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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半月楼的新主人(1)


黑大妹最初踏上商户区的土地,是个初夏的黄昏。商户区看上去灰暗、零乱,但却充满了世俗生活的温暖之气,是那么亲切可人,让她有回家的感觉。那些要去夜市出摊的人,看见一个姑娘捧着一束花出现在商户区,都很诧异。他们打量她的时候,往往还要悄悄咕哝一声:“好长的腿啊,是个跳舞的吧?”黑大妹向他们打听齐大信的时候,他们都说:“他家好找,往前走,有座米黄色的小楼,门前长着一大片丁香的人家就是。”r

这座米黄色的小楼黑大妹一眼就喜欢上了。如果说商户区的房子是清一色的方脸的话,那么齐大信家住的这房子就是一张娇媚的狐狸脸,惹人怜爱。r

门开着,黑大妹在门口跺了跺脚。她的高跟鞋跺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果然,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从里面迎了出来。r

她肤色白皙,略瘦,提着一把丝绸团扇,神色淡然地问黑大妹:“你找谁?”黑大妹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一时语塞,只是悄悄打量着未来的婆婆。她上穿一件月白色短衫,下穿一条豆绿色的露膝筒裙,趿拉着一双皮凉鞋,那修长而润泽的腿就像两道闪电,将黑大妹眼里积郁着的阴云撕裂了,照散了,让她眼睛发潮。她说:“阿姨,我是黑大妹啊,我想来看看你。”r

齐如云说,正是那句“我是黑大妹啊”,让她觉得这个陌生的姑娘与自己相识已久,与自己家有着前世的缘分,才把她让进屋里。r

黑大妹进了屋子,把那束花递给齐如云的时候,齐大信从地窖里走出来。猛然间看见一个人从地下出来,黑大妹像是撞见了鬼,吓了一跳。齐大信穿着白色背心,咖啡色短裤,捧着几枝丁香。他见了黑大妹抖了一下,撂下花,转身上楼了。等他再下来时,已经换上了一条蓝色长裤。事后齐大信说,他觉得在一个姑娘面前穿着短裤,像个流氓。r

院外的丁香花早就谢了,可齐大信从地窖拿出的丁香却依然花色鲜艳。当黑大妹惊叫着“这时节怎么还有丁香花啊”的时候,婆婆冲儿子微微笑了一下,齐大信羞怯地低下头。原来,春末的时候,齐如云折了几枝盛开的丁香,放进地窖,说是半个月后,如果它的枝叶和花朵还没有蔫,仍是新鲜水灵的,那么齐大信将会得到一个姑娘的爱。齐大信说,丁香花很娇气,折了的放在水中也明媚不了几日,它在地窖里缺了水又离了土,怎么活?如果半个月后还能看到花朵,他打赌说自己一定能娶九天仙女!r

就在那个时刻,黑大妹来了。看来冥冥之中,她和丁香花注定要有这场约会,它们都是盛装赴约,而且彼此没有辜负。黑大妹被齐大信忧郁的神色和飘逸的身形所迷住,而齐大信被黑大妹落拓不羁的气质深深打动了。r

齐大信和黑大妹的感情发展得很快。初秋的时候,他们已经难舍难分了。齐大信以前常常烂醉如泥,现在他滴酒不沾。周末的时候,他会和黑大妹一起到医院去陪伴刘连枝。刘连枝对未来的女婿很满意,齐大信每次来,她总想挣扎着坐起来。有一天她精神略好一些,对黑大妹说:“你命不赖,这个小伙子比王小战好,人长得精神不说,我看他对你很心细,是个知冷知热的人。你们要是结婚生个儿子,一准漂亮,可惜我没那福气了!”刘连枝的这番话,让黑大妹做出了结婚的决定,她想让母亲走的时候能抱上外孙,飞快地和齐大信登记了。自从刘连枝住进医院,王来惠就放下“三瓣花”的生意,一心一意地服侍干娘。黑大妹说要结婚,王来惠正好找到了报答他们一家的机会,她说身为干姐姐,黑大妹的嫁妆理应由她操办。于是,她出入北辽的各大商场,给黑大妹买了全套的金饰品:项链、耳环、戒指、手镯。她说黑大妹的腿生得漂亮,适合穿凉鞋,特意在一家首饰加工店给她打了一副金光灿烂的脚链。此外,她还置办了冰箱、彩电、洗衣机、空调等各色家用电器。除了这些,她还买了两套杭州织锦缎子棉被,两条苏绣褥子,两套毛料套装,四条裤子,六条裙子,红黄绿白的夏季皮鞋各一双,棕色和黑色的冬季皮靴各两双,以及脸盆、镜子、肥皂盒、晒衣架、茶具、酒具等物品。虽然黑大妹不喜欢金首饰,也不喜欢那些价格不菲却俗气至极的衣物,她还是被王来惠的这片心意所感动。婚事紧锣密鼓地筹备着的时候,刘连枝的病情又加重了,她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这时婆婆跟黑大妹提出,她想去医院探望刘连枝。黑大妹说,她现在有些不认人了,等她哪天清醒些,您再去吧。一天正午,刘连枝忽然睁开眼睛,疲乏而又充满怜爱地看着黑大妹。黑大妹赶紧对她说,阿姨要来看您,算是会亲家吧,您看行吗?黑大妹没有想到,母亲眨了一下眼睛,吃力地抬起胳膊,朝坐在一旁的齐大信比画了一下,虚弱而俏皮地说:“我都见了她的果子了,还用得着再看做了这果子的花吗——”她的话不仅把齐大信和黑大妹逗笑了,她自己也笑了。她实在是没有力气了,这几声笑,耗尽了她最后的气血,她陷入深度昏迷。到了午夜,黑大妹发现母亲病床旁的心脏监视器上的那条浪漫的生命波纹,已经如流水一样逝去,代之以一条冷酷的直线,像是一个长长的破折号,要诉说着什么。r

刘连枝在世时,曾用玩笑的口吻安排了她的后事:“可别把我埋在你爸旁边。他在那儿有老婆,又有俩儿子,那可是傅家的天下,我去了会受欺负。我留下的钱,够买一块墓地的了。我不愿意待在殡仪馆里,看不到天,憋闷。给我买的墓地不要离你爸近,人家该说我抢她的男人了。可也别太远了,远了连他的咳嗽声都听不到了。我的墓碑,不要刻‘刘连枝’这个名字,要刻就刻‘三瓣花’,我从小就是听着这名儿长大的啊。”r

黑大妹安葬了母亲后,冬天来了。她给母亲烧完三七后,嫁到半月楼。那年的冬天仿佛是受了冤屈,雪花三天两头就冤魂似的飘来,没完没了。寒冷的气候使蜜月中的他们如胶似漆,缠绵如水,春节时,黑大妹怀孕了。婆婆说自己有了孙儿后,有资本去死了。从那以后,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r

商户区供电线路老化,突然断电是家常便饭的事情。每当停电的时候,黑大妹都不敢点蜡烛。齐大信告诉她,母亲最喜欢停电,她会坐在黑暗中,享受这个时刻。黑大妹明白,这个时刻与她起舞受孕有关。每当这样的时刻降临的时候,黑大妹和婆婆一起坐在黑暗中,都能听到婆婆怦怦的心跳声,她的心脏仿佛吸纳了最新鲜的氧气,会突然间变得强劲起来。有多少次,黑大妹想开口问一句:跟你跳舞的那个苏联专家,你们一生再没有了联系吗?可婆婆那像钟声一样回荡着的心跳,具有强烈的威慑力,使她不敢张口。每当电力恢复,光明重现时,婆婆就像刚赶完一场热闹的庙会似的,知足地“咳——”一声,躺下休息。有一次,黑大妹给要出世的孩子织毛袜子,忽然停了电了。她很担心掉了针,又要拆了重织,便凑到窗前,借着月光挑针。这时婆婆忽然问:“黑大妹,你会跳舞吗?”黑大妹说:“不会。”齐如云叹息了一声,说:“可惜了你那双腿啊。”黑大妹赶紧抓住时机问:“跳舞真的有那么美吗?”齐如云说:“女人不像男人,长着一双脚,就是为走路的。女人的脚,一生都盼望着能够离地,会飞。跳舞的时候,你就有飞的感觉了,你的脚踩着的不是土地,是云彩了。”黑大妹羡慕地说:“什么时候我也能飞一次呢。”就在那天晚上,齐如云从箱子里捧出一条蛋青色的连衣裙,说那是她的舞裙,也是她的寿衣。她嘱咐黑大妹,到了她走的那天,无论冬夏,都帮她穿上它。r

黑大妹生儿子的时候,北辽的冬天又来了。婆婆伺候完月子,吃完满月酒,一个下雪的夜晚,停电的时刻,她猝然倒在一楼靠近壁炉的一根廊柱下,安然谢幕了。r

黑大妹被推到了半月楼的舞台上。r

婆婆在的时候,半月楼几乎没有客人来,商户区的人,都知道这个有着不凡爱情经历的女人,不喜欢结交人,所以很少有谁前来打扰。倒是她家门前的那片丁香好人缘,一到花开时节,就把人招来了。齐如云对爱惜她家门前花儿的人,是友善的。有时她会站在门口,邀请他们进屋喝上一杯茶。所以商户区的人日后对黑大妹婆婆的回忆,往往是和茶联系在一起的。他们说她喜欢用丁香花沏茶,丁香茶香气浓郁,喝了特别提神。有的人为了讨杯丁香茶吃,不爱花的也做出爱的样子,到丁香丛中流连。婆婆过世后,黑大妹从商户区人的口中,一再听到丁香茶这个字眼儿,就让齐大信按照婆婆的做法,为她沏了一壶。那壶茶苦涩之极,有股中药味,难以下咽。齐大信喝了连连摇头,说这不是母亲沏出的丁香茶的气味。他反复试了几次,都不对味。黑大妹明白,婆婆是把那茶的气息也一同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