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夜在奔跑。
他奔跑了很久很久。机械迈动的双腿和风箱般拉响喘息的嗓子都不像是他自己的了——他似乎已经完全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
天亮了。苏夜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亮的。当他终于跑不动了停下来,才发现自己正在大街上。
苏夜停下来的时候,躺在大街上。
他跑得站不住了,所有的体力都已榨干。苏夜勉强支起眼皮,转动眼球,观看四周。
这是个城中村。或是城乡结合部。苏夜所能看到的一切都破破烂烂,污水遍地——苏夜脑袋边上就是泛着油光的一汪,污水沾湿了他的领子,并往脖颈以下洇开黑色的痕迹。苏夜顾不上在乎。
周围的房屋分明有着规矩的形状,看上去却都歪歪斜斜,不成样子——也许是因为它们都太脏了。灰暗,晦涩,空气中满是尘灰,有腐败的气味灌进鼻子里。明亮的阳光像是假的,衬得这里的环境也显出虚假。
苏夜瘫软在地,垂下眼皮,能看到追兵——在后面很远。三百米?五百米?
不会超过一公里。
苏夜咧开嘴,笑了。他知道,追兵也不好受。
不管那是王绳墨,还是陈淹留。或是其他别的谁。苏夜绝对确信:这一路狂飙,一定有好多人骂娘。
而且骂着骂着就累得喘不上气来了。
跟他自己现在似的。
时代变了。即使在真正的农村,陌生人也不再有可能受到毫无保留的欢迎,而繁华城市的边上,有时,人心简直难以收拾。
路过的人,都绕着苏夜走。他们不知道这个看上去精疲力尽的小伙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很容易就作出判断:离他远一点儿。
——苏夜身上还沾着血,也许是织田剑的,也许是他自己的。
“再等一会儿……”苏夜喃喃地道,“我得慢慢恢复一下体力……”
“地上不干净。”汪诗贝在苏夜脑海里说。
“真够挑的。”灵曦也在苏夜脑海里说话。
“你说谁?”汪诗贝忿忿地道。
“谁知道我说谁。”灵曦毫不示弱地道。
“灵曦!”
“干嘛?”
“……我说,两位,”苏夜苦笑一声,“我这还躺着呢……有什么话,等我起来再说行不行?”
“不行!”灵曦、汪诗贝异口同声。
然后两人都不说话了。苏夜分明能感觉出她们在偷偷地抿着嘴笑。他忽然想到:也许舞阳苏家代代相传可以操控复数器灵的天赋还真是一把双刃之剑。
“好像没地方可去,对吧?”苏夜缓慢地起身,他还坐在地上,只觉得浑身的肌肉都在打颤。
这一夜,杀人,逃亡。苏夜与九卿“四天王”中的三个交过了手,还宰了其中之一,又与天工会的王牌主力一番周旋……
“这日子真没法过了。”他得出结论道。
“乾坤万里内,莫见容身畔。”汪诗贝的声音变得感性,她喃喃道,“往哪儿去好呢?”
“你说什么?”灵曦问她。
“杜甫诗,《逃难》。”汪诗贝淡淡地道,“没想到,居然有一天,我能体会到安史之乱里诗圣他老人家的心境。”
“你……你拽什么拽?”灵曦不服。
“我学考古的。”汪诗贝道,“这算本能。”
“你!”灵曦气得不成,虽然是在苏夜脑海中说话,但灵曦发誓汪诗贝要是现身露脸,脸上一定挂着那种特别讨厌的微笑。
灵曦忍住了,没有发火。事实上,她心里清楚:或许汪诗贝确实是在微笑着吧,可她的笑容里一定还掺杂许多难言的情绪。这些情绪,灵曦不能很快分辨清楚——她也不想完全分辨清楚!
她知道里头一定包含了黯然。
还有愧疚。
很大程度上,这与灵曦深埋于心的情绪重合。在这荒郊野店,苍白的阳光底下,隐隐地共鸣。
前路渺茫。
——而且,举世皆敌。
“咱们是在哪儿?”苏夜轻声道,他转动脖子,往四下看,总觉得眼熟似的。
“反正,是西安的郊区。”苏夜知道自己并没有跑得太远——或有意、或无意,当然,还有一点儿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小小狡黠。
“你一直在兜圈子。”灵曦道,“根本没跑出多远。”
“确切地说,是围着西安市兜圈子。”苏夜哼了一声,道,“王绳墨……”他念着这个名字,喃喃地道,“真是个狠角色。”
“是这么一回事?”灵曦也想通了,跟着哼了一声。
“苏夜?”汪诗贝还没完全弄明白。她直接发问。
“钓鱼。”苏夜解释道,“我是饵。王绳墨亲眼看见了我跟陈淹留的战斗——他就是脑子里有水,也该荡漾出几个真相来了。”
“……你是说?”汪诗贝恍然大悟,怒道,“天工会不是东西!”
“毕竟,我跟他们翻脸了。林晨玉这个主事人又不在……”苏夜苦笑道,“往好处想吧,没准儿王绳墨还觉得我跟他有默契呢。”
“你没有吗?”灵曦蓦地问道。
苏夜默然。
纯钧被盗,对天工会来说,像是一个耳光打在脸上。而曹洒尘之死,顿时令天工会上下变作哀兵。为找回面子,一个组织会不择手段,为了复仇,一个人可以陷入疯狂。
也许王绳墨在内心深处也并没有相信苏夜是九卿的内鬼,但这根本不重要。如果紧跟苏夜,就能引出真正的凶手——哪怕只是与真凶的同伙,王绳墨肯定是乐意的。
苏夜似乎也乐意。
他欠曹洒尘的情。
所以苏夜的逃亡,始终没有离开西安周边。这一定给天工会调兵遣将围堵封锁提供了方便。这是主场优势。宇多田无关心受了重伤,未必能在短时间内离开;如果陈淹留还没死心,还想着观望风色,择机出手,那他现在怕是插翅难逃。
苏夜也是。
“看吧,”苏夜觉得力气渐渐回到身上了,他强撑着,想站起来,一边喃喃地道,“他们一时半会儿,还不会直接过来。”
“小伙子,你别躺大街上啊。”忽然,苏夜身后有人说道。
苏夜猛回头。
“你没事吧?身上怎么弄的?有伤?我给你看——”那人说着说着,愣住了。紧接着,他转身就走。
“喂!”苏夜一把抓住他,“帮帮忙。”
“你——”那人无奈站住,叹道,“报警也没用,是不是?”
“没错。”苏夜点头道。
这是位老医生,戴一副黑边眼镜,穿一身脏兮兮皱巴巴的西服。他医术精湛,颇有点儿“小隐于野”的意思。前不久,他半夜里给江河剖腹,动过一台手术——被苏夜半逼着。
苏夜站起来了。
他再次打量四周,说道:“怪不得我看着眼熟。”
“诊所就在那边。”老医生道,“我扶你过去?”
“谢谢。”
老医生扶着苏夜往前走。起先,他黑着脸,不说话,可走了十几步,还是忍不住,便问道:“这又怎么了?”
“什么?”苏夜随口搭音。
“你跟刚死了一回一样。”老医生的食中二指在苏夜脉门处摸了两下,道,“脱力也会死人,你知不知道?”
“总比直接叫人宰了强不是?”苏夜道。
“我就不明白了,你们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啊?打打杀杀的,居然还有政府背书?”老医生语气愤懑。
“……有时候我也想知道。”苏夜闷闷地道。
“算我晦气。”老医生摇着头,“你得先补充水分。得,进来吧。”
到了诊所。
还是很破旧的样子,门脸上半歪的牌子一直没人扶正,前台坐着个很敦实的姑娘,白大褂不合身,绷着。
脸也绷着。她看见老医生扶着苏夜进来,立刻扭开脑袋,哼一声,嘴里不咸不淡地说:“又捡回来一个?”
“那啥……是熟人,熟人。”老医生抢着道。
“您老真是好人。”苏夜赞道。
“你小子——”老医生嚷了一句,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怎么就你一个?那个被我开过膛的呢?”
“大概正在逃命。”苏夜道。
“你们这些人啊……噢,对了,那个‘向天地借一点阴阳’,就一眨巴眼把重度烧伤给治好了的呢?”
“他死了。”苏夜低低地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