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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曲院回廊 迷惘处 一声梵唱 1


闹市街头,商贩不叫卖,行人不抬脚,都围在临时搭成的草台边。

“好!”

一片喝彩声中,台上人连翻数个筋斗,将手中枪抖开,散做点点梨花,忽而收束,霎时闹市便沉寂下来。

“好!”

稍微的沉默后,人群里再次爆发出一阵欢呼,人头攒动,大众随即转头去看台上的另一个人。

那人把羽扇一摆,揽长髯,迈碎步,微微发笑,开口唱道:“人道司马才能高,到此不敢进兵刀,贼臣空拥军十万,不及诸葛一妙招。”又吊起嗓子招手道:“子龙将军归阵罢,子龙将军归阵罢。”

原来是在唱戏。

唐时戏曲还颇简陋,本来只是些舞女歌怜将文人诗词谱曲吟唱,多见于妓馆勾栏,或是酒楼饭店中。开元时玄宗诏令在长安城里设立梨园,自此戏子怜人才真正有了系统培养和正式舞台,将西周乐舞逐步发展,渐至于秦汉百戏,盛唐散乐。只是梨园至今也不过一二十年,世间的名角佳怜都在梨园里为王子皇孙歌舞宴乐,便是叶梦书在梨园别院里羁留数月犹未能见过几人,何况是在余下的城镇中,那就更没有几个出色戏子,或是什么上佳剧目了。

只是名角佳剧没有,草台班子行走艺人总是有的。

三国故事距唐代玄宗时约有五百年光景,光阴流转,真实逐步湮没,故事却日渐沾染了幻想的颜色。当时江湖卖艺的说书人常讲的故事,不是楚汉争锋就是三国鼎立,是以梨园风气一开,便有流浪艺人将之改编成曲,又演绎为戏,乡镇间游走,果然大受欢迎。

这时台上唱的就是一出空城计。

诸葛亮召回赵云,念词道:“老将军辛苦,老将军辛苦。”赵云道:“这一阵着实凶险,缘何司马懿退兵了哇?”诸葛亮道:“他一心要把天下平,又恐城内有伏兵,左思右想心不定,自己反使自己惊。”赵云便扶额道:“呀,呀,好凶险,好凶险,司马兵强马又壮,城里实无甲兵藏,若他横心冲进来,教咱一座空城如何挡,如何挡?”扮成诸葛亮的戏子眼角余光扫视,见台下百余人神色热切,翘首倾听,不禁得意,忙开唱道:“你我同受主君恩,为扶危局劳心神,何惜一死匡正义,要将英名永留存。”

这一出戏尚很简单,这几句是说诸葛亮和赵云心存忠义,倘若司马懿真冲入城中,那便一死报主,表现两人的高风亮节,唱完这段词,戏便入了尾声。

果然台上两个戏子又念了几句词,赵云便下了台去,剩下一个诸葛亮,戏子将羽扇一摇,收尾道:“虎豹归山禽兽远,蛟龙断锁海中游,寒鸦终难配鸾凤,驽马岂能伴麒麟?我去也……哎呀!”原来他回身正要离去,从台下却飞起一只茶杯,来得急切,眨眼间杯碎人翻,那戏子已是头破血流了。

台下观众一片哗然,瞬间就让开了路,露出人群后一众人来。这群人目露凶光,体型壮硕,甚为彪悍,民众见了,愈发不敢招惹,又往后退开几步。

这群人中间一个青年,神色阴郁,哼了一声,从椅子上霍然起身,叫声“砸!”,身边从者得了命令,就直冲入后台,打砸起来。

事发突然,人人都是一呆,待戏班班主回过神来,连忙上去阻拦,告饶道:“好汉莫要动手,好汉莫要动手,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我们戏班刚到贵地,不懂规矩,有什么得罪的都好商量。”那青年又是一声冷哼,一把将班主揽住,凛然道:“什么叫不懂规矩?你们戏班刚到颍川,就演了三五出空城计,大众欢喜,来看的可是不少啊。”那班主不明所以,心中愈发害怕,却又接不上话,只道:“有什么对不住的,您说,您说,我们改就是了。之前地头上诸位大爷都打点过了,是不是钱还不够……”青年先是不屑道:“你以为我和那些个地痞流氓是一路的吗?”继而发怒道:“好哇,你等不单唱戏辱没我家先祖,还敢小瞧于我!”用力一推,将班主送出两三丈远,撞碎了一排唱戏用的道具,掘土扬灰,好不狼狈。

青年看了看四周围观的群众,冷声道:“我司马家在颍川日子也不短了,平日里为人如何大伙也都知道。这伙戏子搭台唱戏,辱没我家先祖,将我家先祖骂做‘豺狼禽兽’‘寒鸦驽马’,是可忍孰不可忍?司马霜真今日砸了他家场子,都怨他们自己混账,在场的都是证人。”围观群众噤若寒蝉,哪里还敢抗辩,都只眼睁睁看着司马家一众随从打砸戏班物件。

这戏班不甚富裕,好容易置办了些许道具,眼见心血东流,班主忍耐不住,又过去抱住司马霜真大腿,哭求不已。司马霜真被他求的烦闷,伸腿将他踢开,怒道:“你们做了错事,如此撒泼,反似我是坏人,好没道理!”怒气不歇,见手边桌上一只茶杯,抬手便打飞出去,冲向班主。

司马霜真手上劲力极大,方才随手一抛,砸倒的诸葛亮现在还坐在地上发昏,这班主年逾六旬,更受不得重击,眼见茶杯打到头上,斜刺里忽地伸出一只白皙小手,在茶杯上一点,卸去劲力,随即将之抓在手中。

司马霜真随手一击,本未如何在意,忽见有人出头,心头的怒气便再也无法克制,吼道:“他妈的,颍川何时与我司马家这般不对付了!”向那人看去,原来是个娇小少女。

只见这少女个子不高,皮肤极白,太阳下迎日光闪耀,刹那间竟至看不真切面容,模糊中只觉她五官玲珑,嘴角含笑,至于明眸皓齿、玉臂朱唇等其他种种好处也都不必说了。

司马霜真为之一愣,怒气稍减,声音又复冷淡下来:“你小姑娘家不懂事,快快闪在一边。”

少女摇头道:“谁说我不懂事了?我知道司马懿的故事,《晋书》上说他‘有雄豪志,闻有狼顾相’,戏文里说他是虎豹禽兽也无不可啊。至于寒鸦驽马,他也不错了,可是和诸葛亮一比,那自然是不如人家的,倘你嫌戏里的台词说得重,戏班的人也都道歉了,你若还要打他,那就是不应该。”

司马霜真一愣,想不到这小姑娘给自己讲出一番考据来,但旋即怒道:“‘狼顾’的话,那是魏武帝曹操讲的,我司马家先祖曾做帝王,岂能被这伙流浪戏子调侃!”

少女嘻嘻一笑,道:“这就是了,司马懿曾做曹操的大臣,司马家最后却篡了曹家的天下,这还算不得禽兽之行吗?再和人家诸葛亮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比,难道不是寒鸦比鸾凤,驽马配麒麟吗?”

司马霜真被她几句话呛得无言,心中怒火陡升,面上反而一阵冷笑,少女被他盯的难受,忽然吃惊,向后急退而去,同时将手中接下的茶杯扔出,茶杯在半空中“咔嚓”一声,粉碎成渣滓,少女叫道:“你这人暗中偷袭,好无耻。”

司马霜真不再搭话,足下发力一点,人已前跃追击少女。他将右手食指中指点出,顾及对方是女子,不敢直取中宫,而向少女的肩膀攻击。少女被他逼迫,似乎有些慌乱,神色间一片急迫,但旋即镇定下来,让过司马霜真右臂,也伸出两根手指点去。司马霜真一击落空,自然留有后招,左手小指一勾,身子急速转了起来,旋转中连出八指,尽皆点向少女肩膀穴位,一时间气劲四散,身形飘忽,将少女包围起来。

围观群众都是些市井凡夫,虽然不谙武艺,但见司马霜真威势惊人,身法怪异,也知道是厉害功夫,无不惊叹。忽然间就见司马霜真一挣,停止了旋转,缓缓向后退开,神情中半是疑惑,半是惊讶,或许还杂有几分沮丧和恐惧。

他退后几步,让出面前的少女,还是笑嘻嘻娇俏可爱的模样。司马家的仆从见主人受挫,纷纷围拢过来,作势攻击少女,却听司马霜真喝道:“回来。”又紧张补充道:“你们奈何不了人家。”狠狠盯着少女,咬牙道:“你厉害,这戏班我管不来了。”

那少女本来面带微笑,拉开架势戒备,这时见他认输,反而板起脸来,将拳头置于面前虚咳,效仿乡野间老夫子的身段,教训道:“咳咳,你知难而退,总不是傻瓜。我师傅说沽强恃势,君子不取,欺辱老百姓算什么本事?我还听师傅说过,本朝之初,你们司马家也出过司马栗这样的大侠,你也该行侠仗义,莫要让他蒙羞才是。”

司马霜真一愣,冷声道:“司马栗出身是梁州司马氏,我是颍川司马家的人,算不到一块,姑娘真会说笑。今日的话司马霜真记下来,后会有期。”

少女面色微红,跺脚道:“这师傅可没跟我说……总之,总之你记住就是了。”司马霜真早不听她说话,招呼一声,便带着从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