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豆腐嚷道：“姬大哥是英雄好汉，我找他学武功，那关别人什么事？”
任凌云摇头道：“古时候孟母三迁，就是怕小孩子不知好歹，受了身边坏人影响。你在天府学武，就算有姬灵风一个好人，身边却全是杀人放火的恶徒，日子久了难免不会学坏。”见小豆腐神色犹豫，又道：“就算你始终能做好人，日后江湖正道与天府起了冲突，你是帮着天府呢？还是帮助英雄好汉？”
这一句十分厉害，小豆腐眉头愈发紧锁起来，良久，忽地大叫一声，顿足道：“不去就不去，学不了武功，当不了英雄好汉，也不能杀人放火，去做坏事。”他小孩子家，想到自己或许一生再无机缘学会高深武功，自然也没机会扬眉吐气，告慰养父，眼睛一红，禁不住哭了出来。
任凌云见他哭的伤心，果然是孩童模样，不禁微微发笑，但在心中却知道这孩子为做好人，放弃了平生一个绝大梦想，其实十分难得，也不由得暗暗赞赏。就听旁边的叶梦书说道：“小豆腐你别着急，古人说：‘人之初，性本善’，风俗教化都能更改，咱们到了天府，好言好语规劝他们，教他们不要作恶也就是了。”
小豆腐眼神一亮，马上又黯淡下去：“那……那多困难呀……”但毕竟是一线希望，并未将话说死。叶梦书鼓励道：“咱们诚心诚意的劝说，多少能有些作用，姬灵风的武功那样高明，就此错过了岂不可惜？”
任凌云冷声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你们见识粗浅，心思天真，真以为靠一张利嘴就能说服恶人不再作恶吗？便是孔孟圣贤、老庄佛祖都做不到哩。再说武林中高手无数，姬灵风的功夫算什么高明？错过就错过了，不算可惜。”
叶梦书目光直视任凌云，道：“任先生说得对，一山还有一山高，那位姬先生的武功自然不是第一。可他能对小豆腐倾囊教授，这一点别人都做不到。这孩子出身不好，没有门路，错过这次机会，更去哪里再寻一位名师来？”这正说到小豆腐的伤心事，在旁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任凌云张口想要说话，话到唇边，忽然眼睛一转，醒悟过来，笑道：“原来如此，你小子真够狡猾的，用激将法，要我指点这小猴子几招。”叶梦书并不慌张，也抱以微笑：“任先生慧眼如炬，小子这点心思到底瞒不过您。”旋即正色道：“我与这孩子萍水相逢，怜惜他志向远大，心地也好，便出此下策，仰仗您雅量高致，教授他几手武功，便可终生受用无穷。”
任凌云点了点头，道一声：“罢了！难得我与他十分投缘，便教他些功夫。”叶梦书一推小豆腐：“还不跪下拜师！”小豆腐想起街边说书先生讲过的许多故事，忽然间福至心灵，跪倒道：“师傅在上，受弟子一拜。”叩了几个响头。
任凌云见小豆腐叩头时用力不小，本来都是黑灰的额头沾满了土黄色的灰尘，隐约竟还有几点鲜红的血丝，心中也微微感动，伸手将尘土拂去，道：“好，好，我且收你做个记名弟子，教你几手功夫。”旁边的叶梦书又道：“小豆腐，你不去北固山了，便不必再急着赶路，一路上就跟着任先生走吧，也好服侍照顾师长。”
任凌云心道：“这书生得寸进尺，让这小猴子缠上我了。”虽如此想，但他此来江南，见了许麒，总想起当日问他父亲收他做弟子的事情，这件事如今已不能再提，却又遇到了性子投缘的小豆腐，想到把他带在身边，倒也没什么不好，当下微微颔首，那是默认的意思。
之后三个人沿路走了一阵，一路上任凌云和小豆腐说说笑笑，却丝毫不提教授武功的事情，直走出十几里路，任凌云忽然大叫一声，对叶梦书说道：“我说怎么觉得奇怪，原来你刚才都是有意为之，不是激将法，而是以退为进，我前前后后的说话反应都在你算计之中了。”叶梦书神色腼腆，拱了拱手，致歉道：“任先生见笑了，您是一时高士，我想起汉高祖见郦生的典故，用前倨后恭的法子，为这孩子寻个好师傅罢了。”
任凌云“嗯”了一声，见叶梦书以楚汉相争时东下齐城七十二座的郦食其相比自己，便生不起气来。稍稍气顺，忽又惊觉：“噫！我这不是又被他说服了么？”又想道：“我一直以为这书生十分迂腐，想不到随口几句话就骗得我收了个弟子，倒是个极聪敏的人物。”虽然明知叶梦书用心是好，却总不那么舒服。
又走段路，路边一个池塘，任凌云扫了一眼，问小豆腐道：“你会游泳么？”小豆腐不解，答道：“会呀，怎么……”话音未落，已被任凌云拉着衣领抛入池水中去了。任凌云笑道：“我虽然穷了一点，却不是丐帮中人，你做了我的弟子，再不可当小叫花啦！”看着小豆腐在水中翻滚，动作娴熟，果然是会水的，叫声：“好好洗洗。”便不去管他，反而对叶梦书道：“小子，咱们这就分开吧，我一路上教他武功，你就不好在一旁同行了。”叶梦书点了点头，心中早已想到这点，虽然对小豆腐有些不舍，但毕竟相识日短，何况小豆腐还遇到了明师，求仁得仁，那也没什么不好。
一会儿小豆腐洗完了澡，身上的黑灰泥土尽数扫去，拖着一身湿漉漉的破棉袄走回路边。只见肌肤极亮极白，五官玲珑，柳眉细口，唇色如黛，竟是个窈窕少女，哪里看得到方才落魄小乞丐的影子？叶梦书瞧得呆了，连久历世事的任凌云都大为吃惊，啧啧称奇。
小豆腐走到两人身边，见都不说话，出声道：“你们怎么不说话，见鬼了吗？”
叶梦书颤声道：“小豆腐，你，你不是男孩儿……你是个女孩儿？”小豆腐皱眉道：“什么男孩女孩？”任凌云在旁边咧嘴大笑道：“嘿，不开口真认不出来，一开口还是小猴子的傻劲。”
叶梦书回过神来，他心思何等聪明，稍稍思索，立时想到这必然是当年那个老乞丐的主意。小豆腐一个女孩家，莫说是这般小巧美丽，便是丑上十倍百倍，混在乞丐中也必定要受男子欺凌。老土豆既然能组织众乞丐挖掘地道，定下偷酒的规矩，想来也是个思虑周全的长者，教小豆腐不要洗澡，平时把身上染得满是黑泥，别人厌恶不愿沾身，这才省去了无数麻烦。心中自责道：“她的声音比寻常男孩轻柔尖细，我只道是未脱童声，其实早该想到这点的。”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小豆腐，你是女儿身，前几天在宇文别府怎么盯着宇文家主出神？她也是女子呀。”
小豆腐连男女之别都不甚明了，又哪里晓得许多，天真道：“那有什么关系？我就是觉得宇文姐姐好美丽好漂亮，原来那就是女子么？为什么我在街上乞讨遇到的女子就没那么美的。”
任凌云“哈”地一声朗笑，道：“现在知道你是女娃子了，还要随我习武么？”叶梦书一愣，开动震惊的头脑，想道：“是呀，小豆腐一个女孩子家，又何必再随任先生习武？可是她跟着我就更不像话了，做书童？做侍女？做姬妾？何况她孤苦无依，再要她去做生意，也有许多不便，这可如何是好？”左右不得良策，终于下定决心：“我与她初遇的时候，她就被几个恶少欺负，若是学了几手武功，至少不会再这样吃亏，也不会再沦落到乞讨的地步。”
他正要请任凌云继续教导小豆腐，小豆腐已先叫了出来：“女孩子怎么就不能习武了？英雄好汉不是人人都能做的么？那我就不要做女孩子，要做英雄好汉。”任凌云笑道：“男女是天定的，如何更改得了？但只要有侠义之心，的确人人都能当个英雄。你要习武，这就跟书生告别，随我来吧，咱们三人在此分手。”
小豆腐闻言十分犹豫，不再说话，叶梦书知她舍不得自己，只是两人间终有一别，不能耽误了她的前程，轻声安慰道：“随任先生去吧，他既能为亡友前后尽力，必然是个极有义气的人，绝不会辜负了你。你还小，来日方长，咱们总有相见的时候，以后我若在江湖上听说一个小豆腐女侠的传闻，那就是你。”
任凌云在旁边听到叶梦书夸赞自己“极有义气”，心中甚喜，说道：“你若有什么讯息，便送到洛阳白马寺中，我与那里的高僧交好，或迟或早，总能知道。”说完对小豆腐道：“小猴子，跟我走吧。”
小豆腐对叶梦书依依不舍，想要说些什么，但心中知道自己总要去从师学武，不可能一直跟叶梦书走下去。想问叶梦书接下来去哪里，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一时想要叫上叶梦书一起去北固山，哪怕没有可能，也要跟一群杀人放火的恶徒讲理；一时又想随着任凌云好好习武，快快练成绝世武功，名动江湖，自然就能重遇叶梦书了。再去看叶梦书，却见他已转过身去，向反方向走出段路，小豆腐心中的千言万语，便再也说不出来了。
两人临别之时，女儿家自然而然心思婉转，虽然说不出告别的话，却红了眼睛，默默流下两行清泪。
小豆腐终于是随任凌云去了，但她每走出几步，还要时不时地回头遥望。
叶梦书本来怕离别伤感，既然早晚要有人先迈出一步，那不如自己先行，待走了一会，想起连日来和小豆腐相处的种种情形，夜晚二人同宿草床之上，彼时只当她是个邋遢小丐，这时既然知道小豆腐是个女孩，则男女有别，不禁尴尬。尴尬中又想到小豆腐洗尽泥尘的天然样子，青春靓丽，白玉生晕。那天小豆腐看着宇文琉璃愣愣出神，而这时叶梦书想到她的样子，也不禁意动神摇，发起呆来。
叶梦书的脚步越走越慢，不知不觉已停了下来，待到知觉时，回头一望，道路通向远方，直接碧空，路边芳草连天，路上却没有半点人烟。
怅然若失之中，叶梦书自嘲一笑，迈步再向远方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