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梦书见这人白面无须,着一袭长衫,进屋时又嘴角含笑,初见时只是个英武青年,并无特别之处。但待他走到近前,便觉这人身形颀长,阔背蜂腰,虽做士绅打扮,却有一股强烈的山林野蛮之气扑面而来,反显得矫矫不群。
段月痕形容不凡,而他的妻子宇文琉璃也是年轻绝色,更是世间一等一的名门望族领袖。若前推七年,则两人相识成亲之时也不过二十来岁,与如今的叶梦书年纪仿佛,大也大不了多少。叶梦书想到段月痕年纪轻轻,已是武林里顶尖的高手,又有如花美眷相伴,半点也没辜负了似水流年,再想到自己科举无功,孤身远游江湖,不禁自惭形秽,暗暗叹息。
南宫傲霍然站起,大声道:“七年不见,你还好吧?”
段月痕看向妻子,柔声笑道:“我好的很,从未这般好过。”宇文琉璃还之以微笑,两人间柔情蜜意,默默在心。之前宇文琉璃心中还有些许担忧,此时见了丈夫,早已尽数抛却。
南宫傲嗤道:“你们没成亲前,恩爱总有顾忌,现下成了婚,愈发令人腻烦。咱们江湖武人,好不好还要看武功进境,女娘们的事情,又有什么意思?”
段月痕夫妻相视一笑,并不反驳,段月痕顺着南宫傲道:“如此说,这七年来南宫兄过的也是很好。”
南宫傲笑道:“正是如此,我已练成了魔十一剑,或许也练成了魔十二剑,还没试过,一会和你交手,逼得急了,多半便能见到。”
宇文四剑卫等人心中惊讶,他们行走江湖,听人说起南宫傲的故事,都道他之所以得名魔剑,便因练得九式奇招,武林中都称作“魔九剑”的。想不到他如今已练成了“魔十二剑”。众人虽然从未见过里面任何一招,无法想象“魔十二剑”是何等模样,但当年他以“魔九剑”之能便已跻身绝世高手行列,则今日的“魔十二剑”必然威力惊人,极尽高妙。而段月痕手下四人当年亲眼见过南宫傲的绝世剑法,此刻听说他还能新创三招,更觉不可思议,心中暗暗担忧。
段月痕赞道:“南宫兄自强不息,武功日夜精进,七年来我的武功却荒废了,须不是你的对手,这一场不必真个动手,结果已可想见。”
南宫傲喝道:“我道你妻子是女人胆小,手下人是见识不足,他们拦我阻我,我都不放在心上,怎么你也是这般说辞?”
段月痕道:“这并非说辞,是实话。自从我们夫妻成亲,我便再未与人动武,算算也有四五年了,哪里还是你的对手?南宫兄你武功高明,当今天下除去道玄公、仙剑客,或是天府那位大天魔王,只怕再也没人敌得住你。”
南宫傲冷哼一声,道:“李道玄年纪大了,经不住鏖战,我等闲不能寻他比武;仙剑客行迹飘忽,我寻他不到,何况他的年纪也已不小,比当年能有多少进境?至于大天魔王,不过是阴谋暗算的卑鄙小人,不足一哂,我寻他挑战,那是自降身份。本来你和杜月鸿两个年纪都比我小,七年前已有高明武功,七年后自然愈发厉害,可惜他又被天府诡计害死,剩下的你若不和我交手,则我在世上岂不十分寂寞无聊?”
宇文家主在一旁道:“人生拘泥于一道,若是前无止境,便不觉得寂寞。南宫先生也该寻找些别的乐趣,实在不行,便在武学上继续奋发,何必左顾右盼,偏要寻人比较?”这道理本十分浅显,但经她一说,便自然而然令人多了几分信服。叶梦书不禁想道:“董庭兰先生弃武学琴,在音律一道上不断进步,这时身赴外域搜罗乐理,虽然形单影只,却一定不觉寂寞。世上还有位大诗人李白,前几年仕途不畅,便寄情诗酒,痛饮狂歌,总还有一份安慰,也不失苦中作乐。那我呢?我只一心求取功名,现在暂时还不成事,便跻身江湖,四处游览,也算是一种消遣。”既然想到了董庭兰,又不禁想:“不知道董先生、明行大师、拓跋连城等人,比起南宫傲和段月痕来如何?”
南宫傲摆手道:“这话看似有理,其实不通。你说这世间为何会有武功?那总是前人茹毛饮血时遇到天灾猛兽,人力不及,便想出种种办法,挽弱为强,才能繁衍生息。武学一道,归根究底是与万物争斗,到了极处,能与天争地斗,但未到极处,便需先与人比试,若不能胜过他,又如何向更高一步迈进?我来寻他,便是为此。”叶梦书想不到他还有这种说辞,细思之下居然十分在理。
宇文家主还待争辩,段月痕已抢先道:“南宫兄说的在理,不打这一场,咱们心中总有郁结不平之气,便请到院中比试。”
南宫傲挑挑眉毛,放声长笑,大步迈出门去,众人也都随之离座。
院子里小豆腐与阿笑、宇文翡翠三个少年正在一块。这三个孩子本来想要玩耍,但宇文翡翠怯怯懦懦,又什么都不会,小豆腐说了半天跳格子、作迷藏、丢口袋等等孩童常见的玩意,宇文翡翠只是摇头。小豆腐渐渐没了耐心,小嘴一扁,不再言语。
阿笑年纪大上一两岁,已有些大人模样,为人淡漠持重,见两个年幼的说僵,便提议聊天。小豆腐想起宇文家主的风姿,转瞬便把不快忘记,不住向宇文翡翠询问他姐姐的事情。宇文翡翠半天才回上一句,虽然声如蚊呐,好歹也算交流。小豆腐正说到:“我一身黑泥,刚才在宇文姐姐身上蹭了好多痕印,不知道她会不会见怪。”就见南宫傲大步走出,径向阿笑而来。他身后门中,宇文家主握住段月痕的手,两个人依依不舍。
段月痕道:“琉璃,你不要怪我答应得这般干脆。这一场我若不打,自己心中也不痛快。何况南宫这人心志坚韧,百折不挠,绝难说服他离去。”
宇文家主柔声道:“我知道的,那把刀每天夜里都轻轻震颤,每月月圆更要对月鸣响,那是在呼唤主人使用。但你这几年却对它理也不理,动也不动,全心只与我在一块,当然是出于真心想要淡出武林。今日一战,就算咱们对过往的告别,是最后的一段魔障,咱们夫妻一体,如果你有事,我自然……”段月痕止住她道:“我懂。”
他们两人昔日经历了无数苦难劫磨,这才走到一起,若是段月痕决斗而死,则宇文琉璃势必随之自尽,彼此相知于心,那便不用多说。宇文家主又道:“我知道你懂我的,只是七年前你们在东海大战了三天三夜,最后一身伤痛,浑身浴血,我现在回想起那个情景,眼泪便忍耐不住。”说话时一行清泪已顺着颊边流下。
段月痕抓着妻子白玉般的柔荑放到她的脸上,安慰道:“还没开始,胜负犹未可知,你别多心。”
所谓“宇文冷冰川”者,宇文家寒冰内功天下无双,宇文琉璃身为家主,修为自然极高。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轻轻发劲,瞬间已将泪水凝成霜花,展颜微笑,对丈夫说道:“我没事,现在哭过了,等你赢时便只会笑。”
段月痕深深呼吸:“我不会败。”
另一边南宫傲走到阿笑身边,叶梦书也跟了过去。宇文翡翠对南宫傲十分害怕,被他凌厉目光一扫,立时跑回姐姐身边。南宫傲拉着阿笑走到旁边,半蹲下身子,看着阿笑道:“小子,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的话么?”阿笑不说话,点了点头。
南宫傲又道:“记得就好,到时候依我说的做,先别吃亏,世界到底是怎样的世界,日后你长成了再自己去闯荡吧。”
回身又找到叶梦书,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跟来?”
叶梦书在一边观察形势,心中已大概有了计较,说道:“刀剑无眼,南宫先生若有差池,是想要我照顾阿笑。”
南宫傲点头道:“不错,我救了你一条性命,也不要你用一生报答,你照顾阿笑几年,他成年后便用不到你了。你对这小乞丐尚且不错,也该亏待不了阿笑才是。你平时指点他些诗书文赋,却不要把读书人假仁假义那套迂腐说辞教他。”叶梦书心想:“你好看不起人,读书人里有咬文嚼字的酸儒,也有守旧仿古的腐儒,但天下律令礼仪、人心教化,样样离不开读书人,何必一竿子打死?”南宫傲看在眼中,知道他心里不服,冷笑道:“真君子固然可敬可佩,但伪君子、真小人也是所在多有,行走江湖一不小心就要丧命,还是圆滑多心些才好。一味仁义待人,最后早晚吃亏。”
叶梦书不愿多辩,点头道:“先生放心,我自会尽力而为。”
南宫傲道:“你尽不尽力我也管不着,阿笑的剑法你刚才也看到了,别人等闲也奈何不了他。”叶梦书微微吃惊:“原来他方才故意要阿笑和四剑卫交手,是要我以后顾忌阿笑的武功,对他好些。”想不到南宫傲外表桀骜不驯,心中却自有计较,全不似看上去的飞扬激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