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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如果我有一天没有跟你说话,我这一天,都会暗淡无光


  小辣椒的约定如期履行。某日放学后,她邀请怦然去她家中玩,没成想周勋跟怦然一前一后地出来。

  小辣椒虽然泼辣,却有点怕周勋,从前他就警告过她,别来骚扰尤怦然。起初她很嫉妒,大家都是一样的女孩,她还比怦然早认识周勋,凭啥怦然就能被特殊对待,凭啥怦然就跟株白莲花似的,被小心翼翼保护起来。现在小辣椒才明白,周勋说的“她跟我们不一样”的意思——怦然不相信世界上有罪大恶极的人,怦然不相信的。

  怦然高高兴兴地朝小辣椒走过去,周勋的目光如影随形。

  小辣椒心里顿时酸溜溜的,干吗跟防贼似的,她还能把怦然吃了不成。他越是盯得紧,她越是要摸他的逆鳞,便笑着向怦然提议:“我家离这里很近,要不要去玩?”

  怦然上次来过这种地方。

  老式的居民区,几户人家共用一个卫生间,厨房是露天的,几块塑料油布权充雨篷,进去要穿过一道狭小的弄堂,头顶电线往来交错,分割的蓝天中间有白鸽飞过,咕咕叫着,最后停在一户人家的阳台上。

  小辣椒跟奶奶一块儿住,奶奶出去跟人打麻将,家里就只剩下她。

  她领怦然去她的房间,由阁楼改造而来,采光不大好,一进来小辣椒先把台灯拧开。

  光线逐渐映亮屋内装潢,一张单人床,浅粉色的床单,书桌抵着墙。小辣椒大方地把屋里唯一一把椅子让给怦然。

  怦然伏在桌上写作业的时候,小辣椒仰躺在床上翻时尚杂志,左脚搭在右脚膝盖上,高高跷在半空,跟着歌的节拍一抖一抖。

  天渐渐暗下来,坠落的夕阳正卡在弄堂中央,放出瑰丽的霞光。这是从小生活在钢筋水泥中的怦然很少见到的壮丽景象,写得眼睛发酸,她就抬头看一看。

  心里的问题也在那瞬间呼之欲出。她还是没忍住:“娜娜,你跟周勋到底什么关系啊?”

  小辣椒把杂志从脸上拿下来,歪着头看着天花板想了想,答得相当暧昧:“我傍着他。”

  “什么是傍?”

  小辣椒神秘地一笑:“就是字面那个意思呗,我替他解决麻烦,他给我钱花,互助互惠的关系。”

  怦然没再问下去。虽然她知道,只要往下问,她就一定能得到更加详细的回答。

  但,她能接受那个答案吗?

  如果这个答案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一百倍呢?从此往后她又该怎么面对他?

  她离开小辣椒家的时候,是一个人。小辣椒在外打麻将的奶奶骂骂咧咧回来,牌桌上输了钱,将一腔怨怒发泄在孙女身上,连骂带打,小辣椒光着脚满屋子地逃,一边躲一边笑,却把怦然吓得够呛。

  她在小辣椒的掩护下踉踉跄跄地逃出来,蹲在门口的路灯下,系上左脚的鞋带,重新把书包背上。

  怦然根据记忆中的路线,走了一小段路,抬起头就看到了马路另一边树荫下的周勋。他跨坐在山地车上,一足点地,正看着她,撞上她的视线,又若无其事转开了目光。

  “你怎么在这儿啊?”

  她隔着一条马路问他,路中间飞快开过几辆运货的三轮车,卷起呛人的烟尘。

  他把背包甩在身后,推着自行车慢慢地往前走,当作没听到。

  怦然不管不顾追上前去,抓住他背包的袋子:“怎么了呀?”

  “我没话跟你说。”

  “你在生气吗?”怦然指了指自己,“你在跟我生气吗?”

  “你自己明白。”

  “我怎么了,我怎么你了?”怦然着急起来,用手指着他,眼睛睁得很大,是受了冤屈又不明所以的模样。他用一只手,就轻而易举攥住了她指着自己的三根指头,向前一拉,她就站到他眼皮底下,他的眼睛正好对上她的眼睛,近到彼此不用再犯相思病。

  他可真高啊,说话的时候,得自上而下地俯瞰她。

  “我说过什么,姑娘都忘了是吧?”

  “……”

  “我怎么跟你说的?”他凑近来,努力从眼中放出凶神恶煞的光,要吓唬吓唬她,太不让人省心了这姑娘,养个女儿都不至于这样,“别跟孙娜娜走得太近,我有没有跟你讲过啊?”

  她头一偏,躲过了他的质问,然后真的想了一想:“可她人很好啊。”

  “坏人脑门上会刻字是吧?”

  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里面清晰倒映着他的脸孔,漂亮的,肆无忌惮的,恶狠狠的,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笑意,藏在他动人的眼波里。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彼此的距离,松开了手,直起腰,抬起头,心虚地祈祷只有上帝才能看清那瞬间自己的心情。

  怦然轻声反驳:“她不是坏人。”

  好跟坏,都是太绝对的概念,世界的善恶不是由个人的意志决定,她的父亲从没有强加给她这种判断,从来都让她以豁达宽容的心灵,去感受这世间万千的差异。

  周勋在心里叹了口气,少女有她的坚持,说服她是件比让她相信更困难的事。

  送她回家的路上,周勋跟她讲了小辣椒的身世。

  她是个遗腹子,母亲生了她之后就改嫁,奶奶又嫌她是个女孩,每天只给她三顿饭,她像个孤儿一样野生着长大,从来没有人管过她。

  答案跟怦然想象的完全不一样,甚至更加糟糕。

  怦然没有发出声响,眼泪静悄悄地落下去,被她用手背揩掉。

  这是个眼泪浅的怪孩子,这是一个被世界温柔呵护的好孩子。而从小就被大人严厉呵斥“流泪是懦夫”的小孩,会在逐渐长大的过程中认为哭泣是一种矫情的、软弱的表现。可是最开始的时候,它明明跟微笑一样,是婴儿们最先学会的情感表达方式。

  她的父亲给了她充分的安全感。伤心了就哭泣,高兴了就泛起笑意,没有嘲讽跟讥笑等着自己。

  周勋安静地听着,耐心地劝慰她:“我对她挺好的,真的。”

  她的眼泪从来没有让他感到过尴尬。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这个女孩开阔明朗的地方,但周勋毕竟是周勋,向来不走寻常路,擅长的是剑走偏锋的招数,他兴奋地指着路边两只狗,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快看快看,萨摩耶跟雪纳瑞打架呢,赤身肉搏,好刺激。”

  高中一年一度的运动会被安排在6月中旬,学生们自愿报名参赛,但对一些比较冷门的项目,班主任通常会采取一刀切的粗暴方式,俗称的抓壮丁,看哪个学生个高腿长,直接赶鸭子上架,友谊第一比赛第二,重在参与嘛。

  像尤怦然这种个子又不高,体能也不好的学生,也被委以写通讯稿的重任,用几百字描写比赛的盛况,赞美运动健儿们的风采,通讯稿的数量跟质量,同样被安排进班级得分当中。

  运动会早上七点开始,校长致辞完毕,每个班级依次找到自己的位置。

  背阴的区域都留给高三学子,高一的通通曝晒在太阳底下。体委金岗把裁好的纸片分到每一个学生手里,男生们的哀号响成一片:“体委,这玩意儿男生也要写啊?”“八百字作文都靠编的,真没这个文采啊。”“早知道就报名去比赛了……”

  怦然将书包垫在膝盖上,弓着腰,才写了几行,一道阴影落在她面前的纸片上。她抬起头,来不及护住纸张,那人已经站在她面前,手撑膝盖,手腕上戴了一只绿色的塑胶运动手环,弯腰的同时饶有兴趣地念出了她上面写的字:“在这秋高气爽的季节,在这凝结健儿们汗水的跑道上……”

  周勋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傻乎乎的她,满眼都是隐而不发的活泼笑意,半晌吐出了一个字的评价:“傻。”

  她很用力地瞪他,圆溜溜的大眼睛,像刚出生的小奶猫,又小又萌又嗲,让人好想欺负她。

  他故意逗她:“哎呀,再看眼珠子都快掉出来啦!”

  “谁傻呢,你说谁傻呢?”

  “尤怦然,你以前初中没在夏天开过运动会吧。”

  怦然想了想,还真是这样啊。

  他点了点纸上她刚刚写下的“秋高气爽”这四个字,朝她一竖大拇指,给了她一个平生所见最叹为观止的眼神:“厉害。”

  她脸就红了,着急掩饰,另寻话题:“你怎么这么闲呢,上午不用比赛吗?”

  “这不是还没轮到我嘛。”他在她旁边坐下,中间还空了一个位置,他目视前方跑道,像是不经意,随口说了一句,“尤怦然,你给我写一张呗。”

  “写什么啊?”

  “通讯稿啊。朝夕相处这么长时间,我就没啥优点能让你夸一下?”

  怦然很认真地问:“你让我撒谎吗?”

  他一时没接话,低头看着自己的运动鞋。刚刚穿过操场跑过来,跑得太急,鞋尖沾了片叶子。他伸手摘掉,揉在掌心,有那么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跑得这么快。

  为啥呢?

  是因为看到她一个人坐在这儿,连一向玩得很好的赵敏敏都没有陪在她身边。

  还是觉得,今天风和日丽,“秋高气爽”,突然很想要跟她说几句话呢?

  视野的余光处,她握笔的手在轻微地颤。他顿了顿,抬起头,看见一张忍笑忍得浑身发抖的小姑娘的脸孔,洁白的贝齿咬住下唇,那嫣红的一痕,让人的心都微微疼。

  微小的嫌隙,轻而又轻的自我怀疑,无法解释的微微伤心,在顷刻之间变得比烟雾还要淡,比水汽还要清,在周勋心头消失殆尽。

  霎时,山青海静,日朗风清,是这个少年此刻的全部心情。

  “在这里等我呢是吧?”他扬起嘴角,佯装怒容,却按捺不住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老实说吧,憋着劲想笑话我想了多久?”

  “谁叫你先说我傻。”

  他举手,做投降状:“我错了,你聪明绝顶,那总行了吧。”

  结果她还是生气,哼了一声。

  “猪叫什么呢?难听死了。”

  他嘴巴太坏了,她心想,她再也不要跟这个人说话。

  广播在这时候叫周勋的名字,通知他去检录处点名。他将自己的背包往她怀里一塞:“帮我拿着。”撑着扶栏栏杆,从看台一跃而下,像只身手矫捷动作敏捷的猎豹,头也不回匆匆走掉。

  赵敏敏从后排挤上来,寂寂无声地挨着她坐下,不是不好奇啊,所以才忍不住问她:“你们平时都在聊些什么啊,能聊这么久?”

  是啊,他们都在聊些什么?

  男生喜欢的运动,除开足球她都敬谢不敏,她受父辈影响耳濡目染,爷爷是尤文图斯球迷,深深认定篮球就是低俗的肌肉秀。

  考试题目,男生较差的英语,女生较弱的数学,可是对他俩来讲,再怎么聊似乎都没有多少花头——哪个会让爱因斯坦去解代数题。

  她认真地想了想,老老实实地答:“我也不知道……”

  赵敏敏眨了眨眼睛,从嘴巴里发出一声不敢认同的嘘,她才不信呢。

  怦然帮着金岗把写好的通讯稿收上来,清点好后交去主席台,主席台恰好在看台的对面,走要走好长一段路。怦然一边走一边捂着嘴笑,心里在想周勋刚刚那个不入流的笑话,看样子大家伙儿都一个初中毕业的,广播里声情并茂地念着学生们的通讯稿,已经是第四个“秋高气爽”了。

  沈倩在主席台整理收上来的所有班级的通讯稿,怦然跟她打了声招呼,将厚厚一摞搁在指定位置。沈倩随手翻了翻,笑道:“你们班写得还真多啊。”

  怦然冲她一笑,班主任恩威并施,体委雷厉风行,硕果能不累累吗?

  主席台背阴,太阳晒不到,是难得的风水宝地,领导们等开幕仪式结束后都散了,有学生趁机过来蹭荫凉,校学生检查纪律的学姐爱较真,动不动就拿校规出来压人,一见有人来坐便厉声驱赶。怦然刚到的时候一波学生刚被吓走,怦然快走的时候,门口台阶上已经快要吵了起来。

  女孩子的声音尖厉泼辣,颇具穿透力:“我就找个人,怎么了,谁规定这里就不能坐人,我坐这儿碍着谁了?管我?你管我?姑奶奶这辈子不缺管的人,就缺个欠揍的。”

  戴黑框眼镜、挂值班牌的纪律委员平日里颐指气使,查校徽,查迟到早退,查班级纪律,跟在教导主任后头威风惯了,从没受过如此挑衅,没说两句连带着耳朵都烧起来,伶牙俐齿不敌对手,指着那女孩只会问一句:“几班的,你几班的?”

  “那真不好意思了,姑奶奶来这里找人,不是这里的学生。”女孩眼珠灵活地四下一转,立即看见了怦然在那儿,把一干人等丢在一边,兴高采烈叫了怦然一声。

  怦然已经下了台阶,闻声回头,眼睛一亮,不是小辣椒又是哪位。只见她三步并作两步,迅速蹿到怦然身边,拉着怦然的手快活道:“周勋在哪儿呢?快快快,我要去看他比赛,你带我去。”

  沈倩握笔的手一顿,抬起头。

  女孩子大概是顶着大太阳过来的,额头有汗,濡湿了鬓发,衬得脸颊面色红润异常。眼睛不算大,眉眼却是往上挑,勾勒出了令人见之难忘的线条,仿佛狐狸的幼年时期,那不合时宜却具有攻击性的媚态。

  沈倩的心一寸一寸沉到谷底。

  出没在那个男孩子身边的女孩子,她们都有一个不算隐蔽的共同点:长得美丽。

  美人与美人之间的暗战向来危机四伏,步步惊心,充满着比较级和最高级。

  小辣椒浑然不觉别人的观察和暗中打量,一挽怦然的手臂,相当快活:“走走走,快点走,不要理这群讨厌的人。”

  纪律委员气得浑身发抖,望着二人走开的方向,忽然恨恨道:“几班的?”

  小辣椒不是本校的,问的自然不是她。沈倩随手翻了翻刚刚递上来的那厚厚一沓通讯稿,随口道:“好像是九班的学生。”

  团体类的比赛,如四百米接力,都被统一安排在下午举行。周勋刚刚在上午的两百米短跑中拿了名次,下午的比赛被安排在至为关键的最后一棒。

  赵唯一跑第二棒。

  运动员们站在各自的起点,活动着手臂跟小腿,等待着令枪响起。

  参赛班级的学生一窝蜂拥挤在看台边,加油的声音并不统一,尚且稀疏无序。小辣椒跟怦然夹在中间,一样焦灼地翘首以待。

  “安啦,他短跑很强的。”小辣椒安慰怦然。

  怦然拿着周勋的背包,里面放了水跟鞋子,有点重。这姑娘傻,别人交代她拿着,她去哪里都带着,累了就换一只手提。这时候抬头看了看主席台的方向。

  班级的通讯稿,通常都不署名。

  沈倩的手指从一张张通讯稿上划过,定在某个名字上,心跳忽然丧失了一贯的频率。顿了一顿,她用二指轻巧地从中拈出。

  赛场上“砰”的一声巨响。运动员们如离弦之箭,冲出起跑线,领衔着身后潮水般的呐喊声,第一棒,第二棒,第三棒……

  怦然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里,最后一棒的一百米跑道,就在她们班级前。她被人群推挤,不由自主挤到了前排去,昏头昏脑地跟着同学一起呐喊加油,还是小辣椒起的头,用半满的矿泉水瓶撞击铁质栏杆,声势浩大,很快就把隔壁班的加油声盖了过去,势气为之大振。

  周勋终于接到接力棒,他们班已经落到了第三位,他摆臂狂奔,流线型的速度,超过一个又一个对手,从怦然面前一闪而过,很快将所有选手甩在身后。

  怦然心跳如鼓擂,也或许是氛围作祟,她双手合拢在唇边,跟着所有人放声呐喊,不是简单的加油,她喊的是周勋的名字。

  周勋,周勋,嗓子都快哑掉,呼吸都快没掉,眼睛失去任何焦点,伏击着那人的身影,视网膜成像的一切相继失去了颜色、形状跟距离……只剩那个人的影子格外显著突出。

  他打开手臂,率先冲过终点线。

  怦然激动地跳起,跟小辣椒同时拥抱在一起,几乎喜极而泣:“赢了赢了……我们赢了。”

  赵唯一从赛场上走下来,走到操场边,朝上看去,眼睛顿时一眯。

  从广播里传出甜美女声,应景地念道:“周勋同学,跑道上的你没有人比你更加耀眼,你是希腊传说,神话中的忒休斯也不如你勇敢出色,你的英雄事迹,就像希腊史诗《伊利亚特》一样被人广为歌颂,世代传说……”

  周勋被班里的男生簇拥在中间,个个都喜气洋洋,听到了这一段,笑了起来,撞着周勋的肩起哄:“哟,都成希腊传说了啊。”

  他头一偏,活泼地躲开,笑骂:“滚。”

  他满心满眼的愉悦,朝班级所在的看台走去,他必须走得慢一些、冷静一些、淡定一点,否则的话,膨胀的喜悦一定会冲破这可怜的躯壳。

  他意气风发地抬起头,小傻姑娘跳起来,脸颊绯红,眸子晶亮,使劲儿朝他挥手,唯恐他看不到自己。

  他听到了,他听到了!

  这么多声周勋,只有她的声音闯进了他耳朵,撞进他的心里。

  她写了,她写了!

  此刻萦绕在操场上的声音,是他迄今为止收到过的最动人的一封情书。

  班里的男生争相上前拥抱凯旋的战士,女孩子们也被感染,说要沾一沾胜利者的光芒,他热情地沿路抱过去,直到怦然面前。他朝空气伸出手,嘴角微扬,一粒晶莹的汗珠滚下他俊朗面孔,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满都是笑意,交汇着彼此才能懂的心情。

  “嘿,那谁,也让我抱一下呗。”他懒洋洋地开口,光明之下,帅得人神共愤,他显然清楚自己的英俊,有时候也会不经意地利用这点长处来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比如一个拥抱,一个意中人的拥抱。

  “真帅啊……”怦然分明听见四周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她尚未做出反应,身边的小辣椒已纵身扑上前去,大揩帅哥油水,不管不顾地隔着栏杆将他一把熊抱住,忍来轰然一声大笑。

  周勋双手高举,颇觉尴尬,偷眼望向怦然,看见她笑,于是跟着她一起笑了起来。

  从主席台走下来的沈倩闻声看去,眼中的光顿时一暗。

  金岗快跟学生会的纪律委员打起来了。

  纪律委员擅自取消了高一九班在通讯稿上的分数,榜单上第三的排名便迅速跌到第九。纪律委员一推黑色镜框的边,声音尖酸刻薄,活脱脱像别人欠了她二十多万没还:“为什么?你们九班违反纪律,谁规定运动会能带外校的学生进来?”

  争执声很快引来了一帮围观群众,他们班的学生也围拢过来,了解事情始末,顿时义愤难平,纷纷要求一个公道。

  金岗是个暴脾气,点火就着,此刻也竭力按捺,非要问个究竟:“谁是外校的?”

  纪律委员下颌一偏,冷淡地指向他们班所在的位置,小辣椒活泼地挽着怦然的手,另一只手搭着周勋的肩,将其压低到合适的高度,好方便她在他耳边叽里咕噜地讲话,像个撒娇的小妹妹。周勋一边听一边拧开手里的矿泉水,递给怦然,怦然摇了摇头,被笑嘻嘻的小辣椒一把抢走。

  第一印象是种玄而又玄,却最鲜明、最牢固的东西。

  那是一个第一眼看过去就容易打下不良印象的女孩子。剪得极短的头发,牛仔衣,球鞋脏兮兮,浑然少年的打扮,却有肖似美人的神情,柳叶弯眉,水亮的丹凤眼斜飞入鬓。锁骨处文着一朵小小的娇嫩蔷薇。

  沈倩跟江川收拾完东西,恰好经过这里,听到周勋淡淡解释:“这是我带来的朋友。”

  纪律委员得到对方亲口承认,不由得得意地看了众人一圈,话中之意不言而喻:他自己承认的。

  江川冷笑一声,似有鄙夷:“又是他。”不欲与之为伍,走出几步,沈倩并没跟上他。他一回头,却见她立在原地,神色间有种罕见的迷茫怔忡,眼中无声流转着一层暖色调的光。

  周勋的声音平稳,有一种超乎同龄少年的冷静淡定:“校规中有哪一条规定不允许带朋友来,请拿出来看看。我倒是想问问学姐,是谁给了你这么大权力,说取消就取消我们班分数?如果学姐不能给我们合理的解释,那我们只有请教导主任过来替我们主持公道。”

  学生不论优劣,都有个共同点:怕老师。况且纪律委员这番刁难不过私自报复,周勋三言两语便将对手斩于马下,学姐脸色铁青,立于道德的洼地,一句话都憋不出。

  围观群众一声叫好,小辣椒两掌一拍,跳了起来,兴奋过头,忘记此刻自己才踩住台阶半格,落势不稳,撞到了一个刚刚从她身后经过的男生肩膀。

  她站住脚,回过头,柳眉倒竖,表情含怒。

  少年生有秀气双眉,白净皮肤,斯文长相。如果光明之神阿波罗有原形,大概就是他那副模样。

  小辣椒孙娜娜就在那一天,遇到了命中注定的那个他。

  暴怒的达芙妮遭遇优雅的阿波罗,在希腊神话里,他们没被安排好结局。

  上帝是个坏心眼的神,他处心积虑,却要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相遇。

  江川蹙眉越过小辣椒,看到了站在她旁边的怦然,眉头皱得更紧了。于是又一次,尤怦然在江川的世界被定性,不由她决定。

  哪怕相知相识越久远,也不能敌过那一面之缘。

  多可怜。

  高一期末考试结束后,学校又安排补课,假放得格外晚,直到七月中旬才开始。班主任还觉得格外开恩,按他的意思高二最要紧,最好考完试就去补习,别休息。但是无论怎么样,期待已久的暑假终于开始。

  尤母打来电话几次,接的都是尤父。因为生日宴那件事,对自己不加求证的怀疑,她在事后也感到歉意,只是拉不下脸跟女儿道歉,便作撇开一旁的语气,提议让怦然去她那里小住一段时间。

  再婚之后,她就没有生育过子女,开始的时候她倒是真的想跟继子处好关系,对他嘘寒问暖,格外照顾,连带着亲生女儿都靠后。只是顶着继母的头衔,身份向来尴尬,爱护赵唯一的人数庞大成员众多,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姑姑阿姨隔三岔五上门来察看,唯恐他被怠慢。

  况且还有个远在国外的亲妈,平日里自己这个继母对他呵护备至,也不见他怎么领情,亲妈打来越洋电话,一说能说大半个小时。

  她心里其实还是憋着一口气的,越是这种时候越想起亲生姑娘的好处来。起码是自己的骨肉,她待女儿好,给女儿吃给女儿穿,也算一种隐形投资,就算骂女儿几句打女儿几下,心还是向着自己。

  尤父捂住话筒,看了一眼在电视机前坐定了的女儿,什么东西这么好看啊,都快入了迷。他睃了一眼电视,《海底世界》。满屏蓝色的海水,水母拖着长长裙摆悠然游来迤去,穿行在柔软的绿色水草之间,谜一样的优雅动人。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替怦然回绝了她母亲的建议。

  她爱她的母亲,哪怕她从来没有当着父亲的面说起,可她爱母亲。

  人不能只怀抱失望,然后独自治愈,接着长大,这样对她伤害太大。

  她九岁的时候他们和平离异,做父亲的记得很清楚,她第一次被母亲带去那边家里,穿戴整齐,将要出门的时候又跑回书房他的身边,依偎在他膝边,低声安慰自己的父亲:“爸爸,你等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她爱母亲,但是她也不想她的父亲伤心。

  有时候做父亲的扪心自问,自认功利庸俗,尚且做不到女儿一分的赤诚温心。他们夫妻缘分走到尽头,却给了他这样一个好姑娘。

  七八月间天最热的时候,城市成了一个大熨斗,太阳当空作威作福,恨不得就在这个夏天释放完所有热度。除了上芭蕾课不得不出门,怦然恨不得二十四小时都窝在家中孵空调,她最讨厌浑身上下黏糊糊湿答答的感觉了。

  周勋打来电话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一天的热度累加到最高值,沿街都能摊鸡蛋的程度。她还在练琴,练得心浮气躁,连父亲都听出来,敲她书房的门:“怦然,累了先休息一会儿。”

  她吐吐舌头,应了一声,从钢琴凳上溜下来,去厨房倒水喝,经过客厅的时候座机忽然大作,她拿起放在耳下,“喂”了一声。

  “在家干吗呢?”问得真没新意,讲电话的人自己也觉得,语气特别漫不经心。

  “练琴。”她练得一肚子火,闷声答。

  周勋乐了:“你会弹《小星星》吗?”

  “会啊。”

  “真厉害。”他语气夸张,笑了起来,顿了一顿又问,“尤怦然,你今年暑假去不去外面玩?”

  “不去,你有事啊?”

  “没。”电话里他的声音一贯的懒洋洋,“关心一下同学,今年夏天全国高温,最好还是别出门了,容易中暑。”

  怦然挂断电话,总觉得有些反常,可又说不上来哪里异样。吃完晚饭,她接到了小辣椒的电话,第一句话就是问她:“你有没有买好礼物啊?”

  “什么礼物?”

  “周勋的生日礼物啊!”小辣椒道,“后天就是他生日,他没打电话跟你说?”

  ……他就让她暑假别出门。

  小辣椒半晌无语,抬头向上翻了一个卫生球,总结出三个字:“他闷骚。”

  她跟小辣椒约好第二天上街去给周勋挑礼物。

  在怦然为数不多的社交生涯中,多的是送同龄女孩礼物的经验,男孩子会中意什么,她一无所知。她逛遍了一整条商业街,走得两脚发酸,也挑不出一件合适的生日礼物。天气又这么热,两人口干舌燥,闷头拐进一家冷饮店,各自捧着一大杯冰奶茶出来。

  小辣椒吸了一大口,咬着吸管恶狠狠道:“男生能有什么品位?送他一百枚台球室游戏币,保管他乐得不行。”

  千挑万选之下,怦然相中了一枚钥匙圈挂件,是个篮球明星的雕像,特意跟柜台结账的小哥打听过,一般看篮球的,讨厌这个球星的人不太多。

  她下午回到家,很快接到了周勋的电话,语气颇不经意,问她明天有没有空,他过生日,办了场派对,想请她一道过来玩。

  不知怎么,怦然眼前浮现出小辣椒说他闷骚时的模样。

  她说好的时候忍不住在心里偷偷地笑。

  周勋的家位于城郊,新近开发的别墅区,出租车进来都要开一段时间。独门独户的一桩三层别墅,只有他跟个保姆和两只猫一起住,一只是布偶,另一只还是布偶,两只都才几个月大,十分黏人,路都走不大稳,跌跌撞撞,最活泼的是它们身上那种好动的欲望。

  怦然抱着其中一只,另外一个则会慢慢地、亲昵地伏在她膝上,试图引起她的注意,让她也抱一抱自己。周勋坏心眼地伸手将其推倒,让它四脚朝天,然后轻轻揉它的肚子。小猫吐着粉红色的小舌头,颤声叫着喵呜。

  怦然感觉自己的心都要化了:“太可爱了。”

  周勋看了她一眼,眼底有分明的笑意:“送你一只要不要?”

  她爸爸时不时带学生去外地,自己又经常上自习到很晚才回家,家里根本没人能照顾它,她挣扎了一番,最后还是硬下心肠摇了摇头。

  “猫会照顾好自己的。”他猜到她在担心什么。

  怦然忍不住笑了:“它饿的时候会自己点火做饭吗?”

  周勋看着她一脸忍俊不禁的表情,自己也笑了:“怎么着,你还盼着能蹭饭吃啊?”

  四脚朝天的猫咪好像听懂了,挥舞着茸茸的猫爪,十分认真、十分应景地喵了一声,仿佛认同他说的话。

  两人顿时哈哈大笑。

  来他生日聚会的人其实不多,到齐了也才十多个,有些是同学,有些则不是,唱生日歌,吹蜡烛,切蛋糕,普天下的生日派对大同小异,保姆别出心裁,给每个人都派了一顶生日帽。周勋不情不愿地戴上,小辣椒抢着拿手机给他拍照,他东躲西藏,差点把另一个男生扑倒在地上,惹来哄堂大笑。

  他干脆耍赖躺在地板上,不起来,笑得比谁都开怀,比谁都恣意,仿佛在这个少年身上,从未遭遇任何伤心的经历。

  参加派对的女孩子就她们两个,就在男生开始商量待会儿打什么游戏的时候,小辣椒拉着怦然去楼上的会客厅,那里还有一台电视机。小辣椒常来这里玩,特别熟悉这边的地理环境。

  某地方台长年累月点播着《樱桃小丸子》,中文字幕加纯日文配音简直就像催眠曲,冷气打得很足,抱枕松软,偎在当中可真惬意啊,怦然一向都有午睡的习惯,眼皮渐渐沉重起来。

  沙发另一端的小辣椒轻声道:“周勋很可怜的……他妈妈在他几岁的时候生了场大病,没了,他爸爸一直在外面忙生意,把他丢给他外公外婆照顾,等生意好起来,才又把他接回去,给他钱,随便他花,可也从来不管他。”

  “我之所以能够认识他,是有一回他被初中的几个男生敲诈勒索,他跟那群人打了一架,打得头破血流,我刚好路过,就把他带到了我家……据说这件事在当年闹得特别大,可他爸爸根本就不管他死活,连电话都没打来问过一次……”

  怦然在抱枕当中翻了个身,把脸藏进了衣袖中间,吸了吸鼻子。

  她做了个梦。

  梦到很多白色的鸽子飞过蔚蓝的天空,很多年幼的孩子被父母牵着手,仰起头。她在这些孩子的面孔当中找寻,看见了年幼的自己,要找有没有周勋和小辣椒的时候,她从梦中陡然惊醒,身上盖着一条棕色的毛毯。

  小辣椒睡得正香,蜜色的脸颊睡得粉嘟嘟的,嘴角衔着一点晶莹的水珠。

  怦然坐在沙发边发了一阵呆,慢慢地难过起来。酸意从心底漫上鼻端,在即将涌上眼眶之前,她放轻脚步,拎起毛毯盖在小辣椒身上,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

  不知道是下午几点光景,男生们都散光了,只剩下周勋一个,戴着歪歪斜斜的生日帽,一件白色的T恤,印着樱木花道,背对着她席地而坐,脚边依偎着两只也刚刚睡醒的小奶猫,更加像个小孩子,拆礼物的背影有一种无辜的稚气。

  为什么要生下一个孩子,让他们一生都感觉那么孤独。

  她走到他身边,跟着他一起跪坐在地板上。他听到声音回过头,见是她,不由得一笑:“你醒了啊。”

  怦然是真的觉得不好意思,在别人家中午睡,他却不觉得,拿着她送的钥匙链,递到她面前,挑眉问:“这大老黑谁啊?”

  “你不认识?”

  周勋摇了摇头。

  难怪那小哥会说,看篮球的人讨厌他的不多。

  “你不是看NBA吗?”

  周勋笑了:“那我也不是所有球员都认识。”

  怦然忽然想起来:“呀,我还没跟你说生日快乐呢。”

  他倚着沙发一靠,双臂展开,搭在沙发上,浑然帝王的姿态,施施然道:“爱卿准奏。”

  怦然手撑着地板,凑近来,全然温驯的姿态,看着他,眼睛可真亮啊,星子似的,简直能望到人心里去:“周勋,祝你生日快乐。”

  周勋愣了一下神,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亮的眼睛,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亮的人。

  怦然看着他,认真地往下讲。他知道,永远知道,这不会是取笑,是她的真心话:“你的爸爸应该每天给你打电话,因为如果我有一天没有跟你说话,我这一天,都会暗淡无光。”

  他想,他这辈子都没听过比这更动人的话。

  他想,他这辈子都不会遇到比这更可爱的人。

  他什么都不用说,他什么都说不出口,他打开手臂,在那些温热的气流攻破他泪腺的最后一道防线之前,拥抱她。

  下巴轻抵在她发顶心,胸膛、手臂,以及他的心,没有一个还再忍受孤单,故作的漫不经心,脆弱的虚张声势,在这个小少女面前褪去一切伪装的皮相,均还原成很久以前一个孤单少年的模样。

  渴望得到爱,并且学着如何去爱,是她教会他的呀。

  “谢谢,”他说,“谢谢你,尤怦然。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他从没说过这么正儿八经肉麻的话,怦然在他手臂之间动了动,小声说了句什么。

  偏偏还是让他听到了。

  “早知道我就不买礼物了。”她自言自语地道。

  小辣椒最近一次来找怦然,是在高二开学的上午。他们高中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年级越高所在楼层越往下,开学第一天,班级从六楼搬到三楼去,男生负责搬一些大物件,女生则被安排扫地擦黑板等清洁工作。

  怦然刚把抹布绞干,班长在门口直着嗓子叫她的名字:“尤怦然,有人找。”她出去一看,小辣椒笑眯眯地倚着栏杆,超短牛仔裤,配露脐无袖衬衫,一身少女凶猛的打扮,正跟周勋说话,她所在的职校还有两个礼拜才开课,两个人正商量中午去哪里吃饭,想着把怦然一道叫上,偏头一看,正好她从教室出来。

  “怦然,中午吃烧烤怎么样?我有烧烤店的优惠券。”

  怦然才要回答,对面七班教室的后门开了,江川拎着一桶水出来,看见他们三个,顿了一下。

  小辣椒忽地变了色,一句话都来不及说,抓着包包落荒而逃,只留下一句“我有事先走了”,从来没见过她这么乱了章法的时候,徒留周勋怦然二人面面相觑。

  怦然眨了眨眼睛,无声地向周勋做口型:她怎么了?

  他答:“可能家里煤气没关。”

  这一切互动,尽数落入一旁的江川的眼底,嘴角微微往下一沉。沈倩走上前来,站在他身旁,顷刻间,许许多多形容他们的词汇涌到怦然的面前去:两小无猜,青梅竹马,郎才女貌……

  怦然从小受到父亲宽容的教导,深知这样的猜度非常不大方,却不能控制自己突然地难过起来。

  周勋看着他们,脸上的笑也在静静地退散。他伸出手,终于抓住了她的手掌,她回过头,冲他甜甜地一笑。

  也或许,是在他的想象里。

  他转身率先走回教室,走到门口才回头,叫了她一声:“尤怦然。”

  她如梦初醒,“哎”一声,他双手插在裤袋,还是轻描淡写的姿态,曾让很多人看不惯,这里面就有江川。

  “发什么呆,回去干苦力了。”

  她懵懂地抬起头,费力地看着他,看得他的心,刹那间酸软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