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梦书在别院里等待成绩,却迟迟不见消息,每日里无所事事,便只能翻看霓裳羽衣曲的谱子。看得久了,对音乐也渐渐起了些兴趣,便向严武询问别院中是否有七弦琴之类的乐器。严武寻了一阵,只找到一根竹笛,却是长安城里那些纨绔子弟们寻常玩闹用的。没奈何,叶梦书便拿着竹笛吹奏练习了几日,虽然他并非达人圣手,用笛子吹不得霓裳羽衣曲,但谱子里既有董庭兰的心得体会,时时借鉴学习,吹起其它曲子来倒也进步神速。
又过了几天,一夜里明月四照,如水银泄地,映衬得小院中明亮无比。叶梦书心中欢喜,慢慢把近日来的烦躁压抑放下,见到一轮月亮已近全圆,想来马上就到十月中旬,再过阵子,各地的举人便要随着乡贡入京,长安城里又要进入常举的节奏了,而这次制举的结果却还未公布,实在让人不明就里。但是等待结果的又不止自己一人,倘若真有什么消息,也不用担心错过,再说无论成败,公布结果之后自己便不能住在这座吹花别院,到时这几棵梧桐、一座小屋,诸般安静文雅的事物都再也不能见到,想到此节,却又隐隐希望制举的结果永远不能公布的好。
环顾院中,又见到那墙角的梯子,他一时兴起,便携了竹笛,登了上去。
叶梦书仰卧在屋顶之上看天,只觉一天星月离自己比平日更近,星光月华照在身上,加上屋顶凉风四吹,感觉美妙无比,禁不住想道:“那日董先生在楼上飘然来去,宛如御风飞仙,这些武功技艺,当真奇幻之极。若是我也有了这等本事,到时候访遍名山大川,天下险难之景,岂不壮哉!甚至跑到皇宫之中,仰卧在那里的屋顶看月听风,俯视这长安城内外灯火,行人过客,如同仙人一般,岂不妙极?人间至乐想来也不过如此。”一念如此,便拿起笛子,轻轻吹起。他技艺不算精妙,但既然纯粹出于爱好,本身学问又博,便能另出机杼,那日他对董庭兰说起过“诗三百,篇篇可以成曲”的道理,此时吹奏竹笛,便是自己谱的一篇《东方未明》。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东方朱晞,颠倒裳衣,倒之颠之,自公令之。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则莫。”
《诗经》中的这一篇,本来是说古时的士大夫,东方天色尚黑,睡意颇浓,却因为要见国君,不得已早起准备,去与不去之间的思索无奈。近日来他经历不少奔波应酬,却还是自己一人独处的时候快乐安闲,深感所谓国君一句话,小民累趴下的道理,日后若是真的有了功名,在朝廷、地方上做官,怕也不会太过开心。但是扪心自问,建功立业之心终究不能放下,一身才华若是就像他先父那样终老边疆小城,不能名世,那实在是可惜之极。
他心境和曲子相合,吹奏的境界便又高了几分,笛声清脆,远远传出。待到一曲终了,忽地发现身边站了一人,黑甲黑剑,竟是李泌身边的黑盔奴,虽然看不见样貌,但是按剑听曲,也是一副入神的模样。
黑盔奴发觉曲子停了,叶梦书正看着自己,不禁一阵慌乱,连连比划,叶梦书花了好大力气,才明白今夜李泌也上楼望月,黑盔奴一时疏忽没有跟上,待到寻找李泌的时候,听到这边笛声,以为是主人吹奏,便奔了过来。
叶梦书和李泌虽然只是那夜里见过一次,但是两个人气质相似,才学相当,饮酒谈论,大有知己之感,听到黑盔奴说李泌也上楼赏月,当下便道:“既然李兄也一般上楼赏月,梦书也想再和李兄相聚,我与你同去寻他吧。”黑盔奴点头同意。
但走出几步,黑盔奴寻主心切,嫌叶梦书一介书生脚程太慢,在陡峭屋顶不敢快走,便一手穿过他肋下,挽着他的手臂,一同在屋顶之上飞跃奔跑。叶梦书初次体验到轻功的奥妙,只觉武学轻功实在神奇,自己一个大男人,一百几十斤的重量,在黑盔奴携来几如无物,而每次跃在高空,感受这一阵失重,心情激荡,虽然危险,但他年轻人心态,反而觉得有趣刺激。心想:“以后若是有机会,见到长孙飞星或者雨奇子两位,又或是董庭兰先生,好歹要向他们求教些轻功法门,若是我也能练成这种飞檐走壁的功夫,那真是美妙之极。”他不知江湖上门户之防甚严,长孙飞星一介散人,和他关系不深,自然不会轻易传授,那雨奇子更是有门有派,不是择徒授业或者师门特许,就算父母兄弟,都万万不会指点本门武功。倒是董庭兰门户之见浅薄,为人也脱略形迹,不拘一格,又是大行家大高手,所知功夫极多,叶梦书是他忘年知己,若是开口相求,必然会尽心指点,但他此时已经远赴北地番邦,几年之内哪能回来?
两人在这一片高宅大院的屋顶上飞跃奔走,不一会就看到远远屋顶上一个白衣青年仰卧看天,正是李泌。黑盔奴自然大喜,放下叶梦书走了过去。叶梦书虽然也很开心,但他为人自傲,心底却另有一声叹息:“毕竟李兄也是风雅妙人,我以为自己在屋顶上赏月吹笛,这般风雅的事情再无他人能为,果然世间之大,能这样做的人当然不会只我一人……唉,所谓‘独一无二、卓然不群’者,哪有这么容易,我还差得远啊。”
李泌看到叶梦书,微微一笑,站起来见礼:“原来是叶兄,几日不见,一向可好。”叶梦书还了礼,也微笑道:“李兄真是好兴致,我还道在屋顶赏月的只我一人呢。只是这次累得你这位随身护卫十分惶急。”李泌闻言,对着黑盔奴施了一礼,歉然道:“对不住,让你担心啦。”黑盔奴不答,默默站到一边。李、叶二人均知他从不说话,性子怪异,但忠心耿耿,那是不用怀疑的,便也不以为意。两个人一同在屋顶坐下,面向夜空,看明月星辰,谈论近日发生的诸般事情。
叶梦书把李林甫府上四先生毒倒众考生,大家应试均不在状态,而自己又安然无恙,只是近来一直不见考试结果云云,毫无隐瞒,坦荡荡地跟李泌说了。李泌皱眉道:“我听说李林甫曾经花下重金,遍求武林高手护卫身侧,请来的人中有四个顶尖好手,分别唤作拳魔邪神、剑魔邪神、刀魔邪神、毒魔邪神。那人既然叫做四先生,又善于用毒,想来就是毒魔邪神无疑了。这四人都是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恶徒,虽然遵了李林甫不能弄出人命的指示,但所下的毒药定是凶猛之极,可怜一众考生,无辜遭他毒手。叶兄你前一夜喝了半壶溶有渐磐三花丹的药酒,这药善解百毒,叶兄赖以无事,却是十分幸运,至于考试结果么……我现在也是不知,且待明日我去向熟识的友人打听便是。”
叶梦书奇道:“李兄肯帮忙询问,梦书自然感激。那日听董先生说话,李兄似乎出身江湖世家,但又认识许多朝廷官员,真是令人好奇。”
李泌微笑道:“难怪叶兄不知道,天子姓李,我也姓李,算起来我家先祖和如今的皇室是门远亲。家中世代祖先在朝为官的不少,家父也曾经做过吴房令,不过他身子也不大好,早已辞官,现下常在洛阳附近的祖宅修养。我自幼跟着祖父住在长安,小时候又有所奇遇,幸得天子眷顾,有个神童的虚名。这些年在长安内外,交游还算广泛。至于武林中的事情么,却是因为我祖父道玄公,他老人家武功通玄,在江湖上名望甚大,我自幼便耳闻目染,知道一些罢了。”
叶梦书暗想:“李泌父祖是长辈,入朝为官自然要多加赞颂,可他说起自己时便自然而然的谦逊了。想来天下之大,皇帝连自己的公主王子都未必眷顾,却对一个外人小孩青眼有加,这是何等的荣宠?怪不得他谈吐之间对做官入朝不放在心上,有如此出身,再加上才华横溢,要做官出仕,干出些许事业,难道还难么?”虽然如此想,但他对李泌的家世背景却也不如何羡慕:“当此治世,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也是常情。我出身本已寻常,如今更是孤身一人,要做到高位本来就是千难万难,但我既然自负高才,凭一己所学,能到什么地步便到什么地步也就是了。其实我原来家境富足,算是不错,又能读书明理,已经比出身农家或者无父无母的孤儿强得多了。”至于李泌说他祖父武功通玄,叶梦书不谙武学道理,心中只想:“李兄的祖父,怕不是有六七十岁,若是再老一些,只怕已经年近八十。那般老者,武功再高,又如何能和别人动武打斗?他为长者讳,自然说得厉害些……记得那日董先生对雨奇子和长孙飞星两人的武功不屑一顾,却说李兄的祖父圣剑天刀,是独步江湖的绝学,想来他祖父年轻的时候确实是极厉害的。”
二人又谈论了一会,李泌还是不耐风寒,咳嗦声起,那日喝了半壶药酒,似乎毫无作用。黑盔奴见如此情形,连忙要李泌下楼。李泌虽然和叶梦书正谈的高兴,但方才累得黑盔奴着急寻找,心中颇有歉意,想到日后和叶梦书谈论机会还有不少,便不再坚持,起身告辞。他却是准备有一架小梯,不用黑盔奴帮忙,自己慢慢下屋去了。
叶梦书见他们二人去了,也不再停留,带上竹笛,沿着屋顶回到了自己的住所。刚想下梯,抬头又看到天空明月,想到此时长安城中一片楼宇,真正只剩有自己一人登临,不由得兴致又起,再不着急下去。他重新坐在屋顶,看月听风,把笛子横在唇边,轻轻吹起一首《北山》。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从事。王事靡监,忧我父母。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四牡彭彭,王事傍傍。嘉我未老,鲜我方将。旅力方刚,经营四方。或燕燕居息,或尽瘁国事。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或不知叫号,或惨惨劬劳。或栖迟偃仰,或工事鞅掌。或湛乐饮酒,或惨惨畏咎。或出入风议,或靡事不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