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大妹读到“春风一度”时，哑然失笑，心想那个时代的色情用语还挺文雅的嘛。她正看得入迷，齐大信回来了。黑大妹家不装电话，她也不用手机，她喜欢过单纯的日子，所以齐大信什么时候回家，她并不知晓。r
齐大信很少正午回来，那正是饭口，店里会很忙。通常，他会在午夜时推开家门。他一进门，家猫就会从水果架上跳起，飞快地蹿上楼，给黑大妹报信。齐大信买了一套日本的漆器食盒，只要他提着它回来，那就是给黑大妹和儿子带吃的了。除了汤类，这些年黑大妹几乎把西餐的菜肴吃遍了。她最喜欢的，是烤小牛肉、杂拌青椒、烤葱奶汁草根鱼、鸡肝泥、苹果鹅、什锦汁猪肉、白菜卷和炸蛎黄。而儿子喜欢的，是大虾冻、酥炸狗鱼、炭烤羊肉和面食中的奶渣饼。齐大信在樱花西餐店每月挣三千块，其中大约有五百块是给家人买了吃食了。他不像别的厨子，要么是偷着往家拿，要么是把客人吃剩的东西带回去。尽管齐大信以前偷喝过啤酒，但他跟黑大妹结婚后，意识到偷是可耻的，而让亲人吃残羹剩饭，则是对家人的不敬。所以，他带回的菜，都是花了钱，在灶房里大大方方精心烹制的，这让齐大信在行业内有极好的口碑，而黑大妹对齐大信也是心怀尊重。有时，齐大信还会带着一瓶红酒回来。若是儿子睡得香，他们不忍将其叫醒的话，黑大妹和齐大信就会在卧室里享用美酒佳肴，然后再行鱼水之欢。r
齐大信看上去非常憔悴，他双目无神，脸色发暗。他跟黑大妹打了声招呼，就奔洗手间去了。方便完，他取了手电筒，掀开窖门，下去了。r
黑大妹觉得齐大信今天的举止有些怪异，便走到地窖口，俯身问道：“你取啤酒吗？”黑大妹在地窖中冷藏了几箱啤酒，齐大信在夏天时最喜欢喝了。r
果然，齐大信回答说：“是。”声音从地窖传出，带着低沉的回音。r
黑大妹说：“天太热了，给我也拿上一瓶吧。”r
齐大信从地窖拎着两瓶啤酒上来后，打了一串寒战。黑大妹说：“窖里有那么冷吗？”r
齐大信说：“冷，冷啊。不过冷得舒服，我头不昏了！”他看上去神情开朗了一些，在启啤酒的时候，问黑大妹看的是些什么书，摊了一地？r
黑大妹说：“我在查旧北辽的舞场和妓院的资料。要是哪里对咱住着的房子有个记载，那它就有被保留下来的可能。咱商户区兴许都有救了。”r
齐大信说：“我看你是瞎耽搁工夫，一个开在‘马市’中的舞场，闹不了大动静！那些名声大的，才能让人写到书里。”r
黑大妹说：“倒也是啊。我看到的，写的不是町目巷的妓院，就是欢乐园的几个大舞场。你知道吗，东京都饭店原来也是有舞女的！”r
齐大信喝了一口酒，无动于衷地说：“那有什么好奇怪的。”r
黑大妹见齐大信没有谈天的兴致，就不说什么了。她一边喝酒，一边悄悄打量丈夫。他耷拉着脑袋，握杯的手颤抖着，很虚弱的样子。见他闷不做声，黑大妹便用啤酒杯去拨弄自己佩戴着的麦穗形的银耳环，让它们发出悦耳的叫声。果然，齐大信抬起头来，笑了一声，凑过来，在黑大妹的额头亲了一下，说：“我该走了，这会儿店里有点空闲，就想回来看你一眼。你别太操心别人的事了，商户区动迁是迟早的事。从拆迁到回迁，我们在外面起码要住两年。哪天我休息的时候，咱们提前把房子租下来吧，省得到时抓瞎。要租还得在站前，儿子上学方便些。你说呢？”r
黑大妹用脚踢着草蒲团，把它踢得像一条跟主人亲昵的狗似的，团团转。她对齐大信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算是回答。r
齐大信走后，黑大妹有些失落。她拿起书，却看不下去了，那些字在她眼里如一片苍蝇，全都是一个模样，令她作呕。齐大信异常的神情和举止搅乱了她的心。他回来做什么？难道真就为了看她一眼？还是他果真不舒服，像别的男人一样迷信，以喝啤酒为借口，下去治病？r
正心烦着，来了个热闹人物——裴老太。她七十一了，因为爱扭秧歌，整日披红挂绿，插花戴朵的。她喜欢涂脂抹粉，那沟壑纵横的脸被脂粉点染得就像覆盖着积雪的山谷。裴老太买水果，总是挑三拣四，临走还要顺手抓在手里一个梨或是一根香蕉，否则就像吃了大亏似的。老太太虽然碎嘴子，虚荣，但心眼儿还好，所以黑大妹并不反感她。今天她穿了一条白绸裤子，红绸衣，提着一把纸扇，一进来就嚷着天热，要迷糊过去了。黑大妹赶紧洗了一个梨递给她。裴老太咬了一口，抱怨着梨渣多，说是这梨进得不好；接着又抱怨碰到了一个白眼狼的店主！原来，裴老太早晨时和老年秧歌队的人受邀去中山路一家新开业的酒店助兴，他们在酒店前的空场敲锣打鼓，足足扭了两个小时，为酒店赚足了人气，可老板给的赏钱却是每人十块！裴老太说，别的酒店开业请我们，每个人没有低于十五块钱的啊！r
黑大妹说：“给了总比没给强，就当锻炼身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