着了的火柴——
轰！
燥热。
不知此身何所依。
在肥九的感觉中，一切都慢了下来。他认清了：那个男人就是雇主！
“是你——”肥九叫道。他一边起身，一边伸手摸枪。空气仿佛变得稠密，泥浆一般，他快不起来。
然而他看到那个男人露出微笑。他耳中听到这样的话：“我请你做这件事，不是因为我想进来，而是因为我要出去。”
与此同时，肥九还看到老头儿东的雷霆震怒的表情——他大叫着什么，操洛阳铲疾步前冲！
但来不及了。
好像有光，从额前闪过。接下来，肥九听到“啪嗒”一声。他知道，那是他的脑袋掉在地上。
好。痛快了。这报应来得不迟。可没受罪。这么说……老子算是赚了？带着这样的念头，肥九陷入无边的黑暗。
肥九的血溅了老头儿东满身满脸。
他退开了，以洛阳铲护身，如临大敌地对着那个男人。“你是谁？”
伴着话音，身首异处的肥九并不消停，死后痉挛令尸体动弹不休，脚跟一下、一下地撞击地面，发出诡异的动静。
那个男人不答，挑起一根眉毛，打量老头儿东。过了片刻，他说道：“这倒是个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