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觉得我会是个好情人?”他天真地问。
我“嗤”的一声笑出来。
“宝琳!”
我说:“我干吗骗你呢,你并不是一个性感的男人,你知道性感——嗯——”我作个陶醉的样子。
他既好气又好笑。
“你又没有一张可爱的婴儿脸。”我笑。
“我总有点好处吧?”
“有,你有一颗高贵的心。”
“高贵的心。”他喃喃说。
“不过一个订了婚的男人四处寻找情妇,那颗心会贬值。”
他不响。
我将那枚勋章配在胸前:“如何?”
“别笑,我们会为你正式举行一个仪式,得到这个奖章的人,全世界不超过十个。”
“你有什么资格颁奖给我?”我反问。
“傻蛋,傻蛋,你还不知我是谁吗?”
“你是谁?”我瞠目地问。
他在我的小客厅内踱步,双手反剪在背后。
“你不看报纸的吗?”他问,“电视新闻?”
我说:“呵,你还上过电视?演默剧?”
他转过头来,温柔地笑:“这就是我爱你的原因,你从来不给我好脸色看。”
我替他整理领带:“弗洛伊德称这种情意结为被虐狂。”
“一个人走到某一处,就听不到真话了。”他说。
“高处不胜寒。”我点点头,“但是你的未婚妻应该对你老实。”
“她只是一个孩子。”詹姆斯说,“什么也不懂。”
“她几岁?”我说。
“十九。”
“你呢?”
“三十三。”
“差这么远?”我诧异,“简直有代沟呢,我明白了,这里也有大富人家选媳妇具同样品味:要年轻、天真、貌美,最好略略迟钝、无主见、没太大的知识,因为这类女孩子易受控制,是家庭中最佳道具。”
“宝琳,你实在聪明,一针见血。”
“十九岁,”我摇摇头,“你是她第一个亲吻的男人?没有历史,没有过去,没有所谓污点,没有经验,整个人像一堆新鲜的胶泥,你爱把她塑成什么样子都可以。”
詹姆斯的声音低下来:“正是如此。”
“当心,她会长大,翅膀成长的时候,情形便不一样了。”
“她飞不了,我亦飞不了。”詹姆斯喃喃地说。
“我很替她开心,小女孩很容易满足,有吃有玩又有漂亮衣服穿,给她的聘金又不会少……”说着我的鼻子开始发酸,不知怎的,也不觉有何伤心之处,忽然眼泪就急促地淌下来。
这次詹姆斯没有劝慰我。
我拼命想停止哭泣,却又止不住。终于用手掩住了脸。
詹姆斯轻轻地说:“我想留下来陪你两个礼拜,一个工人也有权拿假期,我觉得你现时情绪不佳,有朋友陪你说说话会好些。”
我腾出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谢谢你,詹姆斯。”我喫咽地说。
“我同他们去请假。”他说,“晚上接你出去坐船,看满天的星星,喝香槟吃鱼子酱。”
“你坐船还没坐怕?”我问。
“你吃饭怕不怕噎死?”他笑问,“振作一点,宝琳,七点半我来接你。”
“那只船叫什么?”
“仍叫‘莉莉白’。”
“为什么有这个稀罕名字?”
“那是我母亲的小名,幼时她念不正自己的全名,管自己叫‘莉莉白’了。”
我莞尔:“她爱你?”
“是,但永不会纵容我。”
“对你们家庭来说,你陪我去坐游艇’也算是放纵了吧?”
他笑而不答。
我送他出门,他的司机投给我一个好奇的眼色,然后毕恭毕敬地替主人拉开车门。
我在报摊买了一大叠漫画回家去读。
南施买了水果来看我,她替我将水果贮入冰箱,嘱我天天吃。
“怕我便秘?”我问。
她笑我粗俗,又问我闷不闷。
我坦白告诉她,因有詹姆斯的缘故,日子好过得多,詹姆斯是那么体贴。
我告诉南施,这个人具有影响力。“或许他是贵族,只是他不愿说。”
“什么贵族?”南施动容,“子爵还是伯爵?”
“我没问。”我咬一口苹果。
我扭开电视看新闻,南施要去关电视,我不让她那么做,“你管我!”我白她一眼。
电视新闻报道员说:“……王储今日上午访问属下电器厂,对工人关怀备至,又问及生活境况——”
我笑:“官样文章,他回到皇官去后三十年,这些人仍然在那里挨,关怀有什么用。”
新闻片映到王子身上,镜头上他的面孔,招风耳,大鼻子,我看在眼中,张大嘴巴,一松手苹果掉地上,碰到南施的脚。
她雪雪呼痛:“你作死?”
我扭响了电视机的音浪。
“……詹姆斯王子将于明日离港,结束为期三日的访问。美国亚兰他州谋害超过二十名黑人儿童之凶手仍然在逃——”
我关了电视,跌坐在沙发里,耳畔先是“嗡”的一声,随即冷静下来,设法将混乱的思绪在最短的时间内归纳好。
我终于知道他是谁了。
我真笨,反应真迟钝,早该知道他是什么人。
南施问:“宝琳,你怎么了?脸上怎么变成苹果绿?”
我喃喃说道:“我的妈!”
南施摇摇我的肩膀:“喂,中了邪?”
“大姐,你知道詹姆斯是谁?”
“谁?”
“詹姆斯王子。”我的声音如做梦一般。
南施拍拍我肩膀:“宝琳,你累了,你的精神犹未恢复,我知道人有相似,物有相同,但你的美梦未免做长了,当心点好。”
“刚才电视新闻上有他!真的,南施。”我带哭音,“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只招风耳二十里路外都认得出来,他还穿着上午那套陈皮西装,条纹暗色领带,我错不了,你相信我吧。”
这回轮到南施发呆:“真是他?”
“真的。”
“我的天!”
“可是他怎么自由出入你的家?没有可能,他应有成打的保镖跟着才是,”南施吃惊说,“还有,他明天就要回去,宝琳宝琳,这次事情可真的搅大了。”
“一会儿七点半他会来接我。”我说。
“我的天!”南施说,“我的手在冒汗,喂,怎么竟会这样刺激?”
“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我说。
我说:“难怪有人要把他的头炸掉,大姐,我想我应停止见他,你说是不是?”
“说得很是,他是王子,你是平民,且又是东方人,宝琳,避开他,卷入这种风潮里是很可怕的。”
“我该躲到什么地方去好?”
“七时半与他说再见,明日动身去他国旅行。”
“他会找到我的。”我说。
“避得一时是一时。”南施说,“你并不想做他的情妇吧?这种可能性也不会大,既然他已经答应替你铺路,见好就应该收手,咱们是当机立断的时代女性,快别犹豫。”
说得是,我吞一口涎沫。
“可是我要等史蒂芬的长途电话。”
“别替自己找借口,老史他不娶你娶谁?”
我缓缓坐下来,燃着一口烟。
心中有种悲凉的感觉,詹姆斯对我那么好,关怀备至,短短数天,我也觉察得到我们两人的关系绝不止此,可是现在情形不一样了。
他是詹姆斯王子。
我?我只是马宝琳小姐。
我静静吸着烟,忽然心如止水。
一切已经结束,完了,我想,完了。
南施将我的神情看在眼中,她轻轻问:“为什么这么难过?”
我不答,自觉整个人已经落形,再也不能滑稽说笑。
南施细细声问:“你不是爱上他了吧?”
我听见自己说:“一个洋人?不。”
“我想你情愿单独见他,”她按我的手,“我先走一步了。”
我起身送客,神情寂寥。
大姐离开以后,我倒了一杯威士忌加苏打,坐下慢慢喝。
又少一个朋友。
而史蒂芬,史蒂芬在什么地方?
七点半,门铃响起来。守时正是他那个民族的特性。
我去开门,詹姆斯明朗而快乐,他说:“看,我穿了新衣服,如何?”在我面前转一个圈,“他们说牌子叫乔治·阿玛尼。如何?”
“很好看。”
他说:“你还没换衣服?快点好不好?”他拉我的手。
我挣脱:“我有话跟你说,殿下。”
他僵住在那里。
隔了很久很久,我们还静默着。
终于他说:“应该没有分别,我还是我。”
我温和地问:“楼下有几个保镖?”
“三个。”
我点点头:“他们知道你在这儿?”
“自然。”
“我豁出去了,”他说,“我得到两个星期的假,我将住在这儿了。”
“胡说,”我平静地告诉他,“请你不要给我找麻烦,你明早动身回去吧。”
“不,你没有可能让我离开,”他很温和,“我不会走。”
我俩明明在争吵,但两个人的声音都非常低,气氛融洽。
我吁出一口气:“詹姆斯太子,你总得为我设想。”
“我确有为你设想,有我一日就有你,我在这里的投资至为庞大,我给你最大的方便,允诺你一切要求。”
“谢谢你。”
他双手仍然习惯性反剪在背后。“可是我也得为自己设想。三十三年来,我生活在深宫中,来来去去,就是见这一群亲友这一堆随从,你说说看,日子过得多么乏味,上一次浴间后面也跟着保镖,我满以为做人就是这样,婚后就专门等父王退休,继承王位。但因为一次意外,我认识了你,我满以为你一眼就会认出我是谁,但是你没有,你当我是一个普通的外国人。”
“你使我发觉普通人的生活竟这么多姿多彩,活泼可喜,”詹姆斯语气开始激动,“原来平凡人有这么大的乐趣,可以结识这么可爱的女朋友。”
我背转脸。
“我想留下来,与他们大吵一场,他们拗不过我,准我享受这十四天假期。”
“你始终要回去的。”我低声说。
“人总会衰老死亡,公侯将相也不例外,可是迟总好过早。”
我不语。
“跟我出海。”他说。
“我想休息。”
“船上亦可休息。”他说,“马宝琳,你不用推辞,我不是一个接受借口的人,我的意志力自幼接受考验试炼,我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他的双眼闪闪发光,炯炯有神,我有点喜欢,又有点害怕,我明明已下决心不蹚这个浑水,此刻又六神无主。
“我也得为自己设想,过一些快乐的日子,与你共度,我很高兴很快活,或者对你来说,生活牵涉到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诸多不便,但是冥冥中注定我们会在一起。”
我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走。”他半命令地说。
我跟自己说:他终究要回去的,不妨,他们不见得会杀了我。
我与他下楼。
我早该知道他是什么人了。我在新闻片中至少见过他一次。
怎么会没想到,我茫茫然。
“你很沉默。”他说。
我看他一眼:“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仍是老好‘招风耳’,别忘记,今早你对我说什么,现在仍可说的。”
我哭丧着脸不响。
“家中厕所要不要刷一刷?”他微笑,“糊墙纸我也拿手,一切可以从头开始慢慢学。”
我几乎落下泪来,那时胆大包天,到现在才晓得害怕。
詹姆斯扶我上了船。
船夫将船缓缓驶出去。
天空是紫蓝色的,风并不小,但吹上来很舒服,我靠在栏栅处,看城中灯色。
詹姆斯温和地问:“宝琳,你怎么变得跟我未婚妻一样,一句话都不说了。她与我将会共度余生,虚伪一点不打紧,我俩的时间可不长呢。”
我忍不住爆出一句:“谁稀罕!”
“我稀罕。”他做个鬼脸。
“你再稀罕也不会学你表兄,为了他爱的女人而放弃崇高的地位,九月份你还不是乖乖跟那个小肥婆去完婚。”
“小肥婆!”他吸进一口气,“如果你没救过我,我就控告你诽谤。”
我懊恼得很,哪里还有心思跟他胡调。
他开了香槟,向我举杯:“天佑吾国。”
我一饮而尽。
天上出现了第一颗星。
他说:“以后的日子里,即使活到八十岁,我会记得中国南部海紫色的夏夜,一个蜜色皮肤的女郎与我曾经有过好时光。”
我慢慢吃着鱼子酱。
或者我应当自然一点,免得被他以为小家子女人果真就是小家子女人。
香喷喷的酒使我定下神来。
将来写回忆录的时候,提到这一个王太子,恐怕是没有人相信我的吧。
“通常周末,你做些什么?”詹姆斯问。
“坐船、搓麻将、探访亲友、约会男朋友、去派对。”我闲闲地说,“一般女子的嗜好消遣。”
“除了史蒂芬外,有没有其他男友?”
“有,”我坦白,“许许多多,否则日子怎么过?我是个很受欢迎的女人。”
我坦白:“在周末,阳光普照的时候,香港起码过半数的男伴都会乐意约会我,但逢阴天雨天,他们全躲了起来。”
他点点头:“史蒂芬呢,他对你可好点?”
他老说:‘省点总够过。’那自然,一家八口挤一挤躺一张床上,也就这么过了。我不敢说他不对,他敢向我求婚,也就因为他信仰他自己。但他不会照顾我,他当妻子是伙伴,共同经营一盘生意,无须呵护爱情。”
“为何嫁他?”
“时间与机缘到了,”我说,“人们结婚对象往往是最近的那一个,而且为什么不?爱得越深,痛得越切,咱们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好处多得很呢。”
“这倒与我的婚姻相似。”他苦笑。
“你又不同,”我说,“你生在帝王之家,你有责任。”
“是吗?我的责任要待几时才会交到我手上?此刻我只能等了又等,等了又等,所以他们觉得替我娶了亲,日子比较容易过。”
“别说得这么凄惨好不好?”我心中恻然。
他说:“你看见后面盯着我们的船没有?”
“看见,一共三艘。”
“多累。”
“诚然。”
“你知道保镖叫我什么?”他说,“官方剪彩人。”
我忽然又恢复过来,拍拍他肩膀:“詹姆斯,振作点。”
他又握住了我的手:“宝琳,要我回去也可以,但你要陪我走。”
“飞机飞到新德里那个站,就有人在我汤里下毒了,”我温和地说,“你们是神仙眷属,全世界都容不得我这个狐狸精。再说,你那小肥婆未婚妻尺寸惊人,一掌挥过来,我吃不消。”
他微笑:“诚然,有许多事我是没有自主权的,但到底发起威来,他们也得迁就我,你放心,保护你,我还有点力。”
我不出声。
“宝琳。”他自我身后抱住我。
我闪开,坐到帆布椅子去躺下,仰看满天的星星。
“你仍觉得我毫无男性魅力?”他失望。
“中国女人的情感热得很慢,”我缓缓说,“表面上再新潮,骨子里仍然非常保守,我不能立时三刻与你接吻拥抱发生关系。”
他搓着双手:“啊,几乎忘记了,我有一件礼物送给你。”自口袋摸出一个盒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