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深处,苏夜远远地望见了王绳墨。
王绳墨也望见了他。
漫山遍野的树,漫山遍野的绿色。深的,浅的,深深浅浅的层次一眼望去令人着迷。树的种类很多,松、柏、枫、槐、樟、杨……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凸显着自然造化的灵秀手段。每一棵树上,都缠绕着寄生植物——有藤,有草,有的开了花,也隐在绿色里……又是不可计数的种类。这一切装点着骊山,绿色占满人眼。
在苏夜的眼中,王绳墨的蓝色长袍浓烈已极,完全盖过了骊山的绿。而他手中的吴钩,异常明亮。
这让苏夜几乎陷入片刻的懵懂:在王绳墨的眼里,我又是个什么模样?
剑光灿烂。
苏夜简直迷了眼!那么强烈的剑光,陡地射来!在苏夜面前纵横交错,叠加进击!如同刹那间怒放的花,倏然打开了所有的瓣。
带来冷冷的死亡。
“啊!”苏夜放声吼叫。
嘭!
随着吼声,铁册天书透体而出!涨出来漫天的碎布,像蝴蝶似的,在剑光中盘旋飞舞。
铁册天书化作一堵铁墙,竖在苏夜身前。
剑光落下来了。叮叮当当的乱响,疾风骤雨似的,击中铁墙。
“呀——”苏夜脑海里,响起汪诗贝的惨呼。
“贝贝!”苏夜脱口叫道,紧跟着就闷哼一声,鼻孔、耳孔、嘴边、眼角……渗出血渍。铁册天书受损!
这样不成!苏夜沉腰坐马,已将灵曦锤握在掌心,他瞪大眼睛,蓦然跃起!
“给我——开啊!”
狂吼声中,苏夜纵身跃过铁墙!人锤合一,他从数丈高的半空里,狠狠轰落!
轰然巨响。
然后带起来深林之中喀嚓、喀嚓连绵不绝的声音。起先,是两棵顽健的苍柏,老干横枝,统统断了,一边栽倒,一边又砸得周围三五棵老槐树翘脚,一大半树根离了地,整棵树也就跟着慢慢倒了下去。它们又栽在更多的树上,有的禁不住,或断或倒;有的禁住了,就架着苍柏、老槐,胡乱支棱在那里,只是不住地打哆嗦。
空气中弥漫起树液的鲜味。
苏夜上身精赤,合身扑击,站在一个硕大的土坑里,昂头往外望着。在他脚下,枝桠、藤蔓、叶片、小花,拉拉扯扯零零碎碎,铺开满地。
王绳墨慢条斯理,走到坑边。他倒提吴钩,脸色冷峻。
“抓到你了。”王绳墨道。
“你——”苏夜说不出别的话来。他脑子飞快地转动,可是根本想不出应对的策略。事实上,他的心情还停留在他与王绳墨对视的那一瞬,接下来,全是茫然。
满是疮痍的铁墙竖在苏夜身后。
“你——”苏夜重复道。
同时,他抬起手,铁墙软倒,化回铁册天书的模样,悬空飞来,在苏夜身上转为薄薄的甲胄。
“你这件器灵,是什么来历?”王绳墨问道。
“你——想要杀我?”苏夜蓦地反问。
刚才,苏夜抡锤下击,目标并不是王绳墨——他只是想要击开源源不绝的剑气:如果任凭那剑气冲击不休,铁册天书怕是……
会被毁掉。
王绳墨不愧是天工会里有数的好手,可以与“四天王”之首叫板的人物!他只出一击,险些就将苏夜卧薪尝胆苦心孤诣千辛万苦费尽劳力的成果归零。
铁册天书若是毁了,那贝贝呢……苏夜只觉得全副身心都浸透在冰水里,情不自禁地牙关相叩,“得得”出声。
“你……想要杀我。”苏夜道。他的声调不高,却是笃定无疑。
“杀人偿命,苏夜。”王绳墨道,“公平之至。”
偿你妈的大头鬼!苏夜想要破口大骂。但他没有开口。他盯住王绳墨手中的青色吴钩剑,感受到了绝望。
“陈淹留呢?”苏夜问。
“逃了。”王绳墨冷冷地道,“但你休想逃走。”
沉默再次降临。
“是不是……因为我的原因?”苏夜忽然笑了起来,“我到处乱跑,你就一直在后头追,疲于奔命,手下都没跟上……所以失去了陈淹留的踪迹?或者你根本就只顾着追我,没管其他?——然后我猜,你也没去找宇多田无关心还有江河他们,对吧?”
“你杀了曹洒尘!你背叛了天工会!”王绳墨的脸色不太好看,声音高亢,“苏夜,你该死!”
说得好。
苏夜知道,现在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非常痛苦,就像被割了一刀——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就是被谁,不,是被他自己,割了一刀。特别狠。
——我想错了。这个人……并没有以我为饵!
——他只是很单纯地脑子不够用而已。
“王绳墨你这个大白痴!”苏夜吼道。
但是王绳墨的剑法一点儿也不白痴,苏夜的认知极其清醒,吼声刚一出口,他就接上了下一句:
“乾坤倒转!”
磁场狂飙——泥沙俱下!而飓风,扶摇直上!
以苏夜为圆心,刚刚深陷的大坑陡然间又深了三米!五米!更多!亘古以来,骊山里埋着的铁、铜、金、银、锡……凡五金之属,都奉苏夜的号令!
凝聚起来!
编为剑阵!
成千上万金属小剑,长的不过三指,短的小于指盖,在飓风中回旋狂飙!
苏夜立在风眼,高举命锤,表情狰狞异色。
突如其来的飓风如同硕大的黑色漏斗,顶上遥遥接着蔚蓝天空,底下,像要深钻进九幽中去。苏夜已借风力,令双脚离地半尺,悬在空中。
飓风中空气有如胶质。不知是剑阵搅动了泥沙,还是泥沙带起了剑阵,它们混杂一起,切割、消磨着周围老树的枝干、桠杈,令浓重的暗色里掺杂鲜绿的色彩,气味是铁腥加上树香。
若有人呼吸,体尝到这滋味之前,气管便会被堵死。
阳光仍然明亮,但苏夜这边,天地昏暝。风如野马。
王绳墨扬起眉毛,或多或少,有些惊异。
苏夜一言不发。
他将命锤掷了出去。
飓风——剑阵——是蛟龙低首,并张开森森大口,吞噬——
王绳墨说了句什么,但声音被淹没在飓风的呼啸里,苏夜没能听清——其实,苏夜的神志已经略微有些模糊。
随着命锤,他掷出了全部的风。他从空中跌了下来。
脚下是很深很深的窟窿。
骊山深,苏夜沉。
他顾不上也没有机会去察看这一招的效果。新版的“乾坤倒转”彻底榨干了他。这本来就是他的杀手锏,经过许多场战斗,达成进化。
“这一招很厉害!”王绳墨扬声道。
“谢谢。”苏夜跌在深深的坑里,喃喃地道。
王绳墨近乎毫发无伤。吴钩剑大放光明,将苏夜倒转的乾坤逼在身前三寸之外,越不过雷池半步。
苏夜的全力一击,博得的不过是他一声称赞而已。甚至没能逼出他的异能。
战场一片狼藉。
很深很深的坑外,王绳墨仍是一身干净的青衣,周围东倒西歪的是老树,和碎裂成渣的刨花——吴钩微弯,剑色又变得深沉。
“你很果断。而且足够强大了。”王绳墨道,“苏夜,你不该去做奸细。”
“没错。”苏夜躺在坑里,抬头望天。天那么高。一朵云彩也没有。他说的当然与王绳墨不是一回事,但曹洒尘之死,他毕竟难辞其咎。
“杀人偿命。”王绳墨站在坑外,也望着天空。他的声音很冷。“曹洒尘比我有用。他不该死的。”
“还是……没错。”苏夜勾了一下手指。他以“倒转乾坤”掷出命锤,但繁花链还挂在他的小指上。
——这本也是新近进化出来的招数设计。苏夜痛定思痛过,他不想再失去任何人。特别是,灵曦。
灵曦锤飞回苏夜手中。
“哦?”王绳墨点点头,不以为意。他探头望向深坑。
“你要杀我。”苏夜没有站起来的气力,却紧攥着锤柄,淡淡笑道,“我会反抗到底的,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