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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慕容铮本已经是又累又饿,此刻闻见这味道,肚子不由咕咕作响。忙捂着肚子,却见人家一脸没听见的模样,才微红着脸,走到饭桌旁。

递给了他一双筷子和汤匙,年轻人便打算下筷。

慕容铮正要食饭,忽然开口,目光灼灼看着他。“听那伙计唤你沉老板,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名。在下慕容铮。”

年轻人微微一笑,道:“沉醉。”

沉醉,真是个有趣的名字。慕容铮看着年轻人,忽然发现他的嘴角竟然有一个几乎浅显看不到的酒窝,不禁低头笑笑。直到后来,他才知这沉醉竟然一道酒名。

慕容铮是在一个漆黑的雨夜里来到这个小镇的。

他骑着一匹壮硕的黑色宝马,沿着略有破碎的石板路,穿过那片已经谢了梨花的梨园下才到达了这里。小镇中心有着一条宽阔的青石板路,虽然年代久远,却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光芒。这条路是小镇中最主要的街道,便也是小镇的中心。

街道两边密密的排着几十幢房屋,大多都是敞开门做生意的。此刻夜色已晚,况且密密斜斜的雨水打在脸上,委实不舒服到极点。这街上荒凉的死气沉沉的,连癞皮狗都见不到一只。

雨势颇大,如瀑布飘洒而下,淋湿里他黑色的衣袍,连里衣都湿答答的。头顶上的斗笠凝结着几股水柱,倾斜下来的雨水几乎都要遮住他的视线里。

在雨幕中,他如老马识途一般,没有策马狂奔,而是不紧不慢朝着那个唯一亮着光亮的地方走去。

“叩叩叩!”手指在门板上敲响三声,慕容铮静静的等待着。

大约几个呼吸间,便听到里面传来一个甚是温润的嗓音来。“谁啊?”紧接着,便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慕容铮站在门前,勾起唇角,慢慢等待着来人开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大约是并未睡下,来人衣衫齐整,只是眼神略有困顿,一双黑眸盈满了瞌睡。

“怎么又是你?”沉醉看着面前这个笑意盈盈的男子,没好气的说。

掀了斗笠,露出一张俊逸的面容来,慕容铮挤进门里,朝着身后指了指。“我把马栓到那儿,丢不了吧!”

沉醉透过门缝看了眼,皱眉道:“这让大约淋上一整夜,肯定是要生病的。”

“沉醉,你对我真好。”慕容铮眯起眼睛,笑着说。

“好什么?”沉醉瞥了他一眼,回道:“我是说你的马,等我一会儿。”他说着,便转身进了后堂去。

如此,慕容铮才好整以暇打量起这间铺面来。时隔月余,这里还是一点儿变化都没有,空气中充满着舒服的酒香,让人忍不住想沉溺其间。

“跟着我。”

慕容铮一看,沉醉已经拿了把普通的油纸伞出来。他没有说话,只是跟着他走出门去,顺着他的意思将马儿的缰绳解开来。

沉醉踩着泥泞冰冷的泥水,面上表情不好。慕容铮心知他心有不快,自然也不敢出声去打扰,免得真惹了这个好脾气的男子,再把自己扫地出门去了。跟着沉醉的脚步七拐八拐,便来到了一条幽深的小巷里。沉醉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钥匙,打开了其中一道门的门锁。

“进去吧。”

慕容铮不明所以,却还是跟着走了进去。待一看到这里面的情形,不禁觉得有些熟悉。“这里我好似来过。”

沉醉懒得看他,只是指挥他将马儿栓到那边儿的柴房里去,才说:“当然来过,这里是我家。”

慕容铮怔了怔,他一直以为那铺子才是正门,如今看来怕是不是了。

给马儿找了个暖和避雨的地方,沉醉将视线投在他身上,懒懒问道:“这次又来做什么?打算每个月都来小住几天,你还真当我这里是客栈啊!”

“当然不是。”慕容铮微笑着说,抬手指了指那边儿亮灯的屋子。“咱们还是进屋去说吧,这里太冷了。”

沉醉率先抬步,他一向最讨厌这种湿冷的天气。

“说罢,这次来做什么。”

“连口热茶都没有吗?”一坐下,慕容铮便开口道。

“没有!”沉醉瞪了他一眼,坐在一旁就是不动。

无奈下,慕容铮只能说:“好歹咱们两个也是挚友啊,怎么能这么无情呢!”这哀怨的语气,听起来简直像被相公抛弃了的妇人。

“好好说话!”沉醉低斥一声,看着他说:“说完后,就赶紧滚蛋,我可不认为我和你算是挚友!”

“沉醉!”慕容铮一脸委屈,“你怎么能这么无情呢!这么冷酷呢!”

沉醉不为所动,看那架势,若他在继续下去,大有被一脚踹出门去的可能。

“好吧,就是来看看你。”慕容铮无奈的耸肩,回答说。

“嗯,找个房间去睡吧。”沉醉看了他一眼,便转身走了。

被留在原地的慕容瑜缓缓的抬起嘴角,开心的笑了。他这一次死缠烂打又完美制敌了,看来以后得多加训练才是。

翌日清晨,沉醉尚在睡梦中,就听到自己的房门被一阵猛砸。埋在被子里还能听到这恼人的声音,无奈下他趿拉上鞋子,上前一把拉开房门。

“大清早的,你吵什么吵!还让人睡觉了!”

“火气真大。”慕容铮含糊着念了一句,忙将嘴巴里的包子咽下去,对沉醉说:“我买了早点,你快点来吃吧。”他转身走了几步后,又回头继续道:“你可别想着再回去睡个回笼觉,如果你不过来,我还会回来敲门的。”

摸着门板的手指攥紧,沉醉蓦然大吼道:“慕容铮,你这个混蛋!”

“哈哈哈哈!”慕容铮大笑,显然心情是好到了极致。再见沉醉时,大约是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但他整个人已经焕然一新,打理的整整齐齐。对于沉醉一向快速的更衣洗漱的速度,他永远都是自愧不如。将桌面上的豆浆推了过去,他说道:“你的豆浆,不加糖。”

沉醉正沉吟在早上被打扰的睡眠中,接了过来埋头就吃,丝毫没有想要搭理他的意思。

慕容铮摸了摸鼻子,无奈一笑。沉醉这个人哪里都好,就是对睡觉看的比什么都重,真是的。他不是为了他的身体着想,叫他起来吃早点嘛,哪里有错了。看看他瘦的像小鸡崽似的,哪里像个大男人。

今天起来的实在是太早了,沉醉提不起精神来,只是指挥着慕容铮道:“你去将店里收拾干净。”

慕容铮自觉理亏,倒也没有推脱。况且沉醉一脸没睡醒苍白着容颜的模样,看起来却是有些不妙。听话的将地板拖干净,尤其是自己昨夜踩出来的泥脚印,又将每一个酒坛子都擦得干干净净,才一脸献媚的凑过来,说:“沉醉,还有什么事儿,你尽管吩咐。”

沉醉懒懒的打了个哈欠,趴在柜台上,眯着眼睛道:“没事了,哪凉快哪儿待着去。”

慕容铮自讨了个没趣,只能摸着脖子,抓了条凳子坐下。

不多时,便又客人上门来了。

是个大约十四五岁的小丫头,穿戴的整整齐齐的,腕子上带了只锃亮的银镯子,环髻边儿上簪了朵粉色的绢花,衬着她浅粉的衣裙,真是娇俏可人。

“老板,来一壶梨花酿。”一进门,便急匆匆的嚷道。

沉醉瞟了她一眼,努了努嘴朝着慕容铮的方向说:“慕容铮,去打壶梨花酿来。”

小丫头见是个眼生的,而且模样又生的好看,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慕容铮大约二十多岁左右,个子高高的,身材很是健硕,一身麦色的肌肤,一看便知道是个身体康健的。他容貌俊逸,棕色的眼眸更是好看的很,也难怪人家小丫头想到盯着看了。

然而,慕容铮却是冷冷哼了声,“壶拿来!”

小丫头被这冰冷的眼神看的打了个哆嗦,将手上的银壶递了过去。待到慕容铮转身去打酒,才嘟嘟囔囔的说:“什么人啊,凶巴巴的!”看了沉醉一眼,凑到他身边,小声说:“老板,你这伙计这么凶,还不如辞掉算了呢!”

沉醉掀了掀眼皮,看了她一眼,身后便听到有人冷冷说:“一两银子!”

小丫头一惊,险些跳到柜台里去,回头见是面色不善的慕容铮,才怯怯的从荷包里取出一只银锭子搁在了柜台上。

慕容铮将银壶塞到她手里,双手环胸,一双冰冷的棕色眼睛目不转睛的盯视着她。

那小丫头看了他一眼,抓紧银壶,竟是哇的一声哭着跑出去了。

沉醉收回银子,险些被这一幕笑出来。

“老板,我这么凶,你会辞掉小人吗?”委委屈屈的低下头,慕容瑜泣声道。

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沉醉撑着下巴看着他,叹了口气说:“哪个敢辞掉你啊!”在自己面前就话多到不行,关都关不住,怎么到了其他人面前不仅寡言寡欲,还冷淡的很。

“不过那小丫头是什么来头啊,出手还真是阔绰。”寻常人家哪里舍得用一两银子打上一壶酒,人家倒是一点儿都没有舍不得。

“县太爷家的丫鬟。”

“怪不得呢!”果然不是普通人家。慕容铮看着门口,若有所思道。“喂!我说你今天就打算这么懒洋洋的趴着?”

这一次沉醉连眼皮都懒得往起掀,只道:“不然如何,也不知道是哪个人吵了我的睡眠。”

慕容瑜抓了抓头发,无奈道:“我哪里想到你会睡的那么晚嘛!”

“也不看是谁害的。我昨夜若真的睡下了,定要被你给吵醒的。劳烦您下次上门的时候挑好时辰,在下好亲自出门去迎接。”

麦色的肌肤飘起一抹飞红,只是沉醉低着头,并未注意到,不然铁定要好好取笑一番。“我这不是走的急了嘛!咱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你也就我这么一个朋友,对我怎能如此冷淡嘛!”

“敬谢不敏!”谁爱当你的朋友谁当去,本少爷还是安安稳稳过自己的小日子吧!

慕容铮也并未继续下去,若真的扰得他烦了,可不妙了。他打算在这里好好住上几日呢!“沉醉,中午咱们吃什么呀!”涎着脸,他弯着嘴角道。

“你说呢!”没好气的睨了他一眼,沉醉缓缓道:“虽然来者是客,但在下我可是穷人。所以这午饭就交给你了。”

“好啊!”没想到慕容铮却是一脸笑着应下了。更是整了整衣襟,一副打算出门去的架势。

“我要烧鸡。”沉醉打了个哈欠说。

“当然,一定是一只肥嗞嗞嫩嫩的烧鸡。沉醉,你等着,我一会儿就买回来。”说罢,便大步走出了铺子。

沉醉迎着日光眯了眯眼睛,黑眸如清透的晶石一般美丽。白瓷般的侧脸有着细小的绒毛,此刻的他看起来真是美的不可思议。但仅仅一瞬,他便低下头去,将一张美颜掩在了手臂间。

“真是有够奇怪的。”埋在手臂的声音闷闷的,却是道出了他真实的感受。自从那日他救了这个男人,起初看来是个心冷的,寡言少语的模样,只当是对方还了钱,便会自去。哪里想到,自从这以后就被缠上了。

他第一次返回是个天气不错的夜晚,当时可把他吓了一跳,人家只说来探望他的,他也不好将人赶了出去,虽然这晚上来访委实有些失礼。

难道是他那日太过于热情了,才让他从此就把他给赖上了。对于此,沉醉一直是百思不得其解。反正自打这以后,这人却是将他的家当作客栈一般,真真是无奈极了。不过将他撒出去也好,反正离正午还有段时间,省的像蜜蜂一样,扰的人不得安宁。

“唔……”又是一个哈欠出口,他真是困顿了。昨夜研究着如何改良桂花酒的,弄得太晚了。看来以后断不可如此了,他这身体还想健健康康没病没灾的多活几年呢,像这样劳损心血之事以后断断不能继续了。手臂干干瘦瘦的,枕着不舒服极了,蹭了蹭自己的臂肘,沉醉眯着眼睛,像午后的猫儿一样晒着太阳,卷着尾巴一脸舒坦的模样。

当慕容铮返回酒肆中,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画面,连带着他的动作也不由的变轻了。

“唔,回来啦!”打了个哈欠,沉醉从柜台里钻出来,看着他手上拎着的各种油纸包,嘴角的口水似乎都亮晶晶的。

莫名的心情好了很多,慕容铮将一个纸包递到他面前,笑着说:“是刚出炉的烧鸡,我已经让老板给切好了。”

“是李婶家的吗?”沉醉闻了闻,问道。

“当然,她家的烧鸡最好吃。”又拿出了一些小食,慕容铮指了指他身后的酒架,笑问:“要不要喝几盅?”这沉醉委实有意思的很,虽是个酿酒卖酒的,但却几乎是滴酒不沾。自己自认识他以来,除了在酿酒的过程中见到过他品酒,其余时候可是一次都没有看到过。难道说,这酿酒之人不饮自家酒吗?

沉醉抓着油纸包,看着里面油黄油黄的烧鸡,舔了舔唇,说:“少喝一点倒可以。”他说完,看着慕容铮一脸开怀的模样,又皱眉说:“不准多喝,我这酒可是要卖钱的。”

“知道啦!小气的家伙。”随后拎起挂在墙上的酒提子,慕容铮看了看,朝着其中一口酒瓮走去。“听说你这儿的梨花酿可是极为有名的,但我却是从未饮过呢!”

“那便就是梨花酿吧!”沉醉点了点头后,说道。

得了令慕容铮自然是开心少许的,酒提子一提二两,不过倒了两杯而已。但想来他若是想多喝一些,沉醉自然也是应允的,怕的只是自己自斟自饮好生无趣。

两人走进后堂,桌子上摆了些外面买的吃食,还有两杯香气缭绕的梨花酿,倒也并不寒酸。

慕容铮浅浅的沾了沾嘴唇后,奇道:“这梨花酿为何没有一点儿梨花的香气?”

沉醉睇了他一眼,冷嗤道:“还真当你是见多识广的。这梨花酿并不是以梨花酿制,只不过是酒成之时正值春光明媚,梨花盛开之际,故称之为梨花酿。”

“原来如此。”慕容铮当是受教了,又轻轻抿了一小口,却又咦了声:“怎么又有梨花的香气了?”

沉醉又道:“那自是因为我家的梨花酿同别家不同,在酿造过程中确实有添加少量的梨花,若不细细品味,是觉察不到的。”只是梨花虽放的量极为稀少,但却能让酒质变得更加甘甜舒适。

慕容铮笑笑,说:“那么如此说来,你这才是名副其实的梨花酿了!”

沉醉微微一笑,道:“快些吃菜吧!”显然对于慕容铮的夸奖,他是极为受用的。

鲜少见到沉醉一脸得意自豪的神情,倒令慕容铮多看了几眼,啧啧称奇。原来这人也有如此表情的时候,看来怕是对这酿酒极为喜爱吧!

“沉醉,你这酿酒技艺是家传的吗?”他随口问道。

沉醉低着头抿了一口梨花酿后,回道:“倒也不是。父辈是不会酿酒的,母亲倒是承袭了家中技艺,只是往来并不在家中酿酒,怕被人看了说有失端庄。我只是品读先人留下来的酿酒技法,这才慢慢开始琢磨酿酒的。没想到,倒是和这酿酒极为有缘罢了。”

“原来如此。”慕容铮倒是不理解这偶尔酿酒为何被称作有失端庄了,但看这沉醉的谈吐一看便知是大家出身,想必定有一些规矩罢了。

两个人捧着小小的一杯酒,吃着菜,偶尔说说话,倒也温馨的很。

四周萦绕的都是酒香味儿,慕容铮吸了吸鼻子,嘴角忽然露出一丝莫名的笑意来。

午后的阳光暖暖的笼罩着大地,连一丝风都没有,这天气果真是越来越热了。

墙角的老黄狗趴着,一双浑浊的双眼观察着来往的路人,一条脏兮兮的尾巴拍打着地面,似乎极为舒适似的。

临水的一家小巧铺面敞着大门,酒幡自然垂落,偶尔有阵微小的风只能撩动酒幡下垂着的褐色流苏。正是柳絮飘飞的时候,乍起一道东南风,天气晴朗,天空澄澈,那纷纷扬扬的,便犹如降下一片大雪。鹅毛般,轻飘飘的顺着风,打着卷儿从柳树叶子边儿上脱落。

你若透过那微微泛着绿意的响水河去看,那柳絮飘飞的景致简直是美的不可思议,朦朦胧胧的,不铭记在心也是不可的。

而这酒肆前便有一棵高大的柳树,此刻纷扬而下的柳絮,有的飘进了酒肆间,在门前的地板上停留了一阵子,便又和着风逃跑了。

沉醉撑着手臂看着漫天柳絮飘飞的景象,眼睛一眨不眨。从慕容铮这里看去,他的黑眸竟然如闪动着光泽的玉石一般,不禁目光微凝,笑问道:“这外面便这么好看吗?”

“不是好看。”沉醉回头睨了他一眼,复又重新将视线投向店外。“是非常好看。”那样澄澈的蓝天,那么美丽的柳絮啊!他想,哪怕心中再难过,在看到这样的美景后,心里也是会开怀的罢。

“是挺好看的。”慕容铮撇了撇唇,挪逾道:“只是不太好打扫。”

沉醉起先还未理解,但顺着他的视线一看,登时大叫着从柜台里冲了出来。“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的把这些个柳絮扫出去啊!”这要是不小心飘进他的屋子里,落进酒瓮里,他可就别做生意了。

摸着鼻子,慕容铮进去取了把扫帚出来,心中尽是无奈。感情他到了他这里,就像是个下人一般,真是好没有天理呀!

“愣着作甚!快扫啊!”

温和的嗓音带着不容辩驳的命令,慕容铮还未反应过来,便拎起扫帚快速的打扫了起来。待到将面前全部清理干净,连店门都关了半扇后,他才发觉自己竟是一点儿反驳都没有,就这么傻兮兮的听从命令了。索性这里没有半个熟人,若真的让人瞧了去,他这张脸可真没地方搁了。

将将把扫帚搁在门后,就见一人急匆匆走了进来,见着沉醉后,小心的从怀里掏出了几个铜板,不舍的递到他面前。“掌柜的,来一壶最便宜的酒。”

沉醉看了他一眼后,道:“可有酒具?”

这人局促的搓了搓手,道:“没有,那个……”

看都没看手心里这几枚还带着温热的铜板,沉醉径直将铜板丢到他怀里说:“你这几个铜板能打一壶烈酒,但可不包括酒壶。”

这人看着自己手上的铜板,张了张嘴,却终究什么话都没说,就转身离开了。

待他走远后,慕容铮才从一边走了过来,奇道:“看来你对那人极为不喜啊!”沉醉为人随和,语气也甚是温和,此等严肃的模样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故有些奇怪罢了。

沉醉看了他一眼,转回自己的柜台里,随手拎起一本刚买不久的话本子,翻开一页,才道:“我愿意。”便不再说话了。

他这态度颇为冷淡,弄得慕容铮好没面子,在铺子里待了一会儿,便觉无趣,抬步走出了店子。街道上倒是热闹的很,让他从沉醉那里受的气,也淡了不少。

正走着,他忽然被前方的一幕吸引住了视线。在一家酒馆前,几个伙计就推搡着将一个有些落魄的男子赶了出来。

“唉!真是个不成器的。”

慕容铮看了眼这唉声叹气的老人家,凑过去问道:“老人家,你莫非认识那个人不成?”

老人一看慕容铮面容俊朗,像是个好相与的,便叹了口气说:“那个男人姓赵,是个卖苦力赚钱的。家里还有个媳妇儿,和个大约三岁的女孩儿。不过这赵姓小子倒是个努力的,一家人也生活的和和美美。”

听起来倒是平平常常,甚为和睦的一家。但慕容铮知道老人的讲述远远没有结束,是以耐心的听着。

“但是,自从去年开始他便开始酗酒,而且还越喝越厉害。喝醉酒后,就开始不分青红皂白的打人,甚至有一次被打断了一条腿……”

慕容铮注意到,那人却是腿脚不是很灵便。

“而且一次喝酒回家,差点儿把老婆给掐死了。这下好了,老婆带着孩子回娘家了,听说是要和离的。这赵姓小子提着菜刀亲自上门去说若是再喝酒,便立即死在老婆面前,而且跪下来发誓。他娘子是个心善的,见他如此便抱着孩子一同回去同他继续过日子。但没想到这好日子没过几天,这人便又固态萌发了。而且比以前还厉害,这不老婆和离了,他就天天喝大酒,不管什么酒,通通都能下肚,这身子都不要了,眼看就要败光了。这附近的酒馆看到他,都觉得麻烦。有愿意卖给他酒的便卖了去,若有嫌他钱少的,直接便叫伙计打了出去……”

接下来的话慕容铮也不愿继续去听了,他看着那个挣扎着慢慢爬起,将几枚铜板小心收到胸口的男子,忽然没由来的有些心烦。

慕容铮并没有在街上晃荡很久,便回到了酒肆里。一进门,见沉醉正招呼着客人,便站在一旁静静等待着。

沉醉收了钱,回头就看见慕容铮站在他身后,目光灼灼,险些被吓了一跳。“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随口问道,将铜子丢进了钱箱子里去。

“刚才,看你忙着呢!”慕容铮笑笑,想到适才见到的情景,想想,还是闭了口。

看着他张开嘴,却不说话,沉醉一脸奇怪的问道:“你打算说什么?”

“没什么。”慕容铮摇着头,笑了笑后,问他:“沉醉,你就打算一直在这江城待下去,没有想过出去外面走走吗?”

“没有。”沉醉在椅子说坐了下来,神情中略有怀念道:“外面的世界看似很精彩,却不适合我。我就想待在这江城里,安安静静地生活着,慢慢的老去。”

“说的自己像个老头子似的。”慕容铮没好气道,忽然眼珠子一转,有些雀跃的说:“要不你和我出去玩儿今天再回来吧!”

沉醉毫不犹豫便拒绝了,“飞白,外面的世界不适合我。”

自从知道他的字后,这还是他第一次严肃的唤过。慕容铮怔了怔,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只要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好吧,就随你好了。你这个老头子!”

沉醉瞟了他一眼,权当没有听到。

大约是将过大雨,地面上略有泥泞,来酒肆的人并不多,况且沉醉的酒肆并未开在繁华的主街上,而是在这偏僻的响水河边儿上。若不是看着这飘飞的酒幡,哪里会想到这里竟隐藏着一家酒肆,还道是哪家临街的人家呢!

慕容铮见沉醉并不热衷与生计上的模样,颇为讶异。既然不为钱财,为何又要开这样一家酒肆,却有选了这一一个偏僻的地方。

而沉醉给他的回答是,“酒是有生命的,最适宜这样安静的地势。若被吵闹到了,那酒的味道可就变了质,不香醇了。”

慕容铮饮酒多年,却还是第一次听说如此言论,啧啧称奇之余,却又好奇不解道:“这酒莫非还是活的不成,哪里有说的这般神奇。”

彼时,沉醉仅是淡淡看了他一眼,隐藏在暗光中的黑眸几乎深沉看不到底。“俗人一个。”

慕容铮怔愣了下,才觉察自己似乎是被鄙视到了。于是,撇了撇嘴角,不满道:“俗人便俗人吧,反正我是没有听说过有这个说法。”他抬眸去看沉醉的表情,却发现他似乎是在发呆,眼睛盯着空气,怔怔的没有一丝焦距。

久久的,他忽然听到一声叹息,如同在沉闷的地底下发出来的声音一样,激灵灵打得他起了个突。

“是啊,又有多少人知道呢!”他的声音似乎很惆怅,还带着对往事的怀念。

慕容铮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接下去了,好在沉醉仅是异样了一小会儿,便又温和一笑,道:“你知道酿酒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他斟酌了下,才说:“酒曲?”

沉醉点着头,说:“还算是个明白的。这酒曲便是让酒活起来的动力之一,有了酒曲煮熟的稻谷经过了发酵,待数月后,便是醇香的米酒了。但在这时,若要是让这坛酒被惊扰到了,这酒曲便会失去活力,而这瓮酒也就缺少了某些滋味。当然,若不是爱酒会品酒之人,是觉察不到这其中细微的差别的。”

他说这话时,表情甚是柔和,仿佛在他眼中,这酒便是天地间最为珍视之物。他的眼睛亮亮的,闪动着耀眼的色泽,慕容铮竟是看的入了迷。

“酿造桂花酒的时候,一向要选取最新鲜,在枝头上含苞待放的桂花,轻轻摘下来后,才可以备用。若是由树上掉落,则是盛开过了。假若由树上落在泥土中,则就更不可取了,沾染到了泥土的味道,那桂花酒则会有一丝淡淡的苦涩,味道则就差远了……”

那一日,慕容铮便听着他细细说着,一直到暮色西沉,这一日便过去了。

而今,他看着外面昏黄的日光,忽然觉得今日竟是过得如此缓慢。

耳畔只听闻到细微翻动着书页的声音,那个柔和动听的嗓音似乎只停留在记忆深处一般。慕容铮知晓他看书是不喜人打扰的,虽他从未表露过,但那对斜飞入鬓颜色略浅的眉却总是微微颦起。

沉醉翻过最后一页,揉着有些酸涩的眼睛,才发现竟然已经这么晚了。

最后一轮夕阳几乎要落入到响水河的那一头去了,浅浅的余晖洒落在河面,为响水河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美丽极了。

沉醉透过岸边翠柳的枝杈看着那金色蔓延着的河水,忽然不由得弯起了嘴角。这样安静而缓慢的生活,真好啊!

“飞白,今日家里不开火,出去吃饭吧。”他笑着说,其实是在昨夜大雨来临之时,他正忙碌着预防泥土的味道散落早前酿造的米酒中去,没注意院子里刚刚买的干柴就被淋湿了。当然这种事自然是不能同慕容铮说的,免得被他又笑话了去。

“那感情好啊!”慕容铮笑着说。虽然沉醉的饭菜煮的清淡可口,但他也正想见识下此地的风土人情。来过这么多次了,却只限于偶尔在街上简单买些干粮吃食一类的。

江城的规模不大,但却井然有序。

主街无名,却是自建城以来屹立几百年,经历风雨侵蚀依然焕发着勃勃生机。沿街两旁有不少上百年还久的老店,经久流传的老味道,是人们最为怀念的。

江城虽说是个小地方,但总归却也还是热闹的。沉醉同慕容铮走上街后,太阳早已落了山,街面上却亮起了灯盏,照亮了前方的道路。

昏黄的灯光顺着通红的灯笼四散开来,慕容铮看着那瞎了一只眼的老人正提着油灯,一盏一盏点亮了路边的灯笼。他的动作慢吞吞的,安安静静地,仅有火光刹那间亮起来所能听到的一簇小小的火焰爆开的声音。

他看着那温暖舒服的灯光,忽然间明白为何沉醉喜欢这里的原因了。诚然这里并不若京城那般繁华,甚至吃穿用度远远不如京城中所见到的精致,但这里却是安静而舒适的。哪怕是这条古老的街道,也透露着浓浓的静谧之感,仿佛这个临水的小城本该就是这样安安静静,如同一曲幽幽笛声一般,飘在雨中,涤荡在水波之中。

而沉醉这样的人,这样温和的他,怕也是最该适宜这样的地方了吧!京城中的喧闹会惊扰到这样如午后阳光般温暖的人,那里的繁华会沾染到他一身如水的气质。

沉醉抬头,看着这家矮小的店面,回首笑着朝慕容铮招了招手,说道:“便是这里了。”

眼前是一座十分矮小的铺面,还不如沉醉那间酒肆大小,伸出来遮雨的宽大屋檐似黝黑的色泽。慕容铮看着铺子里已经变了颜色的墙壁,和辨不清色彩的木头座椅,皱了皱眉。这样的地方,真的可以吗?

看着他踟躇不前,沉醉冷冷一笑,双手环胸看着他,不言不语。那架势仿佛在说,怎么不敢进去吗?

慕容铮不自在的笑了笑,无奈的走进铺子里。

身后,沉醉看着他伟岸的背影,眼神微冷。终归不是一路人,自然也不会走到一起去。

待他走进店子里,又是那个微笑着的沉老板。无人看得出,他的笑意未及眼底。

但慕容铮却是仿佛有察觉到,却又好似没有觉察。他的观察力本就较之旁人略胜一筹,但饶是如此,却未觉得沉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是觉得他的笑容稍稍明艳了些。

看得出沉醉是这里的常客,一进门便有人朝他打着招呼,恭恭敬敬一声:“沉老板。”他也笑着应下,同众人一一还礼。

“小沉,今天吃什么啊!”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过来的彪形大汉正是这家店的老板,他形貌不佳,若是续上胡髭,怕同城门口告示上张贴的江洋大盗有的一拼。但谁又能想到,这样一个看起来满身凶恶的男人,竟是这样一家饭庄里的老板,而且煮菜的功夫极为出色。

沉醉看着男人微微一笑,说:“今天同家里表哥一起吃饭,孙大哥就做些拿手好菜来吃吃吧。我表哥方才还不想进你这店里,嫌这儿简陋呢!”

说者无意,可这听者有心。姓孙的大汉浓眉一竖,圆睁的大眼直直看向慕容铮,语气冷硬,声音高亢:“小子!今日便让你见识下老子的手艺!个白脸的小子,还敢瞧不起你大爷我!”

慕容铮措不及防被喷的满脸口水,还未待他解释,那大汉便转身走进厨房里去了。他呆滞的从怀里取出一块帕子,擦了擦脸面上的水滴,看着沉醉一字一句道:“你是故意的吧!”他肯定的说。

“哎?”沉醉一脸惊讶的看着他,声音略有尖利。“飞白,你怎么会这么认为呢!我哪里有故意了?”

虽然他的表情真诚看起来毫不作伪,可慕容铮偏偏就不相信。但他却无法辩驳,谁让沉醉说的本就是实话,自己又能奈何得了他怎样的。即便他若有心,也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

“无妨,只是觉得有些受惊罢了。”

“呵呵,没事就好。”沉醉呵呵一笑,但眼中的笑意却渐渐散去。无人看到,他低下头的动作时,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只是快的让人无从察觉罢了。

入了夜,这小馆子里的食客们陆陆续续都到了。

小店门面不大,在江城这样的小地方里,也算作不起眼的了。但是这小店自开业以来,却一直是生意不断,除却年节时候,可是每日里都有人光顾。这店里饭菜可口,价钱也很合理,一般的平民百姓也是吃得起的。这小镇上民风纯朴,小店的生意红火,却也并没有引起同行人的嫉妒之心。甚至这江城中唯二的酒楼里的大掌柜便是这里的常客,足以显示此店的热闹程度。

沉醉是这里的常客,往日家中不开火或懒得煮饭的时候,一向都是来这里解决的。别看老板生的一副狰狞模样,却是地地道道的好心肠。人们常说面恶心善,大抵便是说这孙家人。有些时候那些笑眯眯表面上对你好的人,背地里不知道怎么想着法儿算计你呢!对此,沉醉深有感触。

后厨里,大汉的动作很快,两个炉灶同时起火,两只铁锅搁在一旁,两只大手快速的用铲子翻炒着。旁边儿一溜的是清一色的小炉子,上面有的煮着饭,有的煲着汤。厨房里热火朝天的景象非一般人能看得到的,正择菜的小媳妇看着自己的丈夫忙得大汗淋漓的,忙起身拿了块帕子,为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孙姓大汉低头朝妻子微微一笑,刹那间便柔和他可怕的面容。

小媳妇儿红着脸,又挪回了小板凳上,惹得大汉哧哧笑了几声。他这媳妇儿哪都好,就是太喜欢害羞了些。

外间儿,慕容铮正观察着屋檐下的黑漆漆的一片,看起来像是某种液体凝结了一般,让人有些无端的厌恶。没想到沉醉看起来这般爱干净的一个人,竟然也会到这种地方吃饭,真实想不到啊!

“这馆子等到过些日子天气好了,便会在外边儿摆上桌子。那屋檐下的是油渍,老板烧烤的时候,油烟给熏得。”见他一直盯着那处,沉醉如是道。

慕容铮浅浅的抽了口气,这馆子是热闹到什么程度啊!油烟竟然能将这屋檐熏成这种地步,该是何等的受欢迎。莫非,还是他真的看走眼了不成,这馆子正有什么过人之处?

沉醉说完这段话后,便把玩起了桌子上摆着的竹筷,懒散着一副不想搭理人的模样。

慕容铮虽有心继续下去,但无奈也不好打扰到人家。

饭菜上来的很快,四菜一汤,两碗喷香的白米饭,看来真是平常至极。

慕容铮怔怔拿起筷子,不懂为何这般普通的饭菜,竟然令沉醉如此夸赞。

“有时候看事物是不能只看表面的。”沉醉说着这话,夹起了桌面上的一道糖醋鲤鱼,细白的鱼肉如雪絮一般,清甜多汁。

瞅了几眼面前的饭菜,慕容铮将筷子伸向了一盘看起来甚是鲜脆欲滴的炒青菜上面。送入口中的那一刹那,他顿时瞪大了双眼,险些失态惊呼出声。这青菜真的如此香甜,不仅保留了青菜原有的味道,简单的炒制后,竟然还有一股无法言语的香味儿。他不可置信的一一品尝了其他菜品,皆是让他惊讶连连。缘何一个这般乡下的小馆子,竟然能烹制出连宫中御厨都无法媲美的菜肴来!

这江城还真是卧虎藏龙啊!他认识了温润君子般的沉醉,又见识到了这非凡的厨艺。

“如何?尚可下口吧!”沉醉似笑非笑看着他,眼神中尽是挪逾。

慕容铮被这样直白的目光看的微红了脸颊,连连点头道:“果真不错,看来先前确实是我的过错。”

沉醉微笑着说:“无事,只是告诉你凡事都有两面性,不要只看到表面而已。快吃饭吧,小心这菜都要凉了。这里的鱼汤可是十分美味,你可要多喝一些。”

临近的几张桌子都是吵吵闹闹,或唠着家长,或念叨着近来发生的新鲜大小事……哪怕是围坐在一桌上的食客并不相熟,但也能很快放下陌生欢快的交谈在一起。

这种有些新奇的体会是慕容铮以前从未体验过的,原来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不仅不会觉得吵闹,竟然隐隐觉得面前的饭菜更加美味可口了。

饭后,两人不紧不慢朝着酒肆走出。

街道上早已安静下来,像江城这样的小地方,是远远不会有京城江南那样的热闹的。红色的灯笼矗立在街道两旁,让前行的道路变得无比通亮。

有晚归的雀鸟扇动着翅膀跃上屋脊,朝着远处的树林飞去。欢快摇着尾巴的老黄狗嘴巴里叼着一块骨头,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跑去。

那一瞬间,慕容铮忽然觉得心口里有什么酸酸的,让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按住胸口的位置。

“大家喜欢到那里吃饭的原因,除了确实味美外,还是那里浓浓的家的味道。只有家人在的地方,才能体味到那种柔和温暖的饭香啊!”

昏黄的灯光下,沉醉的侧脸有些朦胧,不时隐藏在黑暗中,又在下一刻出现。慕容铮忽然发觉,自己竟是第一次如此郑重的观察起这名男子来。他的个头并不算高,身量竟像未张开的少年一般,包裹在长袍中的身形略微瘦弱,但无论何时这人的背脊都是挺得直直的,仿佛不论什么都压不垮他的一身筋骨。但沉醉无疑是一名俊美的男子,乌发高挽,素淡发带轻束,一张比女子还要娇嫩几分的面容端的是白皙嫩滑,一对如黑曜石般的黑眸,总是带着温润柔和的光芒。这是一个值得相交之人,他的温暖并不灼人,但在你每每想起时,脑海中总会出现那浅浅的却舒服至极的笑容来。

慕容铮想,这想必就是君子如玉的最佳典范吧!无论何时,都是优雅张弛有度的处事方式。这样的人,他远远学不来的。往来他该是厌弃这等人的,总认为他们是带着虚伪的面具,嘲弄着世人。如今看来,倒真是自己心存误解了。原来自己曾经见到的那些所谓谦谦君子,不过是一个个的伪君子罢了。真正的君子,该是面前这样才是。

沉沉盯着他秀美的侧脸,慕容铮忽然忍不住开口问:“沉醉,你既然如此眷恋这饭香,那么你的家又在哪里呢?”但话说完后,他便有些后悔了。只因这样温暖的男子,眼中竟然有了一瞬间的脆弱。

沉醉因为他的问话稍愣了下,随即便笑了笑,只是这笑容在慕容铮看来多多少少有些勉强。沉醉的嗓音依然是一贯的不疾不徐,轻柔而舒服,如春日江南的风,不浓烈却让人无法忘却。“家嗬……”他看着慕容铮,弯起嘴角,幽幽道:“在我心里啊!”

灯光下的男子,恍然间竟有些如同要消散一般。

慕容铮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境,但当日后他真正了解他今日的话语后,才为自己当天的鲁莽而后悔不已。但那时,已经是物是人非了。

回城的路仿佛突然被拉长了一样,足履踏着青石板,发出细微踏踏的声音。直到耳畔里水流淙淙的声音越来越近,那盏绘着一只酒瓶的灯笼出现在视线里,迎风飘舞的酒幡还未收起,发出簌簌的声响。

沉醉回到酒肆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酒幡与灯笼撤下,直到第二日清晨在挂出去。

他这灯笼慕容铮却是第一次见,不由得好奇不已。“沉醉,你为何挂了只灯笼出去?”他每次过来时,这酒肆都是黑着灯的,若早有这样一盏灯笼,也省下不少麻烦不是。

“这灯笼只早前做的,觉得有趣便挂了出去。”

慕容铮“哦”了一声,又问:“那怎么又收回来了。”

闻言,沉醉抬眸看了一眼,黑沉的眼眸中清清楚楚表达着一句话:你今日的话真的很多。但虽归于此,他还是解释说:“我怕有酒鬼循着我这灯笼找过来。”

方才还这般计较着的某人不由摸了摸鼻子,眼神很是无辜。他哪里有算计着打算用这灯笼引路呢!没有的事!

沉醉小心的将这灯笼收起,细致的放进了后堂的柜子里去,看起来竟是有几分珍视。

而慕容铮就坐在一旁盯着他的动作,眼巴巴的。沉醉一回头,就对上一双棕色的眼眸,不由得一愣。“你盯着我做什么?”

慕容铮耸了耸肩,撇嘴说:“哪有,明明是你先看我的。”

沉醉不想与他过多纠缠,便道:“好吧,那就是我看你好了。”说罢,拿起帕子擦了擦手指上沾到的尘土,似乎是打算安寝了。

“沉醉,你盯着我做什么?”

沉醉一愣,微微瞪大的双眼看在慕容铮眼里,竟然显得有些可爱。但他还是板着脸,一本正经的说:“你明明偷偷盯着了,竟然还不承认!”他指控道,连眼神中都满是控诉。

细眉微颦,这莫非就是倒打一耙。沉醉嘴角抽动了下,看着慕容铮叹了口气说:“飞白,莫要闹了。”

这下子轮到慕容铮无奈了,因为沉醉的语气让他不由想起了吴哲的妻子。她总是那样一脸温柔对着自家的孩儿说,这语气和动作,甚至连眼神都一模一样。难道在沉醉眼里,他就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吗?因为这个突然涌现出来的想法,让慕容铮彻底的震惊了。

沉醉将门栓仔细的弄好后,回到后堂里,看着慕容铮竟然还在发呆。“喂!”手指圈起,在他额上敲打了下,他笑问:“怎么了?傻乎乎的。”

“干嘛突然吓人啊!”慕容铮摸着自己的额头,扁了扁嘴说道。

灯下的慕容铮看起来尚有几分稚气,同第一次见面时的印象真是相去甚远。他甚至都怀疑,那个一脸冷色满身戒备的成熟男子是否是叫慕容铮了。“慕容铮啊慕容铮,你还真是有趣啊!”

语蔫不详的挪逾之语令慕容铮竟是红了脸颊,惹得他忙伸手去捂住,免得被眼前的人发现了又是一通嘲笑。他这是怎么了,为何在沉醉面前总是频频失态,就像个幼稚的孩童一样。他侧了侧目光,看向这名瘦弱的男子,明明自己一只手掌就能将他掐死的脆弱生命,为什么当初竟然毫不害怕满身杀意的自己,甚至还伸出手惦记要钱呢!

沉醉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在这一瞬间,慕容铮皱起眉,竟是回答不出来了。

“快点儿去洗漱吧,明日我可还要早起呢!”沉醉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注意一下外面的时辰。

慕容铮显然不打算早早去睡,因为他问道:“沉醉你的表字是什么,没道理你知道了我的,却不告诉我你的呀!”

“嗯?”沉醉低下头看他,旋即笑着说:“我没有表字。”况且,飞白二字可是你自己告诉我的,我可从未问过的。难道说,你已经忘了吗?沉醉笑笑,慕容铮却是个不错的朋友,和他在一起的确很轻松。当然,若是他不要总是惹自己生气的话,那可就太好了。

“没有表字吗?”慕容铮低声喃喃道,似乎这种事很难理解一样。在他看来,大家都应该有表字才是啊!

他困惑的表情被沉醉看在眼里,顿时心中无奈的摇头。果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少爷啊,对于这普通人的生活可真是知之甚少啊!“飞白,普通人家的孩子只有一个名,而没有字。”他如是说。

“咦?”慕容铮惊呼,他差点儿问出来:难道你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吗?但幸亏他的理智提醒了他。这些日子来,他已经在沉醉面前做出很多失态的事情来了。若再这么追问下去,真是太失礼了。于是,他只能说:“原来如此啊。”

沉醉倒没有注意到他一闪而过的失神,只是笑着说:“不然呢!普通人家的孩子若能有个不错的名也实属幸运了,还能奢求什么。”更别说这表字一说,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果真无趣。

慕容铮想起曾经听过的那些乡下孩童的名字,什么狗子,六子……将这些名同面前这个温和的男子联系在一起,顿时笑个不停。

这又是怎么了?傻兮兮的,该不会是病了吧。差点儿便伸出手去探探他的额头,可想慕容铮真是怪异到了极点,连沉醉都无法忍受了。

“沉醉,我明日就要离去了。还有事等着我去做呢!”慕容铮笑了笑,有些无奈的说。

竟只待了一日嘛!沉醉蹙了蹙眉,不语。他想起以往慕容铮来他这里,最多也不会超过七日,不由对他的身份之谜有些好奇。但他还是能很好的管住自己的好奇心的,这个世界上人不能太过于好奇,因为你的一条性命远远不能让因为好奇而尽情去挥霍着。

慕容铮见他沉默不语,甚至连句挽留的话都没有,不禁有些生气。“我都要走了,你就不知道留一下我嘛!”他怒道。

“挽留?”沉醉忽然笑了,一双黑黝黝的瞳孔中也是浓浓的笑意。慕容铮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开心的表情,不禁有些怔愣。直到他说:“飞白,你这是像我撒娇吗?”

“撒娇什么啊!”像被火烧屁股一样跳了起来,慕容铮梗着脖子大声嚷嚷着,颇有几分虚张声势的感觉。他叫嚷了一阵,猛地对上沉醉含笑的眼眸,不由得一窘,诺诺的说不出话来。

“即便我挽留,你就能留下来吗?”

显然是不能的。所以,慕容铮沉默了。

“成大事者,定要不拘小节。飞白可是做大事的人呢,怎么能在这种小事上斤斤计较呢……”沉醉这番话本是开导,哪想他还未说完,那边慕容铮便不满的叫着。

“什么是斤斤计较啊!每次都是我来看你,你从来都不惦记着我,甚至连封信都不写给我!”他一脸委屈的说,好似眼前这个男人是多么的穷凶极恶一样。

沉醉失笑,他怎么又这般幼稚起来。“飞白,你莫要忘记了,你可是从未告诉过我你的地址。”

“呃……”即将出口的话被戛然而止,慕容铮尴尬的眨了眨眼睛,小小声说:“我真的给……忘记了吗?”

沉醉笑着点了点头,又道:“没事,我不在意的。”

不知为何,慕容铮忽然有一种罪恶感,好像自己欺负了他一样。是啊,沉醉这么瘦弱,怎么看都是自己在欺负人家。

“那个……我这次把地址留下,你要记得给我写信哦!”

“嗯,我会记得的。”

听到他的保证,慕容铮立即拉着他去找笔墨纸砚,快速的将自己的地址写了下来。

沉醉抖了抖墨迹未干的字迹,眼中闪过一丝暗光。“飞白的字很不错啊!”

突然被称赞了,让慕容铮脸颊微红,眼神躲闪着不敢去看沉醉的表情。而沉醉则是将字条细心的折叠起来,贴身放好,笑说:“好啦,既然了却了你的一桩心事,就早早睡了吧。你不是明日要离开,我可不想你骑在马上睡着掉下来。想必,一个缺胳膊断腿的慕容铮,一定非常有趣吧!”

“沉醉!你个乌鸦嘴!”

“哈哈……”

夜色正浓,人间万家灯火,如星星点点。

夜寒凉,苍凉月色独挂枝头。

夜风起,若啸啸马蹄,踏着春日草原而来。

西北的春总是来得更晚一些,春日里的芒草锋利的刺破泥土,青翠的色泽掩盖在旧年的枯黄下。

夜色清清冷冷,夜枭扑打翅膀,在天际发出一阵如婴儿般啼哭的鸣叫。

火堆噼啪作响,燃烧着的木头发出的味道并不讨喜。但并不阻碍缩着身子,蹲在火堆旁烤火的少年们。哪怕已是暮春,此地的天气依然严寒,昼夜温差尤其之大。只有在正午时段,那时的日光洒下来,沐浴在阳光下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是暖洋洋的。

毡帐厚厚的门帘遮蔽了里面的全部景色,只有隐隐约约的灯光能看到一个伏案疾书的身影。此人身形健硕,大约是将将沐浴过后,一头长发披在身后。他的衣着单薄,微微弯起的背脊展现着最美好的弧度。从这模模糊糊的剪影去看,这定是一名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

营地上的篝火燃了多久,那个隐藏在毡帐后的男子就劳累了多久。

翌日清晨,草原上的雾气笼罩着大地,朦朦胧胧的如轻纱一般。

蹲守在火堆旁的小兵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看着身后的白色毡帐,拿起自己的长枪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朝自己的营帐走去。

路上有遇到相好的同僚,便打个招呼,顺便问候一下。

“将军又一夜未睡吗?”

小兵点了点头,抓了抓自己像枯草似的乱发说道:“估计又惦记着呢!这不,每隔半个月都要来一次的信,都五天了,还没有见到。将军这是着急着,睡不着啊!”

那人哈哈一笑,却有些担忧的说:“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给将军写的信,令咱们将军这般惦记着。”

小兵眼珠子一转,看着四周无人,才凑过来趴在那人耳边小声说:“我想啊,那肯定是将军想好的,不然哪里用得着天天惦记着啊!”

“果真如此?”那人来了兴趣,问道。

小兵贼嘻嘻一笑,说:“咱们虽然是不识字的,但那信封我是见过的。瞧瞧那字儿,可是好看的很呐,肯定是名温柔漂亮的女子写得!”

“哈哈,看来咱们将军真的是开窍了啊!”

两人心照不宣笑笑,各自返回了自己的岗位。

毡帐中的男子此刻伸了个懒腰,揉着略有酸意的肩膀,看着桌案上燃尽了的蜡烛,才发觉竟已经天色大亮。他起身撩开足以抵御寒风的厚厚门帘,看向外面的景象。并不吵闹,但却井然有序,这便是他的士兵们啊!

男子欣慰的微勾嘴角,麦色的肤在清晨的阳光下闪动着健康的光泽。

返身回了帐中,稍加洗漱了下,男子换过一身常服。白色的布衣包裹着他健硕的体魄,分外妥贴,一双棕色的眼眸闪动着睿智的光芒,男子长发束起,端的是一派风流。

他走出毡帐,来往手持兵戟的兵士们见到,便是:“将军好!”皆是出自真心,而非敷衍了事,想来此人在军中真是深得人心。

此地乃是西北大营,一个远离京城,分外荒凉与野蛮接壤的地方。

男子在营地中巡视了一番,抬头看看太阳,已经是正午时分。营帐上方飘荡着浓浓的饭菜香气,男子才惊觉自己竟然浪费了不少时间在发呆上面。

“将军,该吃饭了。”亲卫端着饭菜进来后,便垂首立在一边。

男子看了一眼,叹了口气,神情中略有郁色。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一个声音:“将军!将军!来信了!”

男子脸上闪过一丝激动,翻身下榻,冲了出去。

手举着信笺的小兵开心笑着,便被面前的男子将信夺了去。

顾不上回到自己的毡帐中,男子迫不及待撕开信封,展开洁白似乎还带着浓浓酒香的信纸阅读了下去。

字飞白好友谨启:自而来禀,久疏问候,伏念之。

春寒料峭,善自珍重,吾心挂念。敝寓均安,可释远念。所憾俗务冗繁,久疏菡候,至以为歉。欣闻尔战大胜,谨以至诚,由衷快慰。草率书此,祈恕不恭。

专此布达,恭请大安。

友醉字

抱着一张薄薄的信纸看了又看,慕容铮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心道:虽然隔了时日已久,好歹这字数确实多了不少。他可是太受不了每次那些:吾安,勿念。之类的话语了,一点意义都没有。但若他每次都能多写几个字,也在总面前自己记挂了。

心中喜悦,慕容铮钻进自己的毡帐中,捧起大碗,没一会儿一碗糙米饭就进肚了。“今个儿的饭怎么有点儿少啊!”他皱着眉,冷声道。

旁边站着的亲卫他这匆匆忙忙稍稍惊吓了,此刻听闻他言,不禁在心中小小声说:“明明是您说最近胃口不佳,让小厨房为您少准备些饭菜的。”但虽说如此,年轻的亲卫还是点了下头,恭敬说道:“将军,属下省的了。”也亏得他早已习惯自家将军最近情绪无常,不若像外面儿那些新兵蛋子,指不定就要被将军的一张冷脸给吓哭了。

直到这亲卫出了毡帐,心里还泛嘀咕呢!这全军营可都传遍了,说将军是为了一名女子才情绪起伏大变的。但别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那信都是谁人写来的。也只有那些大老粗看不出来,这信封上明明就是一名男子的字迹。无奈的摇了摇头,将军在这西北估计是待坏了,看来真得想个办法纾解下,免得将军以后就从此走向那不归路了。

慕容铮正在毡帐中提笔回信,但上好的狼毫笔蘸了饱满的墨汁,却久久无法下笔,该些点儿什么呢……略略想了想,慕容铮眼中闪过一缕笑意,开始奋笔疾书起来。

大约七日后,在江城沉醉便收到了这仿佛还带着西北严寒的回信。拿在手里垫了垫,份量可着实不清。回去酒肆中拆开来,足足有十余张信纸。也不知道这么一沓纸他是如何塞进这个薄薄的信封里去的,沉醉笑笑,迎着初晨温暖的阳光,带着几分好奇细细的阅读着。

“小沉,来一壶好酒。”

沉醉搁下信封,抬头一看,微笑着说:“是赵大叔啊,怎么今个儿有空过来?”

被称作赵大叔的男子大约四五十岁左右,模样甚是憨厚,一张黝黑的面容上挂着可亲的笑容。“这不是家里来客人的嘛!”

“原来如此。”沉醉了然一笑,接过他手上的葫芦来,朝着一只酒瓮过去。酒提子打了满满一壶,沉甸甸的。“赵大叔,这酒就当是我请你的吧!”

赵大叔忙推脱道:“这怎么好意思,你这开门也是要做生意的!”

沉醉微笑道:“不就是一壶酒嘛!我刚来时,您可没少照顾我。这点儿东西,又算得了什么。”郑重的将葫芦塞到赵大叔手中,他继续说:“赵大叔,您还是赶紧回家去吧,莫要让客人久等了。”

推诿不过,赵大叔只能带着一脸歉意踏出了酒肆。

正午的阳光洒在赵大叔略显佝偻的背影上,沉醉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人说养儿防老,但这赵大叔可是为了这个儿子操碎了心啊!大叔大妈不舍得吃穿,但今天一进来就要一壶好酒,想必来得根本不是什么客人,怕是他那儿子的狐朋狗友吧!

因为中午这么件事儿让他心里记挂着,索性吃过中饭后,就关了店门,在街道上闲逛起来。江城不大,邻里之间都熟悉的很。沉醉在街上晃荡了一会儿,就惹得不少人笑着朝他寒暄,沉醉自然是一一回礼。

穿过街市,他沿着河堤慢慢欣赏着滔滔响水河。日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晃得人眼睛都要睁不开了。拾起几颗石子,学着曾经看到过那些孩童们的样子,朝河面上掷去。斜斜的,倒也荡出几圈波纹,惹来他一声欢呼。

就在这响水河边上,他像个孩子似的,玩着这简单的游戏,却觉得没有比这个更加好玩儿的事情了。玩久了,他累了,便找了块干爽的地方坐下,嗅着河水的味道,吹着凉爽的风,不期然便想到了慕容铮的话来。他曾说过自己应该出去走走,不要在江城这样一个小地方待下去。

或许在他看来,自己是无法被理解的吧!大丈夫就该建功立业,而不是同他一般,守在那家小小的酒肆中,静待着客人上门。头顶上的阳光热辣辣的,沉醉眯了眯眼睛,细细看了看,这才发现已经将至午时了。而这个时候,他的肚子也跑来凑热闹,咕咕作响,惹得他嗔骂一声说:“真是喜欢凑热闹!”

起身时,他回望一眼宽阔的河面,看着河岸两面那高高的芦苇翠绿的焕发着春天的颜色,徐徐的叹了口气。也许,他真该找个时间好好出去看看才是。他还这么年轻,果真不应该在一个久待着。等到他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后,累了再回来。毕竟,江城这里才是他的安身之地,外面的热闹终究是不属于他的。

沉醉弯起嘴角,笑了笑,转身朝自己的酒肆走去。这时的沉醉还不知晓,他离开江城的日子竟是如此之快,快到他都来不及去思考。

午间,又陆陆续续有人过来买酒,沉醉微笑着迎客送客,一天下来,倒也有些疲累。是以,在吃过晚饭后,便早早入睡了。

校场上,士兵们手持兵戟火热朝天的操练着。

高台之上,但见一袭暗红色戎装,未着甲胄,斜靠在一架铺着一张斑斓猛虎皮的古朴大椅上男子单手撑在脸侧,盯着台下兵士们汗流浃背的模样,抬手,竟是打了个哈欠。

未曾有人敢发出一声不满,哪怕男子此刻的行为却是有欠妥当。但这其中的缘由却是不足为外人置喙的,在他们眼中将军乃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为人少言寡语,但却是他们的大英雄。无论是多么惨烈的战役,只要有将军在场,他们的心便会安定下来。

而且今日将军看起来心情可是极好的,他们自然不会出声去打扰。

慕容铮哪想到自己的部下们心里想的是这个,他一边打着瞌睡,一边惦记着挑个什么时间偷偷溜出去,好好喝上他一壶。这军中果真无趣的很,也不知道京城里那些人是哪里有病了,一个个削尖脑袋恨不得一头扎进这军营里来。怕是他们真的到了此处,怕不会对那些所谓的美好壮阔的西北风景有什么想法了吧!

食指摩挲着光洁的下颌,慕容铮若有所思道:“哪个时间适合偷溜呢?”反正他这西北大营中,缺了主将依然能奋勇抗敌,倒不如让他好好放松一下。唉!想想还是沉醉那里最舒服了,这京城里没有那儿好!叹了口气,他的目光不觉有些哀怨的盯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

都是因为你们,才让我没办法好好出去玩儿!

所以什么少言寡语,这一切都是假象啊!

入夜,军营里逐渐安静下来。除了呼呼的风声,木柴爆裂的噼啪声,就只有来往巡察的脚步声了。

毡帐中,慕容铮展开一张洁白的信纸,深吸了一口气,提笔缓缓写下……

同是夜,却没有这么安静了。

月色皎洁,乍起狂风,风卷乌云而来,遮天蔽日,人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中。

漆黑的夜色下有犬吠声响来,间或听到哪户人家的梦呓声,便只有远处风下响水河水哗哗的流淌。

大约这夜晚,有的人家并未入睡。窸窸窣窣,有衣衫摩擦的声响,便是刀劈斧砍的声音。

“啪啪啪!”的剁肉声一下一下,在朦胧夜色里有些触目惊心。

几许,风骤停。乌云离去,人间重新被清冷的月光笼罩着。

然,这月下却是凄凄惨惨好不可怖。

褐色的土地已经被一片鲜红浸染,湿漉漉的,仿佛还透出几分鲜血的气息来。地板上残肢的碎片包裹着几片惨白的骨节,孤零零支离破碎着。

一道朦胧的黑影扬起手臂,他手上的寒光一闪而过,狠狠劈下。

“噗呲!”

鲜血喷溅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但这人却好像遇到了什么好玩儿的事情一样,桀桀笑了几声,手下的动作越来越快了。

“噗哧噗哧!”

这人似是玩上了瘾,刀尖向下,狠狠戳入自己的大腿。刹那间,鲜血淋漓。但他却好像觉察不到痛觉一样,反而有一种无言的快感,迫使他更加狠绝。

刀子锋利极了,插入皮肉时,毫不拖泥带水,甚至在切割骨头时也是快的惊人。

小腿被一刀劈开,跌到一旁去,喷溅的血花染红了大地,也染红了这人的眼睛。他红着眼,挥舞着手中的刀子,削去里另一条腿。骤然来的剧痛令他皱了皱眉,嘴角却突兀的勾起。

“呵呵……真好啊!”他大笑着,似乎畅快极了。

满院的残肢碎片,而他就坐在温热的血泊中,一刀一刀切割着自己,发出如悲鸣般凄厉的笑声。

这一夜仿佛太过久了,直到天蒙蒙亮时,有人从睡梦中醒来。

当人么经过这小小的篱笆旁,蓦然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叫声:“来人啊!杀人啦!”

如此,平静了许久的小镇,在这一刻被惊扰了。

捕快们很快就将现场围了起来,看着满院子的狼藉,哪怕是多年的老捕快都有些扛不住了。年轻新入行的更是只看了那院子里一眼,脸色就白了,甚至有的直接跌坐在地上呕吐起来。

这江城里都是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何曾见过这等架势,这么多的捕快围在一起,一看就知道发生大事儿了。更别说这冲天而来的血气儿,简直要把人给熏晕了过去。胆小的根本就不敢凑上前去看热闹,就是那胆大的看了一眼后,也心有余悸估计要做上好几天的噩梦呢!

常年和尸体打交道的仵作也面色发白的站在一边,这江城自打建立以来,可都未曾出过这样的惊天大案。这一地的残肢碎片,堪堪能辨认出是四具尸身,怕是一家人。

县令得知这样的大案真是又喜又忧,喜的是这案子若了结了,他说不定便能谋得个好前程。忧的是这案子不仅是在他管辖之内犯下的,而且看来还不容易结案。真是愁煞个人啦!

尸体没个完整的,只能拿上担架随意装在一起,盖上块白布。

一阵风轻轻吹过,只看到一只没了半边脸的脑袋龇牙咧嘴着,脑浆四溢,脸上还停留在死亡的那一刻。周围传来了阵阵呕吐的声音,适才跌倒的小衙役又是捂着嘴,呕吐起来。

经过这件事后,整座江城小镇都沉寂了很长时间。大家见面打招呼都是淡淡的,平日里里也早早关了门,甚至不少人家都养起了大狗。这到了晚上,更是安静的没有一丝声音。

清晨的时候,河边的空气好极了。清清爽爽的,吸一口顿时浑身舒爽。

岸边的翠柳被微风吹着,妖娆的扭动着腰肢,纤细的柳条若女子旖旎的纤纤细腰。

清晨这个时候,沉醉如同往常一样正清点着铺子里的酒瓮,看看又该添上哪些新酒了。在听到这诡异的碎尸案时,他的反应淡淡的。并没有任何恐惧,也谈不上任何愤怒,有的大抵只是可惜罢了。可怜赵大叔年纪一把了,竟落得个如此下场。只是不知道他那不争气的儿子陪他一起去了阴曹地府,会不会让他觉得有些安慰?

总之,在这世道上,你若不是被人杀死,便是会老死,会病死,总之是一定会死的。只不过分个先后顺序,这死亡又有身可怕的呢!

他抬眸看着外面的日光,忽然想起也不知道这案子什么时候了结。到时他也好买些素果纸钱去拜祭一下赵大叔,听说他在这江城并没有什么亲戚,免得在阴间也落得个凄凄惨惨的。

当一帮捕快冲进门来,穷凶极恶的对着沉醉喊打喊杀的时候,他还没有回过神来,便被手指粗的铁链子给绑了个结结实实。直到被狠狠推出门去,他才皱眉并有礼问道:“请问几位大哥,在下是犯了什么错,何以要将在下捆了去?”

身穿淄衣的年轻捕快朝地上啐了口浓痰,骂道:“平日里看你道貌岸然的,却不想你竟是个如此狠毒之辈!”

旁边年长的捕快眼睛闪了闪,推着沉醉嚷嚷着:“快走!等到了衙门里,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

沉醉不明所以,也不知那小捕快何以这般看他,只能按捺下心中的焦躁和不安。料想他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总该不会被随随便便就抓了去吧!

别说这大清早的阵仗还真的引来了不少人注意,大家看着被绑着的竟是沉醉,纷纷不解道:“这沉老板是犯了什么事啊!怎么好端端的就给捆上了?”

这其中大多是为沉醉不平的,但也不乏有落井下石的。“犯事儿?指不定是因为卖的酒兑了水才被人家给告了!”语气颇酸,一看就是见不得沉醉好的。

沉醉睨了一眼,见是一名面无长须的中年男子,不禁皱眉。这人正是另一家酒肆的老板,平日里总是看不惯他。不仅因为自从他来了后,这江城的生意被他分去了一半,还因为他那酒肆中的酒类并不如自己的多。这人往日来更是瞧不起那些穷苦人家,总是鼻孔朝天高高在上的模样。所以,对于这等小人,他一向是懒得多费口舌的。

旁边的的小衙役见众人你一眼我一语,竟是都为沉醉说话的,顿时不满的嚷嚷道:“你们懂什么啊!都是这个人……”他愤怒的指着沉醉,大声说:“都是因为他杀掉了赵大叔一家!”

此言一出,不仅是众人呆住了,连沉醉也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来。人群霎时间安静了下来,众人看向沉醉的目光多多少少都带上了几分怀疑和审视,这令沉醉有些难过的低下头去,殊不知此举却仿佛是俯首认罪了一般。

但犹有不少人是信任他的,开粥摊的张大妈第一个站出来说:“小沉才不可能杀人呢!他是个好孩子,这么多年我们都看在眼里,他和那赵大叔又无仇怨,怎么会无缘无故杀了人!”

她一说完,便有不少人纷纷附议着,俨然是一副力挺沉醉的模样。

这一幕顿时令沉醉红了眼眶,他抬起头来哽咽的说:“谢谢大家相信沉醉的为人!”没想到他一个外乡人,竟然还能得到这么多人的信任。

闻言张大妈也红了眼眶,说:“好孩子啊!相信县老爷一定会还你一个清白的!”

那小衙役吱吱唔唔还待辩驳,被旁边年长的衙役拦了下来,“和他们争辩什么!别忘了你的职责!”小衙役被当众驳了面子,顿时有些脸红,却没忘记狠狠瞪了沉醉一眼。年长的衙役看到这一幕,叹了口气,目光中满是怜悯。清白?怕是再也没有清白了啊!这杀人凶手找不出来,也只能找一个人来顶罪了。而这几年前才搬到镇上来的沉醉,俨然就是那个最佳人选。

年长的衙役又叹了口气,随着队伍慢慢朝县衙走去。这就是官场啊,永远都只有老板姓们想象不到的黑暗。

在听到这衙役的叹息声后,沉醉只觉得心里咯噔一声,一种不妙的感觉汹涌而来。他自是个通透的,这些个常年在衙门里的捕快们哪个不是人精似的,此刻这人叹着气,总不会是自己这次要有去无回吧?沉醉皱了皱眉,顿觉前途一片黑暗。

去往县衙的路程仿佛极为漫长,沿途众人质疑的目光让他的脸上火辣辣的,虽他自觉清白,但饶是如此也觉得心里不舒坦极了。但这也是人之常情,况且他与他们并未交情。

入了县衙后,即刻便升了堂。

沉醉被压着跪倒在地,看着头顶上那面写着‘明镜高悬’四个大字,忽然露出了一丝不屑的笑来。

县太爷是名大约三十多岁的男子,生的瘦瘦小小,薄唇吊眼,一看便是不好相与的。他看着堂下跪着的挺着背脊,不卑不亢的神情,也是一叹。这么个男子,倒真是可惜了。家里的丫鬟总是去他哪里买酒,怕是以后自己都喝不到那么好的酒了。但是无妨,只要他将这案子结了,到时候升迁还不是指日可待之事。想到这儿,他脸上不由露出一丝自得。

沉醉正是看到了他的表情,一颗心可是越坠越下,几乎要跌到谷底了。

“堂下所跪何人?”

“回大人,草民沉醉。”

县太爷又问:“你可知罪?”

沉醉笑答:“不知沉醉何罪之有?”

县太爷登时怒道:“好你个沉醉,竟是如此大胆!你杀害赵达一家三口,以及赵一有人陈三一案,有什么可以狡辩的!”

沉醉并不胆怯,只道:“大人,可有证据?”

县太爷脸色一变,强自镇定说:“自是有证据的。现在本大人判案,沉醉犯杀人一案,押解入京,秋后处斩!”

“哈哈哈哈!”沉醉大笑几声,摇着头说:“果然人说入的衙门,十有八九都是被冤死的,古人诚不起我啊!”

县太爷登时怒道:“来人!把他给我押下去!”

至始至终,沉醉都没有表达过任何害怕,从容的仿佛并不是赴死,而是去参加什么宴会一般。如此处变不惊的态度,果真值得人敬佩。

小衙役站在暗处,看到这一幕,吃惊的瞪大眼睛。“这么快就判完了!”而且连证据这些都没有拿出来,就判了那人砍头?

年长的衙役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在这一行,这种事你以后可要见得多呢!”这衙门了腌臜下作之事,可是十只手指都数不完啊!

小衙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眼神中竟隐含着一丝丝愤怒。他握紧双拳,鼻翼一张一合,心中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先前那么对待过那名年轻人,还自诩自己是什么正义的使者一般,原来弄了半天自己确实冤枉好人的可鄙之徒!

沉醉举止优雅,张弛有度,行为处事也落落大方。不若以往若知晓自己被判了刑,那些要死要活的,惹得众衙役不由得高看他一眼,也并未像往常一般粗暴对待。

“进去吧,这里就是你的牢房。”

一个小小的隔间,还算干爽,正对着的有一扇小小的窗户,能容纳细微的阳光照射进来。沉醉感激的朝衙役们一笑,便打开门走了进去。这里从他曾经经历过的已经好太多了,起码不会因为湿冷而生病。他祈祷,希望这里的牢饭不要太难吃了。

三日后,一辆囚车摇摇晃晃驶离了江城,朝着遥远的京城而去。

大约是怕夜长梦多吧,沉醉猜想着,靠着围栏坐下,有些散漫的欣赏起了沿途的风光来。也不知道他死后,他的那些酒会怎么办?他的全部家当可都在那酒肆里了,如今看来还真有些可惜。不过,反正他都要死了,那么这些东西又有什么在乎的呢!

出了江城,道路开阔了不少。沿路来,除了那些高高低低的树木,就只有那一望无际绿油油的稻田了。清早,劳作的人们戴着斗笠,在田地里忙活着,沉醉微微一笑,心情忽然平静了下来。虽然这么死去有些憋屈,但他也懒得去争辩什么。人啊,总是要有一死的啊!

车队行了一阵,正午时找了个树林停了下来。

“沉老板,喝点儿水吃点儿东西吧!”

脸圆圆的年轻衙役笑着递上了水囊和糕饼,沉醉道了声谢,接了过来,小口吃着。

这人见他吃了起来,便返回树下同一帮衙役们坐在了一起。

虽是待在囚车中,却没有一丝有损于他优雅的气质,真是个好看的人呐!赵钱心想,只不过这样一个人……唉,真是可惜了。

“你们说说,这世道上总是好人不长命啊!”面容瘦削的衙役咬了口饼子说。

“可不是。”赵钱点着头,十分赞同他的观点。“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做咱们这一行的,看久了,也就麻木了。你说说这刚进衙门的,哪个不是抱着什么锄强扶弱的心态。可这到头来又怎么样?接受这现状的,过得好好的。接受不了的,蹉跎着岁月还不是一点儿出息都没有。我啊,早就看淡了!”

随行的另一名衙役,也是脸儿微圆的那位,名叫王山,倒是个脾气好的人物。他看了眼在囚车上那位一脸自得的男子,叹了口气说:“到时候咱们哥几个帮沉老板收尸吧,这么好的一个人,也省的被野狗给啃食了。这些年来,去他店里买酒,可是没少受到人家的照顾。”

此言一出,众人不由得都沉默了。这沉老板果真是个好人,模样生得好,脾气也好,待人更是彬彬有礼,不论你是什么身份,一律同等视之。这明眼一看就是好人家教养出来的,也不知道怎么会流落到他们江城这地界,如今更是被这莫须有的罪名要被送京处斩了。想到这样的人儿,马上就要身首异处了,哪个心里都不太舒服。

“真是作孽啊!”王山叹了口气,骂道。想他们这些年来在衙门里跟着那县太爷混吃混喝的,外面的人都是怎么说他们的,那一句句可都是难听的很。也只有那些看不明白的,还真当这衙门是个好的。他们倒也冤枉过旁的人,这不年前还有桩案子,是一桩偷窃案。结果那偷儿给老爷送了些银钱,就给放走了。反而那个告状的,被打了几板子。这也是小事儿,他们还是第一次诬陷一个人至死。只要想想,就觉得良心不安。

在场的几个人,那也都是穷苦人家出身的,也是这江城百姓看着长大的,心中还是留存着一些善念的。如今被王山这么一叹,心里酸涩的很,总觉得自己就是对不起人家。

赵钱抬目去看,囚车里的那人吃饱了,轻轻将水囊搁在一边,正闭着眼睛打盹呢!他心里也一定知道是自己被冤枉的,只是看透了,所以才不叫不嚷。这个认知,让他的心里难受极了。想着自家的二闺女几年前发了场大病,家里没钱,也没人愿意借给他,还是当时和他一点儿都不熟的沉老板拿出钱来帮的他。做人怎么能忘恩负义呢!

“不行!”赵钱猛地站了起来,大声说:“我不能让沉老板这么好的人给被害了去!”

王山望了他一眼,果决的表示:“我也赞成你的提议!”

这押解沉醉入京的一共有四名衙役,如今竟是迅速达成了共识。

沉醉正闭着眼睛,吹着暖暖的风,忽然他听到几声异响,马车也微微震动起来。他睁开双眼,看着正在开锁的王山,不解道:“这位大哥,您这是打算做什么?”

王山没有动,专心开着锁,倒是旁边的赵钱解释说:“沉老板,你是好人,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啊!”旁边的人虽然没有说话,但他们的行动俨然已经表达出了他们的心声。

沉醉不由得大为感动,但在感动之余,他却是义正辞严的摇了摇头,说:“几位大哥的行为令沉醉十分感动,但沉醉不想因为区区一人,而连累到几位。”这私自放走罪犯并不一个简单的罪名,断送了前程是小,若是送了命,他也就难辞其咎了!这种后果,他可是承担不起。

“你不用为我们担心,我们早已想好了对策,到时只说你是自己逃走的,上面就不会怪罪我们了。”

“这样不好!”他摇着头说,他明明无罪却担下了个逃犯的罪名,而且这个对策也一点儿不稳妥。沉醉看着犹在开锁的圆脸衙役,不禁暗叹一声。连个莫不相识的人都想要帮助自己逃跑,让自己免得送命,而自己竟是认定了一般,竟一心想要赴死。想想,他还真是没用啊!

“几位大哥,你们无需为我担忧。我此行入京,并不一定就会送命。劳烦一会儿到了驿馆,帮我准备纸笔,我待信禀我的友人,让他帮我游说一下,没准便能洗脱我的罪名了。”沉醉笑着,其实他抓不准慕容铮的真实身份。但看着他的言谈举止,以及明明身处西北大营,却还能常常出现在自己面前这几点看来,他在军中定有不小的势力。慕容铮对自己感观不错,想来应该不会看自己眼睁睁被砍头才是。但其实沉醉也不敢保证,只能抱着一颗期待的心,暂时让这几位安下心才是。

果真,在说完这句话,那王山便诧异道:“沉老板还有这等友人?”

沉醉笑着说:“偶然认识的,那人家中有些势力。”别的,并未多言。这几人虽有心帮他,但终究还是陌生人,他断不会全然信任,以免为他自己也是给慕容铮带来麻烦。

“沉老板,你怎么不早说啊!”赵钱笑着说,“您要是有这种朋友的话,那就好办多了。”

沉醉微微一笑,说:“若不是几位打算将我放走,我也是断不会想起我还有这样一位朋友的。”

经过这一个小插曲,接下来的路程似乎一下子变得轻松了不少。众人有说有笑的,看起来不像押解罪犯入京,倒像是一群好友踏青出游呢!

而就在此时,一封封着火漆的信笺正快马加鞭的送往刑部。

沉醉一行人沿着官道走着,沿途并没有遇到什么人,大约是因为官道的缘故。大夏朝中城与城之间,城与县之间皆设有官道和商道,已便利行人。官道较之普通的土路略微宽阔些,且道路更加平稳,若马匹行在上面不禁颠簸会减小许多,连速度也会快上稍许。而这商道,则是往来商贾们用来运输货物的道路,乃天下商贩们捐资修建而成,相比寻常的土路自然是好上一些,但却无法比拟管家所修道路,连规格也无法相比,这乃是朝廷中给的规定,自然是无法逾越的。

官道作为官家用来传递信息所使用的道路,自然会要更重要一些。平常的用途就是传递军事信息,押解罪犯,护送官银等等,且在沿途一定会设有驿站,以供休憩。

而商道作为商贩们买卖贸易所走的道路,并不会像官道上每隔固定的地方便会设有驿站,偶尔倒是能看到一家孤零零耸立在树林中的客栈罢了。

今日沉醉走上这官道,顿觉新奇不已。以前坐在马车中,从未观察过,这才发现极为有趣。

大约傍晚时分,他们来到一座驿站前。沉醉仰头看了看,这驿站修建的极为普通,青砖灰瓦,看着十分的不讨喜。大约这此处的驿站并不重要,房屋甚是矮小,也并未看到有士兵把手。

看到有人上门,从里面走出来一名高高瘦瘦的男子。“我是这里的驿丁,你们这是要投宿?”

赵钱口中应着,一边从怀里掏出堪合,走上前递了过去:“劳驾为我们几个安排一下房间。”

那驿丁仔细看了看这堪合,又走了进去,沉醉看到他对着堪合在一个本子上记录着什么。他出来后,将堪合还给赵钱,又问:“几个房间?”

相信沉醉不会无端逃跑,王山索性便也给他寻了个房间,免得他晚上和几个人挤在一起,怪不舒服的。沉醉并没有说什么,倒是这驿丁多看了沉醉几眼,却未多言。他们常年待在这驿站里,见得人多了,也晓得不该多言。

吃过晚饭后,沉醉洗漱完,推开窗子看去。外面一片黑暗,今夜无月,只有几枚惨淡的星子点缀在幽暗的天幕上。驿站门口挂着的灯笼昏黄的灯光照亮着门口的一小片空地,几只飞虫正扑打着翅膀,坚持不懈的在灯笼上绕来绕去。

这四周除了这间驿站便没有其他的建筑了,相距与最近的村庄也得几十里,还真是偏僻的很。在进入这驿站后,他已经差人将信送了出去,也不知道慕容铮接到信后,是什么样的反应?

他正想着,忽然听到楼下一阵吵闹,便顺着窗子看去。

但见一对夫妇怀抱着一名婴孩,正苦苦求着一名矮胖的男子。“这位官爷,您行个方便吧!我们夫妇二人实在是找不到客店,这夜深了,孩子也饿了,就让我们借宿一晚吧!”

矮胖男子似乎是呵斥了他一声,转身便欲离去,哪知那名丈夫不死心的,上前一把拉住男子的衣袖,又劝道:“您就行行好吧!这夜黑风高的,小儿怕是受不了这冻啊!”

“这……”驿站不是客栈,并不允许平民百姓入内,这矮胖男子也是职责所在。但他看了眼那妻子怀中抱着的襁褓,又有些不忍心,这么小的孩子,若是冻坏了可怎么办。犹豫了一会儿,他有些为难的点了点头说:“进来吧,但天一亮,你们就必须离开。”此事若是被发现了,他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也只能警告这二人一下。

丈夫听完后,连连道谢说:“这位官爷您真是个好人,真是谢谢您了!您一定会有好报的,菩萨一定会保佑您的!”

虽对这好人一说嗤之以鼻,但这好话谁不爱听,不禁笑眯眯的轻轻颔首了下。

然而,沉醉却是皱了皱眉,手指压着额角,一脸深思。他想了一会儿,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叩叩!”

王山丢下手上的衣袍,回头问了句:“谁啊?”

“王大哥,是我沉醉。”

一听是沉醉的声音,王山还当他是有什么事,连忙上前将门拉开。“沉老板,可是有什么事吗?”

沉醉看了眼身后,点了点头。“咱们还是进去说吧。”

王山不明所以,但还是让开了门口,让他进来。

一进门后,沉醉便迫不及待的说道:“王大哥,不知你刚才可听到外面的声音。”

“声音?”王山摇了摇头,他方才正在整理包袱,并未注意。

于是,沉醉只能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通。

听完后,王山疑惑道:“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妥?”

沉醉点了点头,回道:“我适才站在楼上,有注意到,那怀抱孩子的女子虽然梳着妇人发髻,但眼神慌乱,甚至抓着那孩子的手也是紧绷绷的,完全不像一名孩子的母亲。按理说,她下手这么重,那孩子理当会大哭起来,但奇怪的是,襁褓中的孩子双目紧闭,竟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再说那名男子,他在抓着驿丁的袖子时,眼珠子一直转来转去的,总好像有什么不好的想法。”

“若按照沉老板这么说来,果真是有些奇怪。”王山家中今年刚添了一个大胖小子,平日里夫妻二人都是轻轻抱着孩子唯恐手下重了,但孩子还是常常哭闹不迭。

沉醉见他如此信任自己,不禁微笑着,继续说:“我在进门时,曾注意过楼下的墙面上张贴着几张缉拿告示。不知王大哥可注意其中一张,那上面分明写着最近河南府发生了一件拐骗婴孩的案子。犯案者已经作案十余起,至今仍未被抓获。而且,他们刚刚拐走了一名富商的儿子。”

经他这么一说,王山顿时警惕起来。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时候,忽然出现一对行为古怪的夫妇,却是有些耐人寻味了。“可是,咱们也没有证据啊!哪怕是禀告给这里的驿丁,也无济于事。”王山也是为了那丢孩子的人家着急,哪家的孩子不是个宝,这么被折腾父母的心可都要碎了。

“不急,沉醉倒是有个办法。王大哥,你且附耳过来。”

朱六喝了口热茶,正打算安息,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细微的敲门声。屋里的女子面色一变,有些紧张的看向他。朱六皱了皱眉,瞪了女子一眼,示意他稍安勿躁。

深吸了口气,他轻轻拉开房门。开门后,见门外站着一名年轻人,一袭归整的整洁长袍,含着笑亮晶晶的黑眸,肤色白皙,模样甚为秀美。这男人生的还真是美啊!他不禁有些心猿意马的想。

“两位好,我是这驿站中的医师。”年轻人微笑着解释道:“我听李大哥说你们家的孩子看起来似乎精神不是特别好,便让我过来看看。这些日子,临近的好些个镇子的百姓们都患上了热病。这病生起来便是浑身乏力,而且有传染的可能。所以……我的意思两位应该是懂得吧!”

朱六本是有些踟躇,但听到这年轻人最后一句平淡的笑语,却是猛地打了个冷战。他怎么忘记这里是什么地方了,这里可是驿站啊!常年都有驻兵把手着,万一自己一个不从,肯定是要引得怀疑的。他吞了吞口水,嗫诺道:“这位官爷,我那小儿可没有生病,只是瞌睡了而已。”

这年轻人的目光有些怀疑,看了看屋子里,又看了看朱六脸上的表情。

背脊哧哧冒着冷汗,朱六强撑起笑容来,看着这位年轻人。

年轻人微微一笑,朱六的一口气顿时送了开来。哪料到,他却说:“还是劳驾让在下看一看为妙,若真的是热病,传染到这里,我们也不好办不是?”年轻人后退一步,朝身后使了个眼色,道:“王山,去把那孩子接过来,带去我屋子里。对了,你们夫妇二人也一遍过来吧,顺便也诊诊脉,大家也都放心。”

朱六眼睁睁看着一名圆脸的男人进了门,只能让开门口让他进去。“娘子,便将孩子交给这位官爷看管吧!”

年轻人满意一笑,比了个请字。在去他屋子的路上,年轻人又开口问道:“这些日子里,可有感到身体有哪些不适?有没有头晕的迹象?”

朱六本来还有些怀疑,听到他这么一问,顿时放下心来,答道:“没有,小的这身板别看瘦弱,可好着呢!”

年轻人笑笑,说:“看起来是不错。我看你们夫妻二人感情不错,什么时候成的亲啊?”

朱六笑笑,说:“年前了。”

“哦。我看这孩子到是有有几个月了。”年轻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促狭一笑,说:“感情你们这可是奉子成婚啊!还真是胆大啊!”

朱六陡然一身冷汗,打着哈哈道:“哪里哪里!她爹不同意,我们也只有出此下策了。”

正说着,便走到了最里边儿的一间屋子。年轻人推开门,道:“请进吧。”

一行人走了进去,那个被称作王山的男子站到了年轻人身旁,将孩子递给了他。年轻人笑着接过,揭开了孩子的襁褓,赞叹着说:“你们这娃儿还真是好看,白白胖胖的!”

朱六感到身后有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袖,忙安抚性的拍了拍她的手指。“是啊,人们都这么说呢!”

年轻人逗了逗襁褓里的小娃娃,见他呼哧呼哧睡着,似乎是有些失望。“我看了下,你这孩子并没有感染到热病。”

闻言,朱六同那女子都是松了口气。

然,这年轻人紧接着又说:“不过嘛,我倒是在他身上发现了曼陀罗花的味道。不知道,两位可否给一个合理的解释出来。”

朱六一惊,面上一变,忙着说:“官爷,什么曼陀罗花,小人从未听过。”

见他狡辩,年轻人也未恼,只是淡淡说:“我见你这小娃娃睡的太熟了,便有些奇怪,正巧闻到这花香,所以才问的。”

朱六眼珠子一转,说:“官爷,咱们这种乡下人可不认识什么曼陀罗花。不过,我这娃娃每到夜晚都要啼哭的,村子里的大夫就给开了方子。”

“哦?原来如此。”年轻人微笑着说,将孩子抱了起来,站起身来。

朱六正准备上前接过,却见那年轻人却是后退几步,大声说:“动手!”他还未觉察到何意,就被一股重力压倒在地,紧接着就感到一阵难忍的疼痛以及女人凄厉的尖叫声。

直到他被捆绑起来,还有些不明白的追问道:“官爷,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将小人给绑了起来?”

这话有些耳熟,似乎自己前不久才说过,这么一想沉醉不由“噗呲”一声笑了,惹来几道异样的目光。“你还打算装傻充愣吗?我手上的娃儿可真是你的?”

朱六冷汗直流,却还梗着脖子说:“当然,这不是小人的,难不成还是别人家的!”

孰料,却听他说:“这娃儿还真是别人家的,比如某位河南富商?”

朱六一听,大惊失色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沉醉摇了摇头,看着他的眼神有些怜悯。“你该不会是抱着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这种想法吧?”看朱六陡然酱紫的面上,便知道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不禁冷嗤一声,说:“那你也得看对地方啊!这墙上,可是大刺刺的贴着通缉令呢!”

朱六一愣,大叫说:“不可能!通缉令上的人像我们对照过,和我们根本就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了,沉醉心想。首先那上面提到的是一对年轻人,可不是一对夫妻,再来图画上的男子脸上可没有嘴角这一颗偌大的黑痣啊!他挑了挑眉,看着朱六疑惑的说:“我倒是挺奇怪的,你这颗痔是什么做的啊?”

朱六脸上顿时灰白下来,他知道自己完了。

这么一桩官府追查了好久的案子,竟被这么轻而易举的给解决了,众人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而大功臣之一的沉醉却是抬手打了个哈欠,一脸困顿的说:“劳驾几位大哥善后了,在下真是困得很。”他转身朝着自己的床铺走了几步,这才想起手上还抱了个娃娃,于是又走到了王山面前。

“王大哥,你家可是有孩子的,劳烦你照顾他了。对了,明个别忘记了给这孩子请个大夫瞧瞧,万一这曼陀罗花计量下的大了,可是会让这孩子变成傻子的。”

王山心头一凛,忙接了过来,朝沉醉说:“沉老板,您早点儿休息,我们就不打扰您了。”

沉醉挥了挥手,说:“帮我把房门关好就成。”便已经翻身上榻,似乎是困到了极点。

等王山抱着孩子出来,那名姓李的驿丁看着紧闭的房门,一脸惊奇道:“兄台,你们这押送的是什么人啊!怎么这么厉害,真是神啦!”他竖了竖大拇指,赞道。这本事可是厉害,刑部那些人真是差远了。

王山有些惆怅的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说:“唉,好人啊!”

屋子里,沉醉张了张眼,听着窗外有某种鸟类拍打着翅膀飞过,发出一声清脆的叫声,微微提了提嘴角,慢慢合上双眸,放任自己沉入黑甜的梦乡。

这样的夜,也不难熬嘛!

相对于沉醉的自得,这楼下一群人可是睡不着了,各个表情亢奋。

王山从大伙坐在一起,手上还抱着个昏着的小娃娃,衬着他那张圆脸,委实有趣。

李姓驿丁笑着说:“没想到咱们在这儿干了这么久的驿丁,竟然还能立上一个大功啊!我已经让人写了信禀明此事,明早刑部就会带人过来。”这件事虽不一定会让他加官进爵,但好歹也是日后向人炫耀的资本,省的刑部那些手高眼低的人一个个看不起他们。

赵钱哈哈一笑,说:“沉老板这眼睛可真是厉害,好人坏人一看便知。而且还设了这么个局,不仅没伤到这小娃娃,还毫不费力的就将人给抓住了。等回去后,我可要和乡亲们好好说一说,咱们的沉老板可真是厉害呢!”

众人笑笑,可王山却是皱紧着眉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安。他抬眼看了下楼上,最里面的那间屋子已经熄了灯,估计沉老板已经睡熟了。他抬手打了个哈欠,也有些困了。他们赶了一天的路,晚上又经历了这么一出,却是比以往要疲累。明早还要赶路,他便抱着娃娃起身告辞了。

李姓驿丁笑着让他们都去睡觉,说这里有他们几位驿丁,无需担心。

王山点了点头,便率先离开。在上了楼的时候,他下意识看了看那间屋子。摇了摇头,安慰自己到:“是自己想多了吧!”沉老板能有什么事呢!还真是杞人忧天。

但第二清晨的时候,王山才知道大事不妙,但为时已晚。

总归,这夜色里,有几人笑,也有人愁。

星子扑闪扑闪着眼睛,注视着人间的一切。这夜,愈发的深沉了。

夜半的时候下了场小雨,沙沙的雨声响了一夜,清晨时候,推开窗外面竟是一片白茫茫。

天色阴暗,隐藏在雾气中的驿站影影绰绰,隐约的竟有几分青砖灰瓦朦胧去看竟有几分阴森鬼气之感。门前挂着的灯笼昨夜就收进去了,不然都要被这雨水给打湿了。

一夜未睡,李驿丁打了个哈欠,坐在门板后面缩了缩脖子。在离得不远的一根柱子旁,还守着两个人,而那对拐骗婴孩的男女绑缚在这柱子上。

“哒哒哒!”

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李驿丁眯了眯眼睛,仔细瞅着,兀自大叫了声:“是刑部来人了!”

顿时,还在打瞌睡的几个人一下子就被惊醒了。而朱六和那女子更是面无人色,惨白惨白的面容,看起来渗得慌。

一行六人,身穿蓑衣,头顶上还带着一顶斗笠。湿漉漉的水珠顺着斗笠边沿流下,看来是赶了一夜的路。几人将马打在驿站前,翻身下马。为首那人率先走了进来,他的蓑衣下还有件淄衣,李驿丁清楚的看到他衣襟上绣着的纹样。

“犯人在哪儿?”这男子声音清冷,带着几分轻慢,总之让人极为不喜。

但李驿丁可不敢多言,人家可是京城刑部的,他不过是名小小的驿丁。“大人,犯人就那儿!”他手指指了过去,旁边两人连忙让开。

斗笠下不见男子面容,自然也看不到他的表情,他抬步朝那边走去,堪堪在朱六面前停下脚步。蓑衣上的水珠顺着便留在了地板上,暗色的地板此刻浸染在那一滴滴水珠下,像陈年无法清理掉的血迹一般。

无端的打了个冷颤,朱六不敢抬头,生怕对上一双狰狞的面孔。他感到一双冰冷的视线在他的身上打量了一圈儿后,慢慢收回,心都要骤停了。

男子凝在朱六脸上看了看,便道:“确实是要抓的那人。”他说完这话后,身边走来两名已经脱去蓑衣的男子,李驿丁目光一缩,连忙低下头去。

沉醉推开门走出来时,正看到两名淄衣男子将那对‘夫妻’捆了起来,看看这五花大绑的模样,竟让他想起了秋天里的大闸蟹。还真像啊!抱着手臂,他微笑着想。

察觉到二楼有一道陌生的气息出现,男子轻抬眼眸,视线定在了二楼之上。“那是什么人?”他问。

李驿丁正好看到一截光洁略白的下巴,一看便知道是个年轻人,他低眉顺眼回道:“大人,那是江城押解入京的凡人。”

“哦?”男子似是疑惑了下,又道:“那为何没有看管的衙役?”

李驿丁愣了下,不知如何回答。

而那边,沉醉并没有听到两个人的谈话,反而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男子看着一袭水烟色衣袍的男子缓缓下楼,在经过自己面前时,甚至微笑着颔首,不觉讶异。“你犯了什么罪?”

沉醉愣了下,才发觉对方是在和他自己说话。他想了想,微笑着回答说:“大约是杀人罪吧!”

男子略微不满他这模棱两可回答,遂又追问说:“为何要说大约?”

沉醉摸了摸鼻子,对他压迫的视线有些不适。然却还是微笑着回道:“据说是杀了四个人,而且手段极其残忍。”

听到他这话,旁边有个淄衣男子不屑道:“残忍?当我们没见过尸体吗?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杀个屁啊!”

沉醉好脾气的笑笑,说:“这一点我也纳闷着呢!听说我是将这四个人杀死后,还将人给切成一块一块的。啧啧,真是不华丽的审美观!”

正被推搡着出门的朱六听到这句话,脚下一软,险些踉跄着摔倒。原来昨天将他们诓骗的那个小子竟是个这么狠厉的杀人狂徒,太可怕了!

饶是那男子见多识广,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看着他说:“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沉醉也不知道这是算恭维还是讽刺的话该如何回答,只能笑笑。

男子眯了眯眼,看着眼前这个刚及他胸口的文弱男子,就这么个瘦小的家伙能杀掉四个人,还将尸体给肢解了?怕是他连提刀都费劲吧!待在刑部里见多的事儿可多了去了,这冤假错案也不是没见过。只是不知眼前这目光澄澈的男子,是属于哪一种呢!

这楼下的气氛有些热闹的过了头了,当王山揉着眼睛,抱着个哼哼唧唧,鼓着双颊哇哇大哭的小娃娃下来时,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人。

“沉老板,这娃儿是不是饿了,怎么哭个不停啊!”虽然家里有个差不多大的儿子,但他也只是抱过几次,平日里在衙门,哪里知道这小娃儿的事儿。

沉醉将那娃娃接过来看了看,白嫩的小脸憋得通红,脸上还挂着泪珠子,看起来可怜极了。他探手摸了摸襁褓,感到有些潮湿,于是便笑道:“王大哥,这娃儿是尿了,冰凉的难受呢!”

王山一时犯了愁,这到哪儿去给小娃娃找尿布啊!

见他为难,沉醉善解人意道:“没事儿,我来想办法。”他转身看了眼李驿丁,微笑着说:“这位李大哥,劳烦您可以去煮些米汤吗?”

李驿丁笑着应下了,转身便进了厨房。

男子看着沉醉怀里的娃儿,皱眉道:“这便是那富商的幼子?”

沉醉点了点头,说:“应该是吧,当时那两个人身边只有这一个小娃娃。这位大人,我还要给这孩子去换尿布,就不多谈了。”

男子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轻轻点了下头。

如蒙大赦,沉醉赶忙上了二楼去。好在这娃儿在他怀里不哭了,不然他可真是没有办法了。翻边了包袱了的所有衣物,沉醉拿起一件崭新的里衣,狠了狠心给撕了。

李驿丁从厨房里出来,猛地看见大厅里一名黑衣男子的背影,登时就面皮一抽。这位祖宗怎么还在这儿啊!余光一瞟,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不仅是这名黑衣人,那坐着闲聊的一伙人,不也很眼熟?

艰难挪动着步子,李驿丁来到男子身边,恭敬的说:“大人,可是还有什么事需要交代下官的?”

男子轻轻抬了抬下颌,露出一张英俊的面容来,他肤色略白,一双深棕色瞳仁,一对薄唇微抿,面上无波。

李驿丁只敢看着男子脖子以下,不敢轻易抬头,饶是如此,也被男子周身环绕的冷气冻的浑身发抖。

男子薄唇蠕动了下,正要开口,忽然楼下传来一个声音:“李大哥,米汤煮好了吗?这娃儿饿了。”男子剑眉稍颦,示意李驿丁先去处理。

飞快的跑回厨房里去,李驿丁抹了把额上的冷汗,战战兢兢端着一碗米汤上了楼。

待到他走后,一名年轻男子来到他面前,恭敬道:“上官大人,咱们还要在这里停留多久?”

上官无心抬眸看了他一眼,薄唇轻吐出一个字眼来:“等。”

男子一呆,猛地对上一双如古井般幽深的眸子,不由打了个突。“下官省的了。”

沉醉正抱着小娃儿轻声哄着,看着李驿丁进来,扬起笑脸道:“劳驾李大哥将这米汤端过来。”

李驿丁看着那小娃儿肤色雪白,肉乎乎的模样,不由说道:“一看就是个好人家的娃儿。”普通人家哪里能养得这么好!

沉醉颔首微笑,并未多言。拿过粥碗,他将米汤吹凉后,小心的递到小娃儿嘴边。大约是饿得紧了,刚闻到米香味儿,眼角还挂着泪珠子,就忙不迭张开一张无齿的小嘴,“啊啊!”嚷着要吃饭呢!沉醉眸光一柔,用小勺哺喂起来。

大约吃了个碗底,沉醉便不再多喂了。看李驿丁一脸不解,他笑着解释说:“这小娃儿和咱们大人的肚量不同,吃多了可是要害病的。”

闻言,李驿丁不好意思的抓了抓头,说:“像咱这种大老爷们,没照顾过孩子的,还真不知道。沉公子,果真是个细心的。”

“只是见过别人家的孩儿罢了。”抱起小娃儿,拍了拍他的背,直到他打了嗝,才说:“这娃儿是要一并交给那些官爷们吧!”

李驿丁微愣了下,这时才想起人家为啥坐着不走了,他们这儿可是还有个被解救出来的人质呢!“应该是要带走的。”也不知道那些个大男人能不能照顾好这么个小娃娃,真是愁人啊!

沉醉倒没有过多的担心,只是同李驿丁一起下了楼。

上官无心看着素衣男子怀中正咬着手指似是睡熟的小娃娃,面色不变,说:“你,同我们一同回去。”

“我?”沉醉指着自己,问道。

上官无心点着头说:“不是要进京?”言下之意,就是捎带你一程。

沉醉也不知道猜测的对不对,但总感觉有些不妙。送去给慕容铮的信大约还得几日才能到,他若是随着刑部这群人一起入京,怕是用不了多久。若那时直接宣判,怕他可真的要被砍头了。他想了想,斟酌着问道:“大人,草民是随江城的几位官差一同来的。”

上官无心挑眉,“你是在说我逾职?”

沉醉连忙道:“草民不敢。”

上官无心冷哼道:“量你也不敢。江城那边我自会解释,你只要随我们一同进京,别的无需多问。”

沉醉叹了口气,知道若再说下去可是给王大哥几人带来麻烦,自己也会招来祸事,只能无奈点了头应承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若他命中该有这一劫难,无论如何躲避总归是会找上你的,倒不如顺其自然吧!这么想着,他提了提嘴角,微笑着说:“那就劳烦大人照拂了。”

也不知道他和王大哥们说了些什么,但沉醉出门时,看到他们几个人的表情甚是忧心。“几位大哥,沉醉在这儿谢过你们了。我那铺子里没个人照顾,几位大哥若是有心,可将那铺子随意发卖了,地契就在我屋子里的抽屉里。大恩不言谢,若有缘再见吧!”

这分明是在说遗言啊!几人心中闪过这一个念头,面色愈加不好。赵钱更是一把拉着沉醉的衣袖,“沉老板,你这是……”

身侧听到一声清咳,沉醉笑着说:“无事的,你忘记我说过的话了。”便不在看他,扭身便要离去。待他看到面前的囚车里分明关着两个人,不由一愣。这个应该是暂时属于他的座驾吧?

大约是沉醉的目光过于火热,上官无心不由说道:“此行匆忙。”

沉醉顿时了悟了,怕是匆忙中根本没带任何刑具囚车之类的吧!他踟躇了下,问道:“那草民要怎么进京?”

“看来你对那囚车格外偏爱啊!”上官无心嘲讽了句,指了指身后的一匹浑身乌黑没有一根杂毛的高头大马说:“你同本官一起。”他看了眼尚在沉醉怀里睡的喷香的小娃儿,又说:“路上你照顾好他。”

怕是一是想暂用他的囚车,二是想找个免费的老妈子吧!沉醉腹诽,却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来。“大人,草民甚是惶恐!”

上官无心睇了他一眼,翻身上马,看了看沉醉,说:“将手递给我。”

沉醉一手揽紧怀里的娃儿,令一只手放入了上官无心的手掌中。

手心的手掌比自己不知小了多少,白皙纤长,甚至比自己的肤色还要略白一些。上官无心皱了皱眉,稍稍一用力,便将沉醉拉上了马。

身后是一堵温热的胸膛,沉醉倒没有觉得有什么不自在的。他紧紧手臂上的包袱,抱紧了小娃儿,目不斜视。

上官无心看了他一眼,将一只手臂揽在了他腰上。怀里的男子一抖,背脊僵直。上官无心冷嗤一声,说:“放心,本官对你没什么想法。”

不知沉醉什么表情,但听到他小声说:“大人,草民怕痒。”

上官无心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回首朝身后命令道:“启程!”

此刻,天色已大亮,雾气也散去不少。

这一行人如黑色闪电一般,来得快,消失的也快。

待到已经看不到几个人的背影时,王山才喃喃道:“这就是刑部的人啊!”

李驿丁此刻才敢开口说:“哪里是刑部啊!分明就是六扇门的!”

王山还未发话,身边已经听到了数道不可置信的吼声:“什么?六扇门的!”

这六扇门谁人不知晓啊!对于某些人来说,这甚至比噩梦还要可怕。刑部建立六扇门,训练新锐少年,专为朝廷办一些难解的案件,因为手段残酷,被某些人称之为——鹰犬。

六扇门集合了密探、捕快和杀手是一个极其秘密的组织。据说是因为这个组织的秘密性,又因为其中部大殿是一个坐北朝南、东南西三面开门,且每面两扇门,总共六扇,故被称为六扇门,而组织成员因行动机密也成总部为六扇门。因为这个组织行动诡异,手段凶狠,专大案,民间广为传诵六扇门的威严恐怖。这时间久了,六扇门就在江湖上百姓们心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当然,人们在惧怕的同时,也不乏一些对六扇门极其崇拜的。

王山想起,自己当年进衙门做捕快的时候,不就曾经有过想要进六扇门的梦想。想到适才见到的那些人,各个英武不凡,骑在高头大马上,真是英挺极了。

“若我看错的话,适才那个领头的年轻人应该是上官无心。”

“上官无心?”王山一惊,大叫着说。

李驿丁点了点头,“按照人们的描述来说,没错的。”人们都说上官无心是个美男子,而且还是个冷冰冰的美男子,如今看来确实如此。不过,这哪里是冷冰冰啊,分明是要冷死人了!“没想到咱们这小驿站也有能迎到六扇门总捕头的一天啊!”

王山仍旧被李驿丁无意说出的话而震慑不已,没想到竟然是上官无心。那个传闻中屡破奇案的男人,传闻他冰冷无情,杀人不眨眼,背地里人们总拿鹰犬比之。只是适才看来,除了为人冷了点儿,脾气倒也不算坏,也算作个好人吧!

只是不知道上官无心竟然会在有朝一日被人家称作为好人,心中是什么想法?

但他现在是不知,因为一个响亮的喷嚏,已经算作了答案。

“大人?”身边有人激动的叫道。

上官无心皱了皱眉,说:“无碍,只是有些着凉而已。不用在意,继续赶路。”

被喷了半张脸都是口水,沉醉默默的抬起袖子擦了擦脸,愈加的沉默无言了。

大约也是注意到了自己的行为,上官无心一路上都没有再将目光停留在沉醉脸上,倒也相安无事。

暮色将至,橘色的天空擦着浅浅的金紫色,如绚丽的布匹,闪动着不一样的光泽。

青灰色的石板路笼罩在傍晚的余晖中,愈发的深沉了。

一行马蹄声擦破夜晚来临之前的宁静,在路人慌忙躲避的动作中,一路朝内城的方向而去。

坐在马背上的沉醉抱着怀里的小娃儿,看着周遭既熟悉,又陌生的建筑,目光黯然。已经好多年没有来过这里了,梦里也不敢轻易去触碰,果真是已经物是人非了吧!

六扇门前,一行人正在翘首以盼。忽然见一行黑骑而来,人群中发出一声欢呼:“大人回来了!”

“哎?不对,大人怀里还有个人啊!”

等到进来,人们才注意到,上官无心怀里竟然揽着一名大约十八九岁出头左右的年轻男子,而那个男子手中分明还抱着一个小娃娃。

一名梳着髻十五六岁的少年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道:“不是吧!咱们大人才出去一会儿,不仅拐了个美少年回来,连娃娃都有了啊!”

“啪!”一只巴掌拍到他后脑上,随即一个娇俏的女音响起:“瞎说什么呢!”

少年回头嘿嘿一笑,献媚道:“倩儿,你怎么也出来啦!我给你买的珠花,你喜不喜欢?”

被称作倩儿的女子是看起来同少年年岁相当,一头乌亮的黑发用发带高高束在头顶,一袭黑色劲装紧紧包裹着她玲珑有致的娇躯,让人看了一眼就心神荡漾。樱红的小嘴弯成一道不屑的弧度,杏眼儿中却带着一丝笑意。“你那珠花,哼!本姑娘才不稀罕呢!”

少年有些失落的看了她一眼,湿漉漉的眼眸就像被主人丢弃的小狗狗一般。

宁倩儿噗呲一声笑了,说:“骗你的!珠花很好,就是我不常戴。”

少年呵呵一笑,大声说:“没事儿,你喜欢就好。”

正说着,一行人已经来到了门前。

沉醉仰望着‘六扇门’三个字,黑底金字的牌匾,高高的围墙,两侧有身着铁甲的士兵守卫着。高高的栅门上闪动着锐利的寒光,如刀尖一般整齐排列着。

原来这就是六扇门啊!

除了看起来戒备森严了点儿,并没有特别可怕的地方。

上官无心翻身下马,没忘记顺道将沉醉一遍带了下来。双脚落地后,沉醉连忙站好。上官无心看了看自己空了的手掌,面上闪过一丝疑惑。

“大人!”

“总捕头!”

人群一下围了上来,可见上官无心威望之高。

看了眼后面紧跟着的囚车,赵宁偷偷跑到沉醉身边,小声问:“喂!你是我们大人亲自带回来的?”

沉醉不明所以,点了点头,分神去看怀里的娃儿,见他还是睡着,不禁有些担忧。“大人。”快步走到上官无心身边,忧心忡忡的说:“这娃儿好像生病了!”

上官无心睨了眼他怀里的小娃娃,似乎这一路上都太安静了些。“去请大夫来。”

宁倩儿听到后,连忙扯住正要凑上去听八卦的赵宁,“大人让你去请大夫过来。”

赵宁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一脸冰寒的上官无心,挠着头跑进了六扇门内。请什么大夫,他们六扇门又不是没有大夫。

宁倩儿微笑着上前,看了眼沉醉,说道:“大人,这位是?”

上官无心解下披风,随口道:“犯人。”

“哈?”宁倩儿一愣,有些不解的追问道:“大人,我是不是听错了?”眼前的这个人是犯人?哪里有犯人需要和着六扇门总捕头共乘一匹马的!

上官无心劳累了一路,略有疲惫,只摆了摆手说:“去给他安排给地方,不要让人给跑了。”便快步朝内走去,只看到飞起的袍角像夜枭的扇动的翅膀。

直到人走了差不多了,宁倩儿才好整以暇对上这个他们大人所谓的‘犯人’。“你是犯人?”

沉醉嘴角微抽,却还是笑着说:“如果按照理论上来说的话。”

宁倩儿蹙眉,不满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唧唧歪歪的,绕舌的很!”

怎么这般娇俏的姑娘,说话却如此粗鲁。沉醉稍稍皱眉,只能说:“草民确实是犯人。”而且还是个‘杀人犯’呢!他腹诽道。

如此,宁倩儿才满意的笑了。“你早说嘛!你们这些读书人最无趣了,一个个说话恨不得转八十个弯弯,浪费点儿唾沫很好玩吗?”

沉醉无奈一笑,并不作答。

见他不言不语,宁倩儿也没了兴趣,随意朝身后招了招手,说:“你,待他去地牢好生看管着!”看了眼您最手上的小娃娃,她又问:“这孩子不是你的吧?”

沉醉一愣,连连摆手说:“不是不是!”

“那就好。”宁倩儿抬了抬下巴,说:“那么你就把这孩子交给我吧!”

不舍的看了眼手上的娃儿,沉醉小心的将他递了过去,并不忘叮嘱道:“这孩子适前吸进了不少曼陀花的粉末,劳驾找个大夫帮他看看。”

“行了行了!”宁倩儿不耐的摆了摆手,将注意力都盯着了手上软软的小娃娃上。

沉醉被推搡着走进大门,回头看了眼,见那姑娘正小心翼翼的抱着怀里的孩子,终于是松了口气。

“进去吧!”拉开一间牢门,沉醉就被重重的推了进去。

环顾四周这里可比江城的大牢厉害多了墙壁上残留着陈年血迹,空气中充满着一种古怪的腐败味道,地面潮湿而肮脏,更别提他一路走来,看到的那些刑具上尚未干涸的血迹了。

沉醉看了看里面的坏境,拎着自己的包袱找了个干爽的地方坐下。至于里面靠墙角的地方,可是不敢去碰,谁知道那里有什么。没准儿有几只死蟑螂或是老鼠的尸体呢,他还是老老实实挨着牢门就成。屁股底下坐着的是自己的包袱,沉醉庆幸他在江城的人缘儿还不错,起码临走时还让他收拾了个包袱。

靠着牢门打了个盹,也不知道什么时辰了,正听到有人大声嚷嚷着:“吃饭了!吃饭了!”睁开眼睛一看,四周已经一片黑暗,只有墙上有几只燃着的油灯。

他这牢房没有窗户,但看送饭的来了,应该是过了晚吧!

狱卒将一碗饭搁在他面前,沉醉看了眼,微笑着安慰自己。起码这里的伙食还不错,有白饭还有几片青菜,甚至还有几块腊肉,唯一不足的大概就是没有筷子了。想想也是,这里是什么地方,人家还会好心给你准备筷子?

手指随意在衣襟上抹了抹,沉醉端起饭碗,小口的吃了起来。青菜炒老了,米饭也有些硬了,但无妨,比这个再难以下咽的饭菜他都面不改色吃过了。

郁卒来收碗的时候,看着光溜溜的碗,在看着里面的文弱男子,不禁有些讶异。这来到他们六扇门的哪一个第一天不是寻死觅活的,大吵大闹。这位倒好,像没事人一样,饭照吃,觉照睡。

上官无心在床上躺了会儿,睁开眼时外面已经全黑了。出了门,便有人告知他晚饭给他在炉上温着呢,问他是否要现在用饭。着急赶路,中午只在一个茶摊喝了几杯热茶,午饭倒是没吃。此刻经人这么一说,确实是有些饿了。遂点了点头,让人摆饭。

晚饭有上官无心最喜欢的清蒸鲈鱼,青翠的葱花乳白色的鱼肉,看着就分外有食欲,再加上果真是饿狠了,一连吃了三大碗饭。吃过饭后,他呷了杯热茶,这次想起某位被他遗忘了的人。

“同我一起回来的那名人犯呢?”

“回大人,已经收押了。”

收押了?上官无心愣了下,脑海中隐约有个印象,似乎是自己命宁倩儿随便安排的。只是,那样的人真的能在地牢那种地方待着吗?

忽然的,他竟有些好奇了。

院中栽种一排排冬青树,枝叶繁茂,青翠欲滴。这些绿色为六扇门这个冷硬的地方难得的增添了几抹暖意,上官无心顺着敞开的房门看去,忽然站了起来。“随我去地牢看看。”

入夜的地牢比白日更加可怖,惨叫声求饶声不绝于耳。

上官无心身后跟着一排淄衣捕快,在这个时段忽然降临了这个地方,着实有些令人有些讶异。

一名灰衣狱卒上前来恭敬道:“大人,可是要夜审?不知道要提审哪位犯人?”

上官无心睇了他一眼,说:“傍晚时送来的那个犯人关在哪里?”

囚室里暗色无光,四周尽是诡谲的叫喊声,空气中充满着腐烂的味道,地面潮湿冰冷,干草也成了褐色。而在这样的环境下,却有一名素衣男子正靠着牢门睡的正熟。

上官无心一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不禁哑然失笑。

跟在他身后的捕快使了个眼色,狱卒连忙取了钥匙打开了牢门。

在这样的动静下,依然没有惊扰到这名年轻的男子,他甚至咂了咂嘴,睡的好不舒服。上官无心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不禁推门而入,蹲在这人面前看了好久。一张于男子来说过于秀美的容颜,一双不浓不淡的眉,秀挺的鼻梁,樱红的唇色,白皙的肤更是清透白美,果真是个好看的人啊!

手指轻轻伸出,身后的几个人顿时屏住呼吸。他们大人该不会是和这个人有什么仇怨,打算直接将人捏死了吧!手指探出,顺着白皙的脸颊,竟是戳了戳。

“砰!”

身后一声巨响,上官无心皱眉回头去看,原来竟是一人站不稳摔倒在地了。听到这个动静,睡梦中的男子眨了眨眼,醒来了。

“咦?大人您怎么也被关进来了?”

“噗哧!”有人没憋住笑,发出了声响。

上官无心深吸一口,冷冷开口:“赵宁,出来!”

人影动了动,果真钻出来了一名十五六岁面带笑意的淄衣少年。“大人,您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啊?”

上官无心冷声说:“除了你,还有谁这么大胆!”

赵宁狠狠一窒,嘿嘿傻笑几声,眼珠子转来转去,就是不敢放在上官无心身上。

直到此刻,沉醉才睡梦中清醒过来。他看着面前黑压压的人群,有些发怵。您说这大晚上的,一个个穿黑衣服还不算,各个都面无表情着,活像从地府里跑出来的似的。

饶是再蠢笨的人,也知晓此刻上官无心来此绝对不是来叙旧的,况且他们本就不熟。沉醉想到自己适才犯傻了似发出的那句话,顿觉面上无光,羞赧不已。“大人,您是来审问草民我的吗?”

上官无心被问的愣了下,这才发觉自己还是蹲着呢,忙站起来说:“出来吧,本官有事问你。”

沉醉“哦”了声,站起来想了想,又问:“大人,咱们还回来不?”

“怎么,你很喜欢这里?”上官无心讽刺了一句。

沉醉并没在意对方的口吻,只是憨笑着说:“这不是怕有去无回嘛!”

上官无心被噎了下,觉得自己的威严似乎遭到了挑衅。“赶快出来!不会让你这么快送死的!”

沉醉揉了揉鼻子,心道是哪里来这么大的火气,看了看地板上丢下的包袱,想了想还是抓了起来。万一他不回来这间牢房住,他的衣服被人拿去了怎么办?

上官无心坐在了舒适的椅子上,立马就有人端来热茶,他呷了一口,看着对面坐在一张长板凳上,有些局促的年轻男子,不由微晒。

“说说看,你犯了什么事儿了?”

沉醉紧紧抓着包袱皮,听到他的话,说:“杀人。”

“哦?”上官无心挑眉,“杀了几个呀。”

“四个。”比了比手指,沉醉如是说。

“怎么杀得?”他又问。

这下子,沉醉有些为难的说:“大人,这个不太清楚。”

“大胆!”一旁面上有条长长刀疤的男子吼道,“这里容不得你放肆,休要狡辩!”

怯怯的缩了缩脖子,沉醉小声说:“又不是我做的,我怎么知道他们怎么死的。”

他自以为小声的嘟囔,却不知在场的耳力都是个惊人的,可是听的一清二楚。

“说说看,事情的经过吧!”上官无心很有耐性的问。

“大人,您是要听实话,还是要听假话?”

冷笑道:“那看你是想要活命,还是找死了。”

果真是个不好相与的。沉醉调整了一下情绪说:“那一天,我正在酒肆里理货,然后就闯进来一群捕快将我带到了县衙里。县官大人说草民犯了杀人罪,然后草民就来到这儿了。”

真是简练啊!赵宁在一旁抽动着嘴角想。若是大人的话,肯定会很生气的吧!但让他意外的是,上官无心却并未有任何发怒的迹象。

“这么说来,没有证据咯?”

沉醉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能说:“这个草民也不清楚。”

如此看来这个案子果真有问题了。上官无心又呷了一口,才缓缓道:“那为什么知道自己被冤枉了,还能这般从容不迫。”

沉醉面色一红,有些不好意思的说:“草民是想人终归有一死,只不过是早死和晚死的差别。再说,民不与官斗,草民没有这个能力,倒不如认了。感觉着砍头还挺疼的,不过刽子手大哥们应该习惯了,不会让刀子钝掉吧!”

赵宁差点儿被自己口水给呛到,如此极品的人他诚然还是第一次遇到。这都是什么人啊!有这么不在乎自己死活的吗?也太不把自己的一条命当回事儿了吧!他偷偷的睨了眼上官无心的表情,看他面色发黑,却有生气的征兆。

“倘若本官不打算给你翻案的话,你就打算英勇赴死了!”上官无心冷冷的问,端着茶杯的指节都有些泛白。

沉醉想了想,倘若慕容铮那边的新没有收到,又没有人给自己翻案的话,他应该是会准备着去死的。于是乎就点了点头,说:“应该是这样吧!”

“啪!”

茶杯被狠狠丢到地上,碎裂开来,飞溅起的残渣差点儿打到沉醉脸上。

“愚蠢!本官还从未见过你这么愚蠢的人!”上官无心站起来,对着沉醉就是一通狂吼。

被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沉醉一脸愕然的看着面前暴怒的男子,一点儿都不理解自己哪里惹到他了。

此情此景,让一旁的赵宁无声的叹了口气。这小子可是撞到大人的枪口上了,他一向可最是讨厌那些不在乎自己性命的人了。干他们这一行的,随时可能送命,大家都惜命的很,没想到遇到这么一个小子,当然要被气坏了。别说是大人了,他也有点儿生气。

“你跟本官出来!”

沉醉怔怔的被上官无心拉出地牢,抓紧包袱,踉踉跄跄的,几次都险些摔倒。

“本官告诉你,本官不允许死的人,就绝对不允许他死掉!听好了,本官救了你,你的命以后就是本官的了!”

沉醉吞了吞口水,看着这个一脸冰冷,满眼怒火的男子,真的很想开口游说下能不能将他的命还给他看。但是,识时务者,他还是惜命吧!暴怒中的男人,惹不起啊!

清晨,鸟鸣穿透薄薄的窗纱,叽叽喳喳吵闹着进来。

沉醉揉了揉眼睛,抬头看着头顶上一方素淡的床帐,好一阵才回过神来。也不知道这上官无心是什么意思,昨天将他从地牢给拉出来后,就随便将他找了个空屋一丢,然后就没事儿人似的。

若不然他当时看起来很是震怒的表情,沉醉还以为自己昨夜是在做梦呢!

翻身下榻,借着铜盆里的冷水洗了把脸,他望着架子上搁着一小盒牙粉和一只牙刷子有些庆幸。幸亏这儿有人给留了这个,不然他今日不刷牙,可是极为失态的。

沉醉自然不知此处是六扇门中一处相对安静的房间,平常是用来招待贵客的。而更主要的原因是,这个房间紧邻着总捕头上官无心的屋子。往来若保护什么重要人物,总是要安排在此处的。

轻轻推开门,外面的空气果真清新自然。没想到这六扇门并不阴森,这院落占地不大,却是朱户丹窗,飞檐列瓦,粉墙环绕,绿意成趣,很有几分清幽雅致之感。

昨夜的床板很是舒适,令他睡的很安稳,若换了其他人,定是不会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敢轻易入眠的。但沉醉不同,他是个将生死已然置之度外之人,哪里会害怕有人暗害自己。况且,他身无旁骛,不过是名布衣,经营着一家小小的酒肆罢了,又与他人无甚仇怨。若要说来,大概只有那江城的县太爷了,若他真的被翻案的话,第一个要拿自己开刀的铁定便是此人。不过这一点沉醉却是不怕的,且不说他未必能想到这轮,即便是想到了,他可不认为区区一名县太爷能花的起银子找人潜入六扇门中。不是他看不起这县太爷的官职,哪怕他再大肆掠夺民脂民膏,在江城那个小地方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收获,若不然他就不会只是偶尔来买买他的梨花酿了。

沉醉在这不知名的小院中随意闲逛着,穿过一道月亮门,仿佛是来到了一个后花园的地方。待走进去,却是好大一片花林。只是此刻芳菲已逝,早已不是花开时节。想必在春起之事,园中百花盛开,定是满园花香罢。只是除却那些花树,这园中还有些绽放开来的花枝,只是数量稀少,显得有些单薄。

令他讶异的是,这院中仅有花树之外,竟是连普通大户人家寻常可见的小亭也未建一个,仅有一张方方正正看不出什么材质的靛青色石桌,旁边还零散着几个石凳。但若说最特别的却是那园中不知从何处引来活水,涓涓细流潺潺微响着自砌好的水道流过,偶尔竟是有几只活泼的小鱼儿,揪着水草打着转转。

这园子到真雅致的很。沉醉赞了一声,他想象着今年暮春时节,此处定是百花齐放,蜂绕蝶舞的时光,不自觉唇角便微微抬起。

他正欣赏着园中的景致,忽听有风声袭来,探身去看,不远处的花林中竟是有人手持宝剑,宛如舞蹈一般。沿路走来,他发觉有的树上都结了大大小小的果子,但他却是认不得的。只是看着有几枚果子毛绒绒的,有些像蜜桃。

“谁在那里?”

沉醉被这突来的声音吓了一条,险些一脚踏错栽进那水道里去。他定了定神,这才发觉花林中的男子收了剑,正朝这边走来。一袭素白衣袍,发上还带着清晨的露珠,亮晶晶的很是有趣。但让沉醉讶异的是,这人竟是上官无心?沉醉张了张嘴,正待问来人为何会在此处,陡然想起这里好像是人家的地盘,顿时闭嘴,脸上却有些赧然。

“上官大人。”他恭敬道,唇角微笑很是温和。

孰料,上官无心却是微微皱起了眉,看着他,似是有些气愤的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沉醉不禁揉了揉鼻子,暗想这上官无心真真是太难相与了!好在,他也不打算与这人如何去亲近。于是乎,就将他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来龙去脉交待的清清楚楚,未有一丝隐瞒。

他这般落落大方,上官无心则显得太过小气了,简直像是审问犯人一般,不禁也有几分不自在。别看上官无心二十几岁的模样,但若说平日里接触的更多的还是关在牢里面的犯人,以及他的一干手下们。且不说上官无心此人本就面冷严肃,旁人哪敢轻易调笑,再说他位高权重,更是在六扇门总捕头这么个让人胆寒的位置上,哪里有人不害怕的。若说平日里敢和他嘻嘻哈哈,偶尔亲近一下的也就只有他手下的几名捕快了,数来数去,连五根手指都添不够。莫说这朋友了,就是朝中亲近的同僚,也是没有一个。

如此,碰到沉醉这般并未因为他的身份地位而表现出一丝丝害怕来的人,他反而是不知道却该如何应对了。他低了低头,陡然对上一双带笑的温柔眼眸,竟是有些不敢去看,俊颜上也闪过一道红霞。

沉醉何等眼里,况且如此相近,自当是被他看了个明明白白,不觉大吃一惊。若他没看错的话,这位上官无心,竟是在害羞吗?而且还是对着一个大男人!打了个冷颤,怀疑的目光上下扫射,这个人该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爱好,比如偶尔断个袖子什么的。

上官无心哪里知晓仅是一会儿的功夫,沉醉的心里已经是百转千回了,甚至给他扣上了个疑似断袖的大帽子。他暗自调节了下自己的情绪,看着沉醉开口说:“走了,该食早膳了。”说罢,便拎起长剑,大步走去。

沉醉站在原地,因为他这句话差点儿栽倒,感情您运筹帷幄了这么久,就是一句要去吃早点的话吗?摇了摇头,他快步追上上官无心的脚步,心道:不愧是六扇门的总捕头,这行为处事果真就与普通人是有大大的不同啊!

正在行走间的上官无心忽然停了下来,惹得沉醉担忧的问:“上官大人,您怎么了?”摇了摇头,上官无心并没有说话,只是若有所思的摸着自己的后颈。怎么忽然觉得有一丝凉意,难道是昨夜凉着了?

饭桌上,秉持着对‘食不言’这三个字的高度认同。

平日里,这饭桌上人最多的时候也不过五个人,但这种机会可是少之又少。平时大家各有任务,能聚在一起的机会不对。但今日不仅五人齐聚,甚至饭桌上还多了一个外来人。

被八道火辣辣的目光盯着看,饶是沉醉想装作看不到,却也无法忽视。宁倩儿身为女子,面皮总是略薄一些,况且她手上正抱着个哇哇大哭的小娃娃,不知所措。

近在咫尺的哭声惹得上官无心皱了皱眉,不觉开口低吼道:“闭嘴!”

可想而知效果如何了。若这是个头脑清楚的成年人,肯定是要被吓到的。可这毕竟是个小娃娃,甚至不给面子哭的更用力了。

宁倩儿一脸焦急,这孩子是放下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她甚至都想大喊一声:“救命!”虽说大人不喜的是这孩子的哭声,可那几乎如有实质的目光就扎在她身上啊!宁倩儿觉得,自己都要千疮百孔了。

“宁倩儿,让他不要哭了!”放下碗筷,上官无心再度命令道。

“大人……”哆嗦嗦嗦的,宁倩儿欲哭无泪。这真的不是她能掌管的了的,谁知道这个好好的小娃娃一到了这儿就大哭了起来。

这情形是如何的可笑啊!沉醉暗自叹息着摇头,伸出手臂,微笑着说:“姑娘,可否将娃娃抱来给在下。”

宁倩儿看了上官无心一眼,又看了看看沉醉温柔的表情,忙将手中的烫手山芋丢了过去。

堪堪接住这娃儿,沉醉先探了探襁褓,见很是干爽,不禁微笑着对小娃娃说:“原来宝宝是肚子饿了啊,哥哥喂宝宝吃饭吧!”索性今天早上有准备煮的火候十分到位的白粥,粘稠的汁水看着就馋人的很。轻轻吹凉,递到还在哇哇大哭的小娃娃嘴边。

然而,奇迹的一幕出现了。小娃娃似乎是感知到了他的善意,张开小嘴开始吞咽起勺子上的米汤,这娇憨的模样,是何等的可爱啊!

见此,宁倩儿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拍着胸脯直说:“养娃娃真的是太可怕了!”

饭桌上,赵宁一直没有说话,此刻他偷偷打量这位一袭杏色布衣的年轻男子。若说这娃儿不是他的,还真没人相信呢!

“啧啧,真是个温柔的小子。”周大夫抬起头,摇头晃脑着说。

上官无心一一看去,除了一头栽进饭碗里就不出来的冷杰外,大家皆是一脸看戏的神情。“有什么看的!还不快吃饭!”

“是没什么好看的,但也还是第一次看见。”赵宁嘟嘟囔囔着说,忽然感到一阵冰寒的视线,连忙学着冷杰的模样将脑袋埋进饭碗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饿死鬼跑来了。

这顿饭大约是吃的最久的一次了,只因大家的视线都留在这个同他们一起用饭的‘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