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淹留由一棵马尾松后绕出来。
他没想要吓苏夜一跳,但他被苏夜吓了一跳。
苏夜十分憔悴。他微微低着头、弯着腰,略显佝偻,肩膀也耷拉下来,虽然缓步前行,可是没有自然摆动双臂,任其垂在身前。
苏夜连反应都慢了半拍。
“……是你!”苏夜摆出戒备的姿态。同时,陈淹留皱起眉头,苏夜的动作不够敏捷,一抬脑袋,竟露出来塌陷的双腮,眉毛也向两颊下垂。
“苏夜,你这是死过一次了吗?”陈淹留问道,“现在知道了?天工会待你如何?”
“什么?”苏夜愕然,反问道,“你居然还在西安?”
“王绳墨一介莽夫,躲开他的追击,对我并不为难。”陈淹留傲然道。
“其实……他一直在追我。”苏夜道,“他以为你跑了。”
这是苏夜的节奏:拆台阶,叫人上去了下不来。但正如陈淹留现在的观感,苏夜自己心中同样清楚:状态太差,完全提不起精神。
自从曹洒尘牺牲——不,自从在秦始皇陵撞见徐福……乃至更早,追溯到汪诗贝之死,甚至觉醒御灵师的能力,一脚踏入世界的真实以来,苏夜疲于奔命。
他遇到了太多太多无力自主的事。进退失据,只能随波逐流。诚然,苏夜做了许多努力,在有所失之际,也有所得。可是得失之间,已令他心力交瘁。
尤其刚刚又见了一个有名的唐朝道士——这唐朝道士居然还另有来历,在做唐朝道士之前已经修炼了八百年:这不就是个妖怪吗?
妖怪智珠在握,说:你女朋友还是要死的。就快了。
苏夜有些撑不住了。
他知道还存有希望。他知道自己必然会瞄着那希望前进——管他是昆仑还是别的什么,例如去找个苏家的祖宗来拜,等等,总之还是会去努力的,拼尽一切,赌上所有。并且苏夜相信自己终将成功。
他只能相信。因为他面对的事物统统来自传说,全都存在于“超凡”的世界里,所以他很清楚:自己一旦丧失信念,就会失败。
那意味着会失去汪诗贝。
那不仅仅意味着会失去汪诗贝。
还有些……别的东西。能够叫他体尝到万劫不复的痛苦滋味的,别的东西。
苏夜隐隐约约意识到这个,所以他仍旧保持自信与奋进的姿态。但,他确实有些累了。
陈淹留,九卿太傅座下四天王中排在第二位的强者,也还有些绅士风度似的。他打量着憔悴的苏夜,觉得自己如果现在出手,好像胜之不武。
“出了什么事?”陈淹留问道。
“尼采有句话……”苏夜答道。他忽地呵呵笑起来。他的笑容让陈淹留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与魔鬼战斗的人,应当小心自己不要成为魔鬼’。”苏夜续道,“陈淹留,你是魔鬼吗?九卿,是魔鬼吗?”
陈淹留挑起眉毛,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从苏夜身上看到了一个人究竟能够困顿、沮丧、自苦到怎样的地步,他觉得自己似乎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匹旷野中的孤狼,在向自己嗥叫。
……或是呜咽?
陈淹留看到苏夜的眼睛。只有那双眼睛,还漆黑灵动。像是希望仍在其中。
他斟酌着。
“尼采是谁?”灵羲在苏夜的脑海里问。
很及时。
“你不是挺喜欢上网的?”汪诗贝反问。
非常及时。
“尼采是网红?”灵羲疑惑道。
这一问,倒并没有设法开解苏夜的用意在里头,但发自真心,疗效拔群。
“人都死了一两百年了!他是外国一个名人,就跟……阮籍、刘伶差不多,脑子有病的。”汪诗贝叹了口气,答道,“文艺青年——其实,主要是那些冒充文艺青年的青年,就爱拿他出来说事,唬人。”
“哦!”灵羲悟了,“苏夜装逼成功!”
“喂!”苏夜胡乱甩动灵羲锤,脸上有点儿挂不住。对面的陈淹留大概能猜出他在跟器灵对话,可揣摩不出具体内容,莫名其妙。
但他能看到苏夜的眼神里忽然多了几分生气。
“徐大先生究竟要做什么?”苏夜又向陈淹留发问。问题不再那么抽象了。
“嗯?”陈淹留一怔。
“我想来想去,想不明白。”苏夜道,“你们九卿的目的何在?给我说说你们的纲领吧,你们到底想要把这个世界怎样?”
苏夜像是累了,他往周围望望:距离悬崖不远,长着一棵很老的桐叶枫,树皮上满是灰尘。
苏夜走到树下,松松散散地坐倒,背靠树干,一只手垂下来,虚撑着地面。
“你们……就算你们的那一位徐大先生,也不会真的生来邪恶?这种人,连秦始皇都敢骗,胸中该是有一篇大文章的吧。”苏夜眨眨眼,继续问道。
陈淹留抚摸着腰间紫电剑的剑鞘。他的手指轻轻搭在剑柄上,只要一反手,就能出剑!带着紫色电光的剑刃飞舞,可以斩下人头!
“你会老老实实跟我返回九卿吗?”陈淹留问道,“宇多田无关心说要杀你,这大概只是句气话。她真要做点儿什么,应该不会那样嚷嚷出来。织田剑的死是件大事,含糊不过去,但你未必一定要拿命来偿——你对主上还有用。”
“接到新的命令了?”苏夜嗤地笑了一声,“给人做狗,就这么有意思?”
“敬人者,人恒敬之。”陈淹留答得没有烟火气。
苏夜默然。
“不止一篇大文章。”陈淹留站在苏夜身前不远,手指一下一下敲击剑鞘,竟奇异地发出笃笃声,他慢慢说道,“主上……徐大先生智慧渊深,所思所想本来就不是我这种小卒所能揣测的。”
“小卒?”苏夜觉得自己颇有顾影自怜一下的必要。
“你进过了始皇陵。”陈淹留淡淡地道,“所以自然知道,器灵的发展是倒退的。人类选择了儒学、科学,还有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于是历史车轮滚滚向前,而与器灵有关的一切,只得隐匿于世界的背面。并且,退化了。但我们知道它曾经的繁荣。”
苏夜暗暗地点头。他没法对这论断报以轻蔑的态度,因为他还要设法去昆仑,求教……可能还活着的苏家的祖宗们。
多讽刺。他心想。
“但是,”陈淹留道,“如果器灵是人类……是生物进化的正确方向呢?我们是不是走错了路?苏夜,每一个御灵师都是超人——你觉醒后,难道没有这样的自觉吗?”
“我觉得……话题在偏向一个危险的角度。”苏夜轻声道。
“能有多危险?”陈淹留咧开嘴,微微笑道。
苏夜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是……徐大先生的想法?他的……大文章?”
“我不知道。”陈淹留摊开手,道,“我只知道,在九卿,许多御灵师是这样想的。或许我也受了些影响。有时候,我会想象,这个世界上,如果所有人都是御灵师,也许……会挺好。”
“——这是疯子的想法!”苏夜叫道。
地球人口超过七十亿——七十亿御灵师!苏夜只是脑袋里想一下,就陷入了晕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