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凌云叹息道:“原本他们是住在岳麓山边一个小村庄里的,可是后来……唉,本门既有镇派神功,历代子弟全心修炼不辍,成家立业往往较晚,我和师兄也是如此,直到二十五岁时,师傅才为师兄娶了一门亲事,我们一门上下十分欢乐,好好庆贺了一番。彼时我武功虽不及师兄,在武林同辈人中却已难觅敌手,也不是如今这幅模样,人品英俊,正是大好青年,与师傅单独对饮时,他老人家便要为我也觅一家姑娘。”小豆腐以手刮脸,道:“羞羞,师傅你头发都秃了,一脸褶子,哪里和‘英俊’两个字沾得上边?实在是胡吹大气,牛皮撑破。”任凌云微微一笑,也不反驳,只道:“我见师兄师嫂十分恩爱,心中自然羡慕,但那时我武功既成,便日夜思念当年失散的妹妹,这一件心事未了,总不能安心定居。我对师傅说了,他老人家便准我踏足江湖寻找妹妹,我只道自己一身本领足以纵横天下,这一去最多不过两三年,再回萧门时便可专心奉养师尊,离家时的兴奋之情远比告别的伤感浓厚,哪里想到这一别便是永远……”
小豆腐忙问:“后来怎样了?”任凌云道:“这世界何等广大,世间的生灵又何其之多,我四处寻访,数年间踏遍千山万水,总算在第五年时访到些许信息,一番波折,虽没见到妹妹,也算是有了结果。那时我已年近而立,心愿稍平,思乡之心顷刻便起,当即快马加鞭赶回萧门,谁知到了岳麓山边,师傅一家早已音信全无,连那小村庄都杳然无踪,只剩荒烟漫草,一片空旷。”小豆腐道:“他们……他们去哪里了?”任凌云苦笑道:“我若是知道,哪怕千里万里,也早已赶去见他们啦!即便他们都已死了,我也要自刎追随师门于地下!只是我想师傅师兄的武功何其高明,无论遇到什么事情,至少不会无迹可寻,失踪地这般干净,多半是他们自行离去的。我存了这个念想,便再踏行程,寻访起他们的行踪来,这一次追寻,便走了足足二十年,直到如今。”
小豆腐学武以来,自然知晓师傅的武功之高,远远胜过往昔所见的杜侃、铃兰公子、宇文四剑卫等人,至于姬灵风,自己只见过他内力空耗后的武功,不知他全力出手如何,想来也比任凌云差上不少,而南宫傲、段月痕这两人当时并未真个交手,就不是她可以揣度的了,但师傅眼光毒辣,既然自信能与“四剑双刀”并列,自然是到了相当的境界。以任凌云这等神功,二十年来犹不能找到萧门踪迹,之后的日子想要有所斩获,希望该已十分渺茫了。
任凌云见小豆腐面露难色,伸手放到她的头上,却并不摇晃,而是轻轻抚摸,说道:“我找了他们二十年,天下已走遍了,连西域北疆也去闯荡过几年。现在我年过五十,人生匆匆,还有几个二十年?或许终我一生也再见不到师门人物了。我昔日寻找妹妹中途曾托人回门派问询,知道师嫂当年已有身孕,你小姑娘家来日方长,今后闯荡江湖,虽不必继承上一代的遗憾,刻意追寻师门下落,但若遇到武功同出一源的萧姓人,千万留心在意,不要错过,倘真找到了萧门的下落,记得到为师的坟前……为师的坟前……”鼻子一酸,住口不说。
任凌云久历世事,又是武学上的大行家大宗匠,只片刻间就稳定了情绪,将头一甩,昂然道:“咳,大丈夫处事,但求无愧于心,我这些年追寻他们的下落,上竭云霄,下抵黄泉,踏遍江湖,已倾全力,还说其他的作甚!真是一入洛阳便多事端,今后可得好好压榨那秃头一番。”一把将小豆腐揽过来,问道:“你我师徒讲论了这么久,小猴子困了未?”
小豆腐眨眨眼,嘻嘻笑道:“我是夜猫子,以前做乞丐的时候白天困顿无聊,夜里却时常游荡,现在还精神得很呢。”
“好哇,择日不如撞日,今夜诸般凑巧,该是天意,就无须再多等几日了。”任凌云便吩咐道:“我平生行路,每到一地都要各处走访,查探萧门下落,今次在洛阳城里也是一样,这是不消说的,除此之外,便是为你。你师祖当年教导我时,竭心尽力,无微不至,我遵师门教诲,如今做你的师傅,自然不能应付了事。这半年来我教你读书习武,精力颇有不足,深怕你文武两失,都不成器。这洛阳城里有一件宝贝,存在城东白马寺中,对你大有助力,正好取来,咱们这就走吧。”
小豆腐微微吃惊,心想:“这不是去做贼吗?”但一来她对师傅信任有加,认定师傅说的话多半没错,顾虑便去了一层;二来她少年好事,又不迂腐,当初在苏州城便敢入马府偷酒,这时好奇心一起,哪里还管什么做贼不做贼的。只是暗中打定主意:“听说和尚的人品都是不错的,若那宝贝真个值钱,我可不能胡乱糟蹋了它,让寺里的和尚伤心。大不了偷偷放回去,平时师傅就教我要为人着想,料来不会责怪我。”稍一愣神,任凌云已抛来一件夜行衣,道:“去你屋里穿上,咱们乘着夜色,正好前去。”
当下师徒两个以夜色为掩,跳上屋顶,向城东奔去。小豆腐习武半年,别的武功尚只平平,轻功却最易速成,又无需内功根底,此时已初具规模,在高低不平的屋顶上奔走如飞,还有空闲与师傅谈话。小豆腐一边奔走,一边问师傅道:“师傅,为什么咱们武林中人夜里往来都走屋顶呢?”
任凌云的轻功比小豆腐高明太多,此时配合弟子速度,只是悠然飘行,潇洒自在,听弟子有问,便答道:“不过是掩人耳目,避开普通行人罢了……江湖中人夜间私行,也不全是走屋顶的,那些门派、帮会,伏击暗杀,种种办法,手段千变万化,反而要避开屋顶不上,哪似咱们做贼,走屋顶能直穿城镇,方便迅捷,一路上赏月观星,岂不逍遥?”小豆腐笑道:“师傅你信口胡说,做贼还有道理了。”心中忽然想起当日叶梦书不愿入酒窖那一节,微微感叹:“叶哥哥倒有先见之明,当初他责备我做贼,就像我如今数落师傅一般。”
说话间两人走出数里,前方已见一座寺院,占地广大,庄严方正,四面围墙涂以明亮黄漆,夜里犹见。小豆腐赞叹道:“这和尚庙真大,真亮啊。”任凌云道:“这座白马寺来头可大,汉朝白马驼经,是佛教传入中土第一寺。到了武后时,她崇信佛教,敕修白马寺,将这座庙宇好好装点了一番,如今四周的黄漆就是那时涂抹的,皇家用料不同凡响,至今鲜亮如初。”
师徒两个绕开门户,来到白马寺西墙外一处僻静地,任凌云拍拍小豆腐脑瓜,道:“你从这里悄悄潜入,摸到正北方僧房处,最大的一间是方丈的处所,那房子左手边还有一间屋子,宝贝就在里面,是一串白玉佛珠,黑夜里尚能发光,最是好认。”
小豆腐点点头,记了下来,问道:“师傅你不跟我一起吗?”任凌云道:“白马寺重佛法而轻武功,一座庙里没有几个会武功的和尚,正好给你小猴子第一次自己行动。”小豆腐点点头,便要纵身入墙,任凌云却又拉住她道:“且慢,这庙里和尚虽不习武,却有几个当家的武功十分高明,你不是对手,一旦遇到,欺他慈悲为怀,也可与其动手,但若稍有不敌,便大叫认输,千万不能逞强。”小豆腐嘻嘻一笑:“师傅你真啰嗦。”脚尖一踮,人已飞越围墙,悄悄潜入寺中去了。
小豆腐半年来与任凌云相处,知道自己这个师傅眼界极高,除“四剑双刀”外世间更无几人能得他称赞一句“十分高明”,如今听师傅以此语警示自己,她言语上虽不示弱,心中却存了警戒,一步三惊,不敢放纵轻功,只缓缓移动,到僧房这短短一段路,却走了大半个时辰方到。
到了白马寺正北端,眼看明月如水,光照中庭,几间僧房光秃秃立在那里,僧房外广场很是宽阔,不过立些石桌石椅,石柱石灯,秋风一吹,反显得有些寂寞。
小豆腐左右张望半晌,见无异动,便贴着墙根走向师傅说的房间,走出几步,忽然奇怪:“我该已踏出很远,怎地还没到门口?”再一回头,则自己不知不觉已偏离墙根不少,身处正是阴影边缘,微微伸手,天上月光明亮,已照在她白嫩的小手上。
小豆腐愈发惊奇,心中有些惶惑,转头盯住要去那间屋子的房门,顾不得别人发现与否,足下发力,向前直冲而去。奔出一段路,那房门和自己的距离仍未缩短,小豆腐脚步不停,只将速度逐渐放慢,心道:“我脚步一慢,就觉出来啦!这里的石桌石柱都有古怪,我遇到障碍,自然而然移步避让,不知不觉就偏离了路线,冲不到门前。”她心思灵敏,既然想清原因,便有了对策,用力跳起,欲居高临下,飞跃这些桌椅柱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