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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周勋,我要跟你绝交。”


  为了照顾学生的心情,班里的成绩一向只排前二十名,后面的名次只能去跟班主任打听,但是考得差了,藏都来不及藏,谁还有这个心情上门来自取其辱。

  公布名次的时候,周勋的脸绷得很紧,考了全年级第一的人的表情,比最后一名还要惨烈。

  前二十名里面,根本就没有尤怦然的名字。

  姑娘,听过尾生抱柱的故事吗,知道这个叫尾生的小伙子死得有多惨吗?

  试卷都是一个组一个组从前往后地传下来,前几排的学生都能正大光明地偷窥后排学生的成绩,但是赵敏敏翻了又翻,根本没有翻到尤怦然的卷子。

  因为试卷在周勋手里,数学最后一道压轴题,是2005年全国奥赛的题目。几天前,他亲眼看着她做过一遍。

  她试卷上居然就写了一个解,空了一大片,几个意思?

  晚自习上到一半,怦然就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谈心,关于为什么她这一次发挥失常的问题。为了孙博?看着也不太像,班主任有时候也不知道这个小姑娘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看似灵气十足,但大部分时间都懵懂异常。

  班主任询问了她学习上有什么困难的地方。

  她摇摇头。

  问她课上有没有听不懂的知识点。

  她仍旧摇头。

  问她要不要换个座位?

  她还是摇头。

  班主任心里就感慨,这学啊,还真不能太早上,年龄的鸿沟摆在那儿了,心智上面就隔着一层。

  她从老师的办公室里出来已经九点五十分,晚自习将要到达尾声,天彻底暗透,唯一的光源来自头顶的月亮,昏色的天空隐隐绰绰掠过几丝浮云,星星都在冲她眨眼睛。

  她在他们教室走廊的拐角处被人拽住了胳膊,不算用力地往后一拽,她惊恐地回头,黑暗中周勋的脸,看起来倒比平时还要正经一些,因为生气。

  “为什么?”

  这男生啊,当白马王子是够格的,且不说个子高,人又漂亮,随随便便一件校服披在身上,都有漫画男主的架势,更要命的是,他站在怦然面前,俯身弯腰,薄唇凤眼跟她不过咫尺之遥,一只手还撑着她身后靠的那堵墙,垂眸淡淡地看向她。

  “为什么不好好考?”声音听起来还算冷静,怦然却疑心听到了磨牙的声音。

  可是呀,在你提出为什么之前,是不是也该交代下历史问题,对你我来说,才算公平。

  “那你呢?”怦然不是伶牙俐齿的那种类型,她的语调始终轻柔,态度可亲,听着不像是诘问,倒像是好奇,“明明可以拿到满分的试卷,为什么要考出刚刚及格的分数;明明就是会做的题,却总来问我解题的思路;明明对你来说都是轻而易举的作业,为什么宁愿被老师叫出去罚站,也不去完成?为什么总要让别人替你担惊受怕?”

  他的心微微松软,陷下去一块:这是个好孩子,因为太温柔,才让他感到担忧。

  很久,他才低声开口:“我会感到生气……”

  他知道她聪明绝顶的秘密,才会更加生气,气她这个没心没肺的傻孩子,连没有公平都不介意。

  月考成绩的前100名,会作为优选生集中在礼拜六的上午,去科技楼的大教室参加提高班的补习。

  周勋最晚一个到,教师里人头济济,坐满了积极奋进的莘莘学子,他在这些人当中看到了江川的身影,未达弱冠的少年有一种沉静的气质,这种出类拔萃使他迅速从同龄人中区别开来。

  福至心灵的一瞬间,他隐约明白了那个原因。

  江川跟沈倩坐在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周勋进来的时候,老师已经站在了讲台前,铃声刚刚打过第一遍。周勋立在门边,悠然自得地喊了声报告,讲课的老师资历颇深,因为不带这一届,有意在学生里头立一立威望,杀一杀某些刺儿头的锐气,只当没听到。老师翻开了那次月考的排名,也听说过这次年级第一的传奇,笑问坐在底下的学生:“周勋是哪位,站起来给大家认识认识。”

  底下有窃窃私语,都未曾一睹尊容。盛名在外,学生们仰慕大侠已久,纷纷抻长了脖子东张西望。

  周勋换了个站姿,提高音量又喊了声报告。

  老师恍若未闻,只顾问:“哦,人没来吗?”

  前100名里有几个是周勋的同班同学,有些沉不住气,小声道:“来了,老师,他来了。”

  “在哪儿?”对好学生,再严厉的老师都有十足的耐心。

  “在门口……”

  周勋气定神闲地站在门口,老师扭过头,脸色由青转红,已经尴尬到不能形容。

  周勋倒是挺客气的,落落大方道:“老师好。”

  教室里早憋不住,轰然一声爆笑。

  周勋快步走进教室,板鞋摩擦地板发出清脆乐音,从沈倩面前经过。因为双休日不用穿校服,他穿的是一件黑色连帽衫,正面中间印着一个骷髅头,不像其他学生一样大包小包来补习,他随身就带了一支中性笔。

  笔先往桌上一丢,就算占了座。

  学生们一边听课,一边在暗中观察着年级第一的动作,天才到底哪里与众不同?估计连天才自己都不能做出恰如其分的解释。

  他坐在最后一排,居高临下,能轻而易举看到前排所有人的动静。

  江川听得颇认真,坐他两边的,都是女生。

  周勋百无聊赖地望向窗外,教学楼下的槐树长得很高,郁郁葱葱冠盖如林,春天试探性地降临城市,总最先在绿色植被上得到反应,深色的绿叶之上,又生着浅一层的新叶,因风吹拂,发出清凌凌的声音。

  不知想起了什么,他嘴角浮起一个笑,心里却道:什么审美啊。

  他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哪位。

  课间他去问团支书:“团委,你这里有我们班同学的联系方式吗?”

  团支书盛凯学习优秀,为人靠谱,就是说话有些结巴,凡是遇到元音打头的词组,准说不利索,于是开口的时候如非必要,能省则省:“有。”

  “借我看看。”

  盛凯推了推眼镜:“干吗?”

  周勋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下,一揽他的肩,语气很夸张:“喂,搞没搞错啊,我这么正派一人。”

  沈倩正好转身跟后排的女生聊天,看见他坐在那儿,挺意外地笑了笑:“你就是周勋啊,原来你这么厉害。”

  他等着团支书翻出通讯录给他,也认出了她:“是你啊,客气客气。”

  沈倩笑道:“你还记得我?”

  周勋点点头,算不上敷衍,但跟热情绝对不沾边儿,把通讯录那薄薄一张纸往口袋里一塞,人就走了。

  沈倩淡定地继续跟后排的女生谈天说地,聊娱乐圈八卦聊昨晚的综艺节目,眼中的那道光却悄无声息灭了下去。

  打电话的时候,周勋其实有想过,如果接电话的是她爸妈,他该怎么开口,想来想去最好的借口就是,打错了。

  少年周勋因为漂亮,被宠着长大,让他放下身段,一时半会儿还难以接受。

  幸好接电话的是怦然,声音仿佛刚刚才睡醒:“你好……”

  他心里就琢磨,两个休息日都能睡懒觉,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是我,周勋。”

  “大清早的,干什么啊……”

  “知道现在几点了不?”

  “你们这么早课就上完了?”

  周勋沉不住气了,她故意的,她就是故意的。

  “下午你来不来学校自习?”

  “你也要自习?”

  “哪能,”他绷不住笑了,“我下午跟人约好去打球。”

  “所以,你叫我来是为了……”

  “资料,”他咬着牙齿,“我把今天的学习资料放你课桌抽屉里,题型都很新。”

  她的声音中透着分明的惊恐,点出了她最真实的烦恼:“多不多啊?”

  挂断电话,他捏着手机在走廊站了一会儿,看着窗外,心里还是很怀疑,她压根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明明还是晴好的上午,到了下午却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

  周勋冒雨奔回教室,戴着耳机开始背单词。

  她从后门进来,踮着脚尖,自以为自己声音很轻。但是她大概不知道,在跟父母老师对抗的这些年,男生们最先发育完全的器官就是听觉。

  他继续背他的单词,假装没有听见。

  直到她走到自己身后,用卷起来的卷子轻轻拍了拍他肩,他恍然才回头,摘掉耳机,道:“你也来了啊。”

  少年刚刚被雨淋过,发梢半湿,搭在额前,一双眼睛亮得像星子,却是微眯。因为双休日不穿校服,她穿的是一件粉色娃娃领毛衣,牛仔裤,背着的双肩包都镶着粉色的边,连球鞋都是同一个色系。

  她真的很适合这种颜色。

  虽然这个点教室里一个学生都没有,但是坐在一起上自习,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就像某种暗示。怦然即便懵懂,也晓得避嫌,转而在他后面的空位坐下,两人一前一后,各自写自己的作业,都靠着一面窗,窗外是如黛青山,在濛濛细雨之间,那绿色仿佛兴之所至,漫到他们眼前来。

  四周真静,静到仿佛可以听见笔尖在纸上流泻的声音。他不指望她能跟其他女生一样,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来问他。

  不是觉得她聪明绝顶,而是相信她傻得要命。

  直到她用原珠笔戳他的后背,他迟疑了几秒,才侧过身。她刚好凑近来,因为碰巧,她的额头差点就撞到了转过来的他的手臂,她的皮肤很白,白得跟别的女孩都不一样,脸孔小小的,不能说漂亮,但是真可爱,邻家少女的旗舰款。她压低了音量,问他:“你有没有看昨天晚上的《走近科学》啊?”

  他低下头配合她,也学她一样小声说话,可他从来不是这样的呀。

  “那个灵异事件?”

  她面有惧色地频频点头:“那个小孩到底怎么回事?报道里面也没说清楚,最后那张照片你看了吗?”

  周勋想了想:“我觉得很有可能是拍摄的角度问题,你注意看那个小孩,其实是有影子的。”

  “真的吗?”她托着腮,双眸凝愁,简直忧心忡忡了,“我怎么越看越像是被僵尸附体。张展哥哥走的时候还吓唬我,让我睡觉前记得看看床下。我真的被他吓死了,做了一个晚上的噩梦,梦里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

  周勋换了只手拿笔,语气还是若无其事,至少听起来是这么回事:“张展是谁啊?”

  她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关心一个他不认识的人的消息,便简单解释:“我爸爸的学生。”

  他紧接着问:“那怎么会在你家?”

  她答:“爸爸不在家,他来陪我。”

  张展是尤教授新招入门的研究生,两家父母都认识,算是世交,有时候尤教授去外地调研,走个两三天,留怦然自己一个人在家,张展就会过来看看她,带她去外面吃饭。

  周勋哼了一声,幸亏他了解这姑娘,深知陪的意思,就是字面上单纯的含义。

  她唉声叹息,径自发愁。

  “今晚不是还有下集吗?”他闲闲道,“看了就知道。”

  她吐了吐舌头,眼中闪烁着一层胆怯的粼粼的光:“我不敢看。”

  下午五点钟左右,天就渐渐地暗下来。她搭公交车来的,却一直磨蹭到他把自行车从车库里推出来,然后兴高采烈地迎了上来,挺高兴地开口:“好巧哦,我们一起走吧。”

  他没有点破她的本意。

  “我们”跟“一起”,他不确定那两个词到底是哪一个,怦然叩开了他的心。

  周六傍晚的校园,其实是最安静的,尤其刚刚下过雨,寄宿的学生都选择回家,校园里悄无一人。

  雨后的空气清新宜人,混杂着植物潮湿的气息。两人并肩走在校园湿漉漉的小径,她的书包挂在他自行车的把手上,积水的浅坑映照着两条长短不一的倒影,空中有树叶落下,她伸手来接,那绿叶翩然落在她掌心。

  她有时候很安静,有时候,却能从这安静的世界里找到各种各样芝麻蒜皮的小事,讲给他听。她跟他讲邻居家养的一只白色哈士奇,特容易掉毛,每次跑过都好像下过一场小型的暴风雪,冬天的时候最爱自己遛自己,不要人管,绕着小区狂奔几圈然后回家,以哈士奇的智商,竟然没一次找不到家。她很喜欢小动物,但父亲常年在外,家里没有人能照顾它,所以一直不能养。她还说自己喜欢的动漫,除了《城市猎人》,最爱就是《铁臂阿童木》,那代替天马博士死去儿子被创造出的机器人,因为善和爱,最终获得了来自人类的关爱。她也说起了江川,那个从小学就认识的男生,他们一起的点点滴滴,那些跟时光有染的回忆,说起那些的时候,她的表情很温情。

  如果时光能一直停驻在两小无猜的瞬间,任何感情都将成为传奇。

  周勋听到这里,忽然哼了一声。

  怦然听见了,却没听清,轻盈地跃过一个浅水坑,刘海在空中甩出一个流畅的弧度,回头问:“你说什么呀?”

  他慢条斯理道:“没什么。”顿了一顿,提高音量又提醒她,“小心啊。”

  她沿着花坛仅能容下一足的台阶走路,两手平伸,跟表演杂耍似的,得意道:“我厉害着呢。”

  她从小跟着母亲学芭蕾,小脑发达,平衡感比别人都好。为了印证这句话的可信度,她点一足,双手高举,脖子笔直纤细,下颌微扬,摆了一个天鹅湖起舞的姿势,然后转了一百八十度,轻盈地跃回地面,左脚尖点地,腿稍弯,身体前倾下腰做谢幕状,身后寂寂无声,她侧脸看他,不满地指出:“掌声呢?”

  他笑了笑,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刹车,又渐渐松开。

  因为是真的可爱。

  两人到门口分道扬镳,他把挂在把手上的书包还给她,刚说完再见,一辆奥迪驶过校园主干道,然后忽然一个刹车,停在她面前。车窗徐徐降下,露出开车人的脸,是赵叔叔。

  “怦然,刚才看背影就觉得像你,原来真是你。”

  赵叔叔笑眯眯,又看了看推着自行车走开不远的周勋,周勋刚好也回头,跟车里某位仁兄打了个照面。

  赵叔叔道:“要回家吗?叔叔送你一程。”

  自从怦然看过《走近科学》怪力乱神那一集后,对独处怀有莫名的巨大恐惧,有人接送当然开心。她高高兴兴地答:“谢谢赵叔叔。”才拉开车门就发现她的喜悦为时过早,这个决定多么蠢不可及,后排坐着的人她一定不陌生,一脸冷漠的赵唯一显然比从前更甚,他抱臂看着前方,对她的出现漠然不理。

  她能掉头就走,让赵叔叔下不来台吗?

  她记得很牢的一件事,她不是他的小孩儿,任性妄为的名单里,没有她。

  怦然下意识地拽紧了书包带子,心都揪起,慢腾腾打了声招呼:“赵唯一。”

  他仿若未闻,爱答不理。是赵叔叔觉得不像话,呵斥了他一句,又在后视镜里跟怦然解释:“下个礼拜唯一就要转学过来,所以叔叔带他来熟悉一下校园环境。”

  她很注意地听着。

  “怦然,你在哪个班啊?叔叔想让唯一进你那个班,你帮叔叔辅导下他的功课,这样子我也放心。”

  她睁大眼睛,惊呆在那里,慌张得要命,委屈得想哭。

  她甚至开始后悔搭这一趟顺风车。

  她不想告诉赵叔叔她在哪个班级,她不想让赵唯一成为她的同学,她不想让这个人接二连三毁掉她的家庭,再毁掉她的校园生活。可是她什么都不能说,她不能让妈妈难过,她不可以让赵叔叔难堪,虽然她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父母尽管很早就离异,可父亲的爱护从未让她产生任何遗憾或者不满足感,得蒙父亲开阔的教育,她真诚坦率、善良可爱,兼有一副感同身受的同理心,对苦难的体察尤为敏感。可就在那一刻,她任性地希望自己还有母亲,她不必委曲求全,她不用扮演乖巧的角色,讨任何人的欢心,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再胡作非为都有父母作为退路,这一回,连母亲都站在那一边。

  她的眼睛里莫名地浮起泪珠,没让任何人看见。

  赵唯一别开脸,冷冷地插了一句:“谁要跟她一个班!”

  她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

  然后,赵唯一就被赵叔叔骂得狗血淋头。他们这一代做爹妈的,最讲究一个面子,越疼爱小孩,当着外人骂起来越不留情面,否则一不小心传出溺爱的名声去,多难听啊。

  她一边哭一边答,哭得脸颊绯红,擦眼睛的袖子湿答答皱巴巴,弄得赵叔叔都不好意思接着骂赵唯一。

  “赵叔叔你别骂赵唯一了,我在九班。”

  可想而知,这小姑娘绝对是以壮士断腕的态度供出她所在班级的实情。

  她过分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注意到旁边男生的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了一个调。

  怦然回到自己家里,家里还是只有她一个人,洗完澡做完作业,张展打来电话询问她的起居,他学校有事,今天不方便过来,总算良心发现,没在电话挂断之前提醒她检查一下床底跟衣柜。她松了一口气,把话柄小心搁回座机,紧接着铃声又响,她拿起来放在耳边。

  那边道:“是我,周勋。”

  她抬头看了看挂在客厅墙壁上的石英钟,这个点,总觉得不像是会发生好事的样子。

  果然,这倒霉孩子阴恻恻地开口了:“我看了《走近科学》的下集。”

  她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去。

  “其实……”

  “我不想听不想听!”

  他的声音里有分明的笑意:“我都还没说呢。”

  “那你就别说了。”

  “姑娘,要相信科学。”

  “等你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再说这种话吧!”

  “真的不可怕,小小年纪,别这么迷信。我跟你说,其实……”

  “啊啊啊啊……”她见对方不为所动,便大叫起来,意图混淆他的声音。他绷不住,倒在沙发上,自己先乐了。

  她叫了一会儿,没声了一会儿,周勋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便问:“你还在听吗?”

  她可怜兮兮地回答:“我在被子里了,你说吧。”

  他心一动:“你要是真怕,那我就不说了。”

  “别……”她暗自挣扎了一会儿,一咬牙,长痛不如短痛,要不然她后半生都得被这个问题折磨,“你说吧,记得委婉点啊。”

  他在电话里“委婉”地说了这个报道的后续,原来这个八岁小男孩根本就没被僵尸附身,也根本就不是吸血鬼,只是为了让老爸多关心关心他,故意假装出来的罢了。

  她“啊”了一声:“就这么简单?”

  “你以为呢?”他笑了,“你看,世界上的事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可怕,之所以弄得这么恐怖,其实都是为了收视率,故意吓唬观众,吸引他们接着看下去,其实用普世价值观都能解释得通。你要是还觉得害怕,不要挂电话,我们说说话,说话就不怕了。”

  “周勋……”

  “嗯?”

  “谢谢你。”

  他试探着叫了一声:“尤怦然?”

  “怎么了?”

  “没睡啊,我以为你说梦话呢。”

  “去你的。”

  周勋笑了,抬头看着窗外,正是万家星火的钟点,小姑娘一个人在家。他心头微微地发紧,忽然说:“尤怦然,我给你唱首歌吧。”

  “什么歌啊,好听吗?”

  他难得谦虚一次:“一般一般。”

  她心里接着下半句:世界第三。

  他唱的是周杰伦的《青花瓷》。

  2008年,是周杰伦事业的巅峰生活的低谷,在日本武道馆连开两场演唱会,斩获最畅销艺人奖殊荣。那一年,漫天漫地都是对他的诋毁和污蔑,连上个春晚都被攻击吐字不清。那时候,他是他们这一代青春的主旋律,他的歌声几乎日夜响在耳边,下课、早操、熄灯之后。关于周杰伦最私密的几分钟,他用歌声分享给怦然听。

  周勋的声音很有磁性。高中毕业后,他其实可以去当歌手。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捞起,晕开了结局,如传世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

  飞坠入梦境之前,怦然能回忆起的,是这一句歌词。她喃喃着,在梦境与现实的交接点如实地供出了自己的心声:“周杰伦……好帅啊。”

  好吧,关于周杰伦帅这一点,周勋同学勉强能够接受。

  然而下个礼拜一,现实就大方地赏赐了尤怦然同学一个硕大无朋的“大杯具”。国旗下讲话结束回到教室,她正跟赵敏敏大聊特聊昨天晚上湖南台的某穿越雷剧。班主任拿着讲义走进来,清了清嗓子:“大家静一静。”

  怦然埋头理试卷,感觉到一道逼人目光的注视,迫不得已抬起头去,然后愣在那里。

  站在班主任旁边的男生,竟然是赵唯一。他逆光站在黑板前,像一株漂亮的挺拔松树,白衬衫白球鞋,纽扣扣到第二枚,细碎的刘海有丝绸光亮的错觉。对男生来讲过分精致的眉眼,气质却偏于冷硬那方面。

  她浑身都绷紧,像一张蓄满了势的小弓,似乎随时都有绷断的可能。

  “怦然,”班主任在众人之中点了她的名,她慢腾腾地从座位里站起来,在全班女孩羡慕的目光中,宛如引颈就戮的小鹿,“以后赵唯一就坐你旁边。”

  赵敏敏回头给了她一个痴迷中掺杂狂喜的眼神:好美型哦。

  你知道他是谁吗?你知道他干过什么事吗?她右手背上有一个像痣一样的青点,你知道来历之后还愿意跟他做同桌吗?

  少女怦然的抗拒,还是因为不懂如何拒绝,最后无情地沦为现实。

  赵唯一走过她身边,“哐”的一声,把背包扔在她旁边那张空桌上,动静颇大,震得她笔尖一颤,写坏了一个字母,她照旧不敢声张。他坐下之后侧脸看她,忽然一笑:“你想让我叫你怦然姐姐,还是叫你尤怦然同学?”

  紧贴后桌密切关注二人互动的赵敏敏,困惑地回头看了一眼怦然。

  一个男孩子的故意刁难,对青春期的女孩子来说都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尤怦然的灾难从那一天起才真正拉开序幕。

  她所有课本的扉页,都被他画满了各式涂鸦,他大概找不到空白的废纸,只好在那上面练习他的签名。她惊怒地发觉,奋力夺走,但从来不会为此跟他争论不休,她记得母亲的难处、赵叔叔的叮嘱。她总觉得自己像一株长错了位置的小树,哪里都可以停留,可哪里都不可以久留,枝叶伸向哪里都是错误。

  这是个狂妄自大的男孩,被女孩们和家长的宠爱惯坏,他等待着她的反击,可她的无视显然伤到了他的自尊心。

  于是他变本加厉,将原本单纯的捉弄发展成了货真价实的霸凌。

  她的作业本总在纸篓里被发现,她的校服背后被人画上乌龟和大便,把她的发尾绑在椅子上,每次被老师点明回答问题,总能不意外地听到她的一声痛呼。如果刚巧遇到一个不来事的,赵唯一会站起来,真心实意地向老师建议:“尤怦然同学成绩很好,这个问题她应该也知道。”

  于是屡试不爽的每一次,都是相同的结局。

  这种种的恶作剧,有些发生在别人眼睛看不到的地方,有些就算别人能看到,也帮不上忙。何必为了一个女生开罪班里最出风头的男孩子,这是少年们明哲保身的智慧。

  有时候她真的很怀疑,她的母亲明明是在他的父母离婚之后,才跟他的父亲组成家庭,她到底做错了什么,招惹这个大魔王日也恨夜也恨。

  压抑的高中课间多见男生追逐打闹,你推我一下,我撞你一记,有来有去,也说不上爱恨这回事。赵唯一从不参与,也没人敢这样对他,这一点倒跟周勋很像,两人都给人一种不太好惹的感觉。直到有人互丢课本的时候不小心砸到了赵唯一,他冷冷地抬起头。班里有一瞬诡异的安静,他放下笔,沉默地看了四周一圈,目光定在目标人物身上几秒钟,然后怦然笔下的作业本忽然被人大力抽走,圆珠笔在纸上滑过一道长长弧线,被他一把扔了出去。

  班里一下子炸开了锅。男生闷受这一下,一声不敢吭,灰头土脸溜到座位上去,所有人都在锐叫,有人吹口哨,有人笑,只有怦然一个人跑过去捡自己的本子。

  那时候女生都热衷拿书砸男生的胳膊,力量足够又不用身体接触,班里活泼的女孩子偶尔不小心会砸到赵唯一,推攘着对方笑嘻嘻说对不起。他很少说一句没关系,随手抄起怦然的作业本或教科书扔回去,到最后男孩女孩互相起哄,尖声叫嚷,纸和书飞了一个教室,混战中她默默捡回自己的东西。

  下一节来授课的英语老师刚刚从师范毕业,尚未在学生中建立威信,有些自卑的情结,见学生闹成这样想当然地以为是不待见自己,还未进教室就红着眼睛走开,班主任闻讯赶来。怦然正在讲台下拾捡自己的课本,周勋抱着篮球大汗淋漓地从外面回来。

  所有人如惊弓之鸟,仓皇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除了她跟他。

  老班先恶狠狠地瞪了周勋一眼:“上课了知不知道?成绩好了不起啊,年级第一就可以胡作非为是吧,不想上课就给我出去。”

  不愧是搞教育的,杀鸡儆猴第一出,很好地震慑了残余部众的心。

  然后就是怦然,她低着头站在讲台下,紧紧握着自己的课本,面对班主任的质问,不知该如何解释。她是女孩子,平日乖巧又懂事,老师们大多会网开一面,只是此情此景,跟骑虎难下无异。

  结果是,他跟她一起去教室外罚站。

  周勋是惯了的,又不是没被罚过,就当故地重游。可是怦然不一样,小姑娘脸皮薄,平日里不要说这种体罚,就连被长辈高声呵斥都没有遇到过,此刻觉得既委屈又难堪,自始至终都低着头,眼睛渐渐开始渗出水汽。

  周勋手插裤袋靠着墙壁,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她,看天的时候很远,看她的时候很近。

  小女孩的脸上满是泪痕,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在哭泣的间隙偶尔抽噎一下,更加像小孩子了。晶莹的水珠萦在雪白的下颌,一颗一颗掉下来,在鞋前积成一个小小的银色浅潭。

  一截衣袖出现在她面前。

  怦然自然地接过,用它擦了下眼睛和脸颊,真可爱。他在一旁低声下气打着商量:“擦什么都行,就别擦鼻涕,成不?”

  她哭得正投入,“扑哧”一声破了功,笑出了声。

  他放下心,这才问:“到底怎么回事啊?”

  她又安静下来,看着外面。

  走廊外的槐树长得颇为高大,枝叶一直延伸到了二楼。浓绿的叶子中间夹杂了两三朵白色的花,花瓣很大,像一张张洁白的手帕,槐花其实很香,他在不经意间仿佛嗅到了那微风中流淌的香气。

  两人看着那鲜绿的枝叶,白羽似的花,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整间校园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还有槐花的香。

  教室里传出了朗朗的读书声。

  天际划过南城白蓝相间的天,空旷无垠目不可及,一群白鸽挥动鸟羽,穿过萧瑟飞行的梧桐叶,往天和云的深处去。

  他忽然开口,连名带姓地叫她:“尤怦然。”

  她讶异地转过头,看着并肩罚站的周勋。

  说话的时候他目视前方,压根不看她,仿佛是对空气自言自语:“下个学期就要换座位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坐,还能辅导下我的功课。”

  他哪用她辅导呀。她却心无城府地一笑,郑重点头道:“好。”

  见她笑,他也跟着笑起来,伸手揉乱她头发:“傻头傻脑的。”

  她偏头一躲,没躲开,忙不迭用手把刘海拨开,她的刘海好长时间没剪,总是挡着眼睛。他也注意到了:“头发是不是太长了?”

  “有空我去理发店把刘海剪短。”

  “去理发店干吗,你面前就站着一位蓝翔肄业的美容美发高材生啊。”

  她狐疑道:“你能行不?”

  “这一看就是对专业人士的不信任。”

  他站到她面前,徒手量了下她刘海的长度,他弯着腰,她仰起头,两束目光各有落点,并不交接,嘴角微有笑意,因为相同的目的无意识地缩短着彼此间的距离。午后悠然的光影自二人之间穿过,投射进走出教室的英语老师的眼睛,使这个年轻的女老师立时三刻想到了某种最不能想象的画面,她惊魂不定,高喝道:“你们在干吗?”

  因这一声突兀的杂音,原本整齐的读书声里,漾起了一丝不平稳的涟漪。

  座位上的赵唯一,正用力将书本的字母映进自己眼底,他的耳朵却在收集门外片语的动静,像只坐立不安的苍蝇。

  记不清楚是第几次抬起头,终于看见了从门口进来的怦然等人,两个面色镇定的孩子走在前,身后跟着一个兀自红脸的年轻女教师。

  赵唯一心里忽然泛起了一种陌生的,从未经历过的烦躁。

  画面切回两分钟之前的教室外,面对英语老师惊恐的质问,周勋同学回过头,捏着尤怦然小姑娘的一撮刘海,表情中依稀带着不解,不解最终沉淀下去,浮起一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的了然。

  他才高一。

  她可都大学毕业了啊。

  周勋异常诚恳,努力让自己的表情跟语气合二为一,如果能够忽略他嘴角形迹可疑的笑意:“老师,我们都管这叫两小无猜,您可千万别想歪。”

  这活生生把英语老师臊得满脸通红,她硬着头皮交代:“好了,你们进来听课吧。”

  怦然回到座位坐下,习惯性地把刘海拨到耳朵后,翻开英语课本第六单元,讲的是美国国会制度,单词一个比一个长,还拗口,念出来的时候只能让人想到摩洛哥风味火辣板烧鸡腿堡之类的东西。

  怦然低下头看书的好几次,刘海在眼前起伏,心里却很轻柔。

  耳边忽然传来了赵唯一冷冰冰的声音,这男孩子恐怕永远都学不会讨人欢心这项本领,怦然心底无端升起厌烦来,听见他说:“你在谈恋爱吗?”

  在学生时代,对人最恶劣的抹杀,大概就是污蔑他或者她谈恋爱吧,听到这句诘问,大半都要赤头白脸跳起来,恶狠狠地反呛回去,你说我谈,我还觉得你跟某某某走得很近哎。

  但是怦然不作声,不仅仅是因为在课堂上,还包括污蔑她的对象是赵唯一,口干舌燥跟他解释,何必呢?又不能让她从魔爪下逃离。

  于是,我们赵唯一同学硬邦邦地多补充了一句:“我劝你最好不要。”

  他把书反扣在课桌上,人往椅子背一靠,像个圈椅政治家,抱臂冷冷道。

  放学后只剩两个人的教室里,周勋言出必行,拿出若干剪发工具,还用校服充当围布,绕了怦然脖子一圈,接着他就掏出了重量级道具——从厨房顺来的铝制圆形菜盆一只,往她脑袋上一扣,刚刚好。

  怦然不安起来,如待宰的羔羊,正要反抗。

  他拿着剪刀在比画,便很不满道:“别动啊。”

  “你确定这样可以吗?”怦然闭着眼睛,眼睫瑟瑟地颤。

  周勋全神贯注:“知道为啥现在理发店生意这么好吗?”

  “不知道……”

  “还不是因为我没开店,给了同业们一条生路,我这手艺要是一开店,招牌都得让人砸了好几回。”

  “为啥砸你招牌啊?”这姑娘傻,还真往下问。

  “嫉妒客人都来我这儿剪头发呗。”但听周勋一通胡扯,搞得跟郭德纲现场似的。

  自己动手剪过刘海,有此经验的同学都知道,在拉长状态下剪到合适长度的刘海,蓬松之后会比原来更短。等周勋沿着菜盆边沿的一圈剪完头发,拿掉菜盆那一刹那,局面就变得有点尴尬。

  他端详了一会儿。

  她问他:“好看吗?”

  他又认真地看了看,转而问:“你带镜子了吗?”

  “没有。”

  周勋立刻真诚道:“好看,特别好看,像伊莫珍波茨。”

  然后,她偷偷用他的手机搜了伊莫珍波茨,看见这姐姐西瓜头的造型后,愤而把手机甩给他,捂着前额噔噔噔跑去了卫生间。

  卫生间的镜子倒映出一个痴头痴脑的傻孩子,两颊绯红,眸若点漆,亮得晶晶。

  他当然不敢进女厕所,只在门口徘徊,实在忍不住,靠着墙壁笑了起来。

  她余怒未平地出来,指着自己刘海气愤地质问他:“你看啊,你看,现在该怎么办?”

  他想了想,说:“明天就有办法了,相信我。”他用两根手指指她的眼睛,再指一指自己的,示意她看他,语气一如既往的真挚。

  她气得把校服往他身上一甩,人就气鼓鼓地跑开了,声音远远地传来:“我要跟你绝交。”

  第二天,怦然顶着这一头傻里傻气的刘海去学校,才发现群众的焦点根本就没在她身上。她放好书包,顺着赵敏敏激动的语调看向后排,赫然见到一个锃亮的光头。

  她惊呆了。

  赵敏敏也是,连连感慨:“光头果然才是检验帅哥的唯一标准啊,要问一个人帅不帅,废话少说,先剃个光头看看。”

  这也难怪敏敏深爱的男明星几乎个个都演过古装剧,都剃过光头戴过发套。

  周勋剃了光头,凸显出来五官的轮廓深邃明朗,眼睛水泽丰富,异常漂亮,眉毛浓黑茂密,像两柄钢剑,英俊异常。每门任课老师都不由自主地往他那里看,但是谁都不能把他怎么着,校规里白纸黑字可没这一条。

  他安然自得得根本不像个剃了光头的学生,跟近旁的男生开着不三不四的玩笑,一旦有人伸手想去摸他的光头,准是讨打。男生们笑归笑,也不敢动手动脚。

  一天下来,周勋赢得了足够的回头率,怦然也就差不多忘记自己的刘海到底有多丑,也没注意到赵唯一异于往常的安静。他没捉弄她,也没故意在她书上乱涂乱画,一直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书。

  赵敏敏说周勋帅的时候,怦然很诚实地点了点头。

  赵唯一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一个人能被说帅,不要光看外在,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才比较实在。

  她一直记得这个男生对她的照顾,像棵树,看似漫不经心,洒下的树荫实则无处不在。整体的意义大于局部,她这才明白了父亲话中的含义。

  下午有堂体育课,她托腮坐在最高一级的台阶上,看着操场上挥汗如雨的同学,今天恰好赶上她的特殊时期,得以幸免考八百米的厄运,但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在隐约的庆幸下还怀有对未知补考的恐惧,她的表情因此显得有点忧郁。

  这些落在周勋的眼中,便自然地跟她的刘海画了等号。

  他从她面前走过,然后站住。两人之间,隔了整整六层台阶的高度,但因为她坐着,他站着,她刚好能够清清楚楚看到他的光头。

  他很随便地说:“喂,尤怦然,你要不要摸一摸我的发型?”

  “不要,光头有什么发型。”她撇开脸,不肯看,“我都可以看到你的头骨了,好可怕。”

  他也是孩子脾气,在喜欢的女孩子面前,总要吓唬吓唬她才高兴,便嬉皮笑脸地凑到她面前去:“怕什么,好奇你就摸一摸呗,别人想碰都碰不了。”

  “走开走开!”怦然转身欲逃,手脚并用从台阶上爬起,手掌意外按到了另外一双运动鞋,抬起头,看见站在面前的赵唯一。他逆光长身而立,显得格外高大挺拔,越过她去看周勋,眼睛顿时一眯,闲闲道:“听说你篮球打得不错。”

  周勋笑了笑:“听说罢了,没有不错,只是没有遇到赢我的人而已。”

  男孩子们互起苗头来,同样是场好戏。

  傻孩子怦然在他们两人中间看来看去。

  高一九班的全体学生,无论男女,一窝蜂地都挤进了室内篮球馆。情形太过火爆,以至于在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里,就有人开了赌盘,下好了赔率。

  三对三的篮球挑战赛,两个人各自从班里再挑两个男孩子。

  赵唯一先选,选的是校篮球队的成员。

  周勋就挑了两个平时玩得最好的男生。

  金岗挨个问,问到了怦然面前:“你押谁能赢啊?”

  赵敏敏紧跟着替她发声:“这还用问,她铁定押周勋。”

  感觉怦然在看自己,赵敏敏给了她一个坏笑的眼神,弯腰俯身,凑到她身旁低声爆料:“我们都看到了……”

  “你们看到什么了啊?”

  “他在给你剪刘海啊。”赵敏敏挤眉弄眼,表情奇特,“还有赵唯一,当时脸色别提多难看了。看样子,赵唯一还真是跟你杠上了,连周勋都敢惹。”

  他惹周勋关她什么事,怦然想不明白。

  赵敏敏眨了眨眼睛,忽然神秘地一笑:“因为他对你好,跟对别人都不一样。”

  球赛胜负其实在人员选好的那一秒钟已经注定,赵唯一挑的两位都是个中高手,颓势如山倒,哪怕周勋力挽狂澜,咬死了比分,还是输在加时赛这个环节上。观众席上有嘘声,有掌声,有笑声,热闹非常。篮球滴溜溜地滚落在脚边,周勋独自一人落寞地站在篮筐下,汗湿球衣,还在往下淌,肩膀微微塌下,很疲倦的模样,仰着头,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地方。

  他的背影跟场上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让怦然觉得意外地心疼,仿佛开天辟地第一个神,孤独是与生俱来的一件事。

  他感觉到了什么,朝场下看去,目光于是撞到了一束关怀的视线,然后他笑了一笑,向眼睛的主人。

  怦然买了矿泉水想给他。

  周勋拾起外套走下场,他的手在伸向怦然的同时,另一只手也朝她伸去,是赵唯一,正似笑非笑地朝怦然挑了挑眉。

  她只买了一瓶水。

  看似漫长的犹豫,也不过持续了两三秒。怦然默默地把水递给了赵唯一,像每一次他对她的捉弄,其实都已经注定了结局。

  她愧疚极了,周勋一定很尴尬吧,她偷眼看他。

  其他同学已经忙不迭把一瓶水塞到周勋手里,他自顾自喝了一口,浑不知情、浑不在意的样子。

  赵唯一意气风发地走开,前后簇拥了好些人等,很出风头。

  相比之下,周勋就沉默得有点不对劲。

  怦然一小步一小步缩短着她跟周勋之间的距离,挨到他近旁,小声提议:“我请你喝汽水吧。”

  他弯腰拾起外套,一把甩在肩上,走了几步见她没跟上,便侧身道:“那还不走啊。”

  怦然快步跟上,走到他身旁,很高兴地讲:“我要喝可乐。”

  然后,他买了一瓶可乐。

  加一瓶营养快线。

  因为刚刚放学,结账柜台排起了长龙,他去付钱,她觉得闷,去外面等他。怦然在小卖部门口碰见了小辣椒,她捧着一盒关东煮,蹲在一顶遮阳伞下,吃得风卷残云,特别津津有味,跟个小妹妹似的。她也看到了怦然,对怦然还有印象,从椅子上一跃而下,红裙子花色繁杂,随她动作在怦然眼前一晃,甜腻到几乎让人发晕的色彩,可这个年纪穿真合适啊。

  怦然心想:她是来找周勋的吧。

  小辣椒自然地拍了拍裙摆上的灰,笑眯眯地看着怦然:“你们放学了啊?”

  她点点头。

  小辣椒接着说:“待会儿要不要去我家玩?”

  怦然被这个突兀的要求弄得有些措手不及,老老实实地摇头:“不行啊,我还有好多作业要写。”

  小辣椒听闻此言,顿时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出来了,觉得这人真好玩,怎么跟小孩儿似的。

  周勋走出来,把营养快线递给怦然。怦然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可乐,在心底叹了口气:不公平啊……

  他拧开可乐,还是沉默。

  “我刚刚看到……”她不知道小辣椒的全名,摆头一看,人呢?

  “看到什么了?”

  她嘟囔:“怎么不见了?”

  周勋也没接着往下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