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泠汲连过三关,心中也自得意,跟随马王月向酒窖深处走去。他边走边仔细打量四周木架,只见架上的美酒千门百类,目不暇接,由衷赞道:“马老板窖藏之丰厚,足以傲视当代!只是为何不在木架上放置标签?”
马王月笑道:“这处窖藏都是我多年搜罗的美酒,平日里只我自己下来取酒饮用,舍不得给别人喝上一丁点儿,这里的酒我都能分辨记忆,用不着贴标签。”
冯泠汲亦笑道:“那今晚在下要让马老板破例了。”
马王月道:“老弟你是真正爱酒懂酒之人,是我的酒国知己,这里的酒任你享用,那就无需客气了。”说话间两人走到酒窖中部,马王月指指身后一众武师、家丁,说道:“要喝我的酒藏,等闲之人想也休想,但偶尔遇上好朋友或是地位尊崇之人前来,我便命他们过来,从外围的木架上任意取用几坛应酬。是以外围的藏酒虽然也算佳酿,窖中真正的珍品还得从此处算起。”
酒窖中部酒香更浓,冯泠汲抽抽鼻子,已知有许多酒中绝品,酒瘾顷刻发作,伸手便从架上取下一坛泥封完好的美酒。马王月微微一笑,道:“老弟这坛酒选得一般。”
冯泠汲充耳不闻,挥掌击破封口,仰头喝去半坛,这才一抹嘴,说道:“马老板莫非要食言?这附近几排架子,就属这坛酒气味最为浓厚香醇,如何说我选得一般?”
马王月道:“老弟是酒道高手,用鼻子闻闻,就挑中了附近最好的三坛美酒之一,若是就此打住不喝,那便是上上之选。可老弟你连过三关,接下来我窖中还有许多美酒等你品尝,先选这一坛喝就有些失策了。”
他越说越玄,冯泠汲听得糊涂,形之于色,马王月见了,解释道:“这一坛是杏花村的乾和酒。三年前我贩马路经河东,听闻彼处美酒有‘闻香下马’之称,便前往寻访,辗转求得这一坛绝品乾和。此酒香气虽醇,却清澈如水,其性甚寒,美酒固然是美酒,只是一旦饮过,脏腑受凉收缩,接下来要再喝别的酒,可就难了。”
冯泠汲吃了一惊,说道:“原来还有这等道理,是在下错怪马老板了,恕罪,恕罪。”心中则想:“幸好我方才以窖外之酒过关,若是以酒理相较,只怕我还不如此人。”
马王月又从附近架上挑出两种酒来,指着其中一只白玉长瓶,说道:“乾和属于汾酒,是北方著名的佳酿。至于南方的名酒,有郢州之富水,乌程之若下,浔阳之湓水,岭南之灵溪、博罗等等,这瓶中所盛,便是顶尖的若下酒。”又指着另一坛红纸封口的酒道:“这坛是宜春酒,本是祭祀神灵的贡酒,奈何酿得太好,咱们酒道中人便忍不住遣人盗来,哈哈。”
冯泠汲先拿起宜春酒喝了几口,“嘿”地一声,赞道:“这酒风味绝佳,做贡酒太可惜了,马老板能够盗来,实在是爱惜世间奇物。”随即高举酒坛,咚咚几口便将其饮尽。
马王月注视他将宜春酒喝光,笑道:“老弟好酒量,来清清口,试试这若下酒。”将玉瓶递了过去。
冯泠汲接过来,照旧张嘴喝下一大口,就听胸口“咕咚”一声大响,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冯泠汲自己也很奇怪,停手看了看手中的酒瓶,再也不敢放肆痛饮,只是在唇边轻轻抿酒细品,不知不觉便将玉瓶喝空,脸上露出古怪神色,迟疑道:“马老板,这酒……”
马王月道:“老弟莫要奇怪,这若下酒酿造之时十分讲究,用的水多炭多砾,却偏无土气,本质便已清纯。随后投入十余种香药,都是福桔、梅花、松节之类的佳品,酿成后芳香甘甜自不必说,乃是平和自然之酒。乾和酒性偏寒,宜春酒性偏烈,自然要大口强喝,方显痛快淋漓。若下酒却需轻酌慢饮,才有冷热调和之趣。”
冯泠汲挠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一喝此酒,瞬间便滑下肚去,险些呛到。”心中又想道:“我本来以为自己一生饮酒,已能尽酒道妙趣,不曾想今日才知不过是井底之蛙,坐井观天罢了,远不能和这位马王爷相比。”
叶梦书在地道中始终听得仔细,也十分佩服马王月对酒道的见闻,心想:“这些酒名我多少也从书上见过,只是从没实际品尝,并不懂得这般详细,马大户果然是酒中圣手。”忽然身边的小豆腐推了推他,一脸不以为然,说道:“他们这些富翁日夜饮酒作乐,变着法儿享用美酒佳肴。我们这些乞丐日夜乞讨,挨饿受冻,却连顿饱饭都吃不上,真不公平。他们还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有什么可骄傲的。”叶梦书不答,心想:“果然生是何等人,便见何等理,小豆腐所说也并不错。他们做乞丐的温饱难求,平时来此偷酒,不过是浮生醉梦,暂时消愁忘忧罢了,又怎会去关心美酒佳酿的产地风味,当成是什么风雅之事呢?”富者大大有余,贫者诸般不足,叶梦书既做如是想,便觉得小豆腐的行为入情入理,并不过分了。
马王月又带着冯泠汲走过几排酒架,饮过几种美酒,诸如某排酒架上荥阳的土窟春、富平的石冻春、剑南的烧春,谓之三春酒;后面架子上的郎官清、阿婆清,谓之双清酒;再后面酿酒法源于波斯、所用酒果却来源于天竺的三勒浆等等。
两人边说边饮,一直走到酒窖里面,最后一排木架处,正好在叶梦书与小豆腐两人藏身的地道附近。叶梦书知道如冯泠汲这等武功高深之人灵觉出众,早已用手势示意小豆腐不要做声,两人默默从缝隙中去看冯泠汲。
只见冯泠汲是一个中年汉子,大约三十来岁,中等身材,相貌却很不错,下巴上满是胡渣,颇显风霜落拓,眼神却明亮灵动,睥睨自雄。尤其他连饮了许多美酒,居然面色不变,大气不喘,一份酒量十分难得。叶梦书与小豆腐对视一眼,见他虽不说话,眼神却闪了闪,似乎在对自己说:“这个人很是豪气,像个英雄好汉。”
马王月的眼光在最后一排木架上扫了两遍,忽然叹了口气,却并不伸手去取酒。冯泠汲已知晓他不是小气之人,心中奇怪,正待询问,马王月已说道:“冯老弟,这一排木架上的,本来都是我最自傲的窖藏美酒。只是如今有了你那‘泪水’之酒放在架上,别家的酒都不能超越,我不好意思取来给你品尝,让人有些遗憾。”
冯泠汲道:“原来如此,马老板不必自谦,世间的酒千千万万,我那瓶‘泪水’再好,也不能独魁。”
冯泠汲摇头道:“你那‘泪水’之酒,酿自东海之滨的‘寂寞白’花,那花本就极为少见,又有剧毒,触之则伤,一旦拿到手中,即发火****,万难保存,单是用料一项,便已千难万险。至于酿酒之法,先是经陇右传来的大食古法,以‘寂寞白’的花叶榨汁调整口感。而后用关中酿制‘西京腔’酒的办法将花朵蒸馏,做成一瓶奇香无比的毒酒。最后或是带到南疆瘴疠之地寻一个毒草大师,以毒攻毒,或是交给天下某一个神医药王,以正道化解,既消解掉此酒的毒性,又将过盛的香气中和压抑,最后成就一瓶绝代佳酿,那是咱们好酒之人梦寐以求的神物,一向只是故老相传而已。今日我能见到已属万幸,这一排木架上的酒,再没有更好的了。”
叶梦书听得咂舌,心道:“这一瓶酒的制作,须得跑遍千山万水才行,单是辛苦劳累便催人泪下,以‘泪水’为名也不冤枉了——只是还不如叫‘汗水’恰当。”
冯泠汲道:“马老板于饮酒一道上见闻之广,真是难以测度!在下这一瓶酒得来也十分不易,若非为了马老板窖中酒藏之佳,那是万万不会拿出来的。”
马王月摇头道:“我一闻你这酒,虽有奇香,却只在酒水面上一层缠绵环绕,绝不远离,便已有了疑心。这酒成于‘寂寞白’之花,寻常白酒都是挥发成气,它却是升腾成烟,若涂于皮肤,则留下一块淡红酒渍,如同泪痕一般,‘泪水’之名便由此中来。另外此酒珍贵无比,我辈中人一见此酒,无不慷慨流涕,也与其名相称。马某窖藏中实无好酒比‘泪水’优胜。”
冯泠汲道:“‘泪水’之珍,大半还在于酿制艰难,味道虽好,却也没到高不可攀的地步。方才前一个架子上的‘三勒浆’便已十分出色,这排架上的藏酒若是比三勒浆更为优秀,那必能与‘泪水’相抗。马老板不妨再取几种酒来,在下还想尝尝。”
马王月道:“老弟有所不知,我那三勒浆酿法独特,味道极好,其实已不比最里面这排架上的美酒逊色。只是所用三果传自天竺,所谓‘三因三果’者,能治百病,说起来是药品而非酒品,这才放到次一排的架上。”
冯泠汲还不死心,又道:“然则马老板没有别的美酒相请了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