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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没有结过婚的寡妇(1)


从大门到二进,除了有厅堂的隔栅门,几乎都是通的。从二进到三进就不一样了,经过厅堂,绕过照壁,穿过虎皮门,进入一个小天井,三级台阶后又是一道门。这道门很结实,黑色,铁门环,门边包着铁皮,从里面插上门闩,外面的人根本进不去。但是这道门已经多年没有关过了,老宅里住了这么多人,如果关上。出出进进就很不方便。r

进入这道门,是一个“回”字形的连廊,连廊的中间又是一个天井。如今保存完好的徽式民居中,一般都没有连廊,只有大家族的祠堂里才有,因为祠堂比民居要大,汇集的人多。可当年的梅府里就设计有连廊甚至有雨廊,连廊和雨廊是为了主人在雨天行走不淋雨而设计的。西边连廊有一个楼梯,楼上住着的就是何惠芳。r

这天,茉莉被成虎接回家,晚上和母亲何惠芳一块吃饭。茉莉长大以后渐渐懂事了,理解母亲一个人带着她这个身有残疾的女儿很不易,每次回家都陪着母亲谈谈心。这天吃饭的时候,茉莉突然问:“妈,能和我谈谈我爸爸吗?总有同事问我,可我对爸爸一无所知。”r

何惠芳的筷子在半空中停住了,眼泪涌了上来。她想了想,对女儿说:“茉莉,你爸爸是个很特别的人,是文化大革命中出现的特别的人。不是妈妈不告诉你爸爸是个什么人,而是担心你无法理解你的爸爸。”r

茉莉见母亲伤心了,说:“妈,我已经长大了,会理解的。”r

何惠芳站起来,收拾着桌上的碗筷,边收拾边说:“孩子,让妈妈再想想,想想怎么告诉你。妈妈一定会告诉你的,好吗?”r

何惠芳收拾好碗筷,拿到楼下去洗了。茉莉回到自己房间,拿出一本琼瑶的小说在灯下读。r

何惠芳在楼下洗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洗得长,明明已经洗干净了,可她又洗了一遍。她是不愿意再回到楼上,看到女儿那清澈见底的眼睛。她说不清刚才的落泪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死去的丈夫江堂发。r

洗完碗,何惠芳在楼下厨房里站了很久,一个人默默地流泪,她感叹自己这一生太苦,她又害怕会影响到女儿的一生,越想越伤心。曹老三到厨房里倒水,看见何惠芳一个人站在黑暗中,吓了一跳,问:“怎么啦?”r

何惠芳擤了擤鼻涕说:“没什么。”转身上楼去了。r

曹老三在背后轻声说: “是不是茉莉又让你生气了?她是孩子,别往心里去。”r

何惠芳边往楼上去,边说:“不是,不是孩子的事,也没事。”r

何惠芳回到楼上,走进自己的房间,插上了门。她坐到桌前,拉开了抽屉,从里面翻出一张已经发黄的照片,照片上就是她的丈夫江堂发。那时江堂发还很年轻,肩膀上扛着一只枪,不过是一支气枪。她并不是在怀念江堂发,直到今天她甚至都有些恨他,她还是在伤感自己的命实在苦,照片上的这个男人害了自己一生,至今也没有结束。r

何惠芳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搬进老宅的。当时的造反派组织从“走资派”手里夺取了政权,成立了“革命委员会”。不久,造反派又分裂成两派,一派支持这个“革命委员会”,被称为“支派”。另一派反对这个“革命委员会”,被称为“反派”。江堂发原是港务局一艘拖轮上的水手,尽管从来没有去过大海,却称自己是海员工人,平时总爱穿那件洗旧了的蓝白条水兵衫。他是“反派”一个组织的头头。两派越斗越激烈,从“文斗”发展到“武斗”,从打棍子发展r

到开枪。“支派”撤到城外,以“农村包围城市”之势,把整个城市给围起来了。江堂发的家在城外的工人宿舍区,那里是“支派”的地盘,他没法回家,就住在城里。这时他有了一个女人,就是何惠芳。带着一个女人,要住在安全的地方,梅花山梅家在城市的中心,除非“支派”占领全城,这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江堂发带着何惠芳搬进了老宅,把三进靠北边的二楼连同西连廊,临时隔成房间住了下来。r

江堂发和何惠芳搬进老宅的情景,至今谢庆芳还记得一清二楚。江堂发挎着一支驳壳枪,身后跟着背枪的警卫员,杀气腾腾的,老宅里的人,一个个都不敢出声。r

当时何惠芳只有二十多岁,很有几分姿色。北辽市水土好,姑娘们都有水灵灵的肤色,何惠芳就是一个典型的白里透红的姑娘,她原先在商场当营业员,后来到造反派组织里当话务员,认识了江堂发。r

江堂发在北辽市是一个传奇人物,只是今天人们早已把他遗忘了。江堂发喜欢枪,“文革”前,他就把自己准备结婚的钱,买了一支气枪,没日没夜地练枪法。r

江堂发出名,是在全民“除四害”的时候。江堂发对其他三害没有兴趣,只喜欢打麻雀。他可以在五十米内,一枪一只,弹无虚发,打下麻雀不计其数。政府要奖励他,他只要气枪子弹。神枪手江堂发就这样出名了。首先出在市报上,江堂发的事迹占了半个版,接着省报记者下来了,江堂发扛着气枪的英姿又出现在省报上。北辽市没有人不知道神枪手江堂发的。r

文化大革命给他这等人展开了大舞台。“武斗”开始了,江堂发成了“反派”的一宝,神枪手江堂发简直就是令对手胆寒的名字。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看热闹,他就是战无不胜的象征。r

何惠芳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江堂发的。r

一个两派“武斗”打得很激烈的晚上,枪声大作像过年放鞭炮一样。有情报说,“支派”有好几支武装小分队摸进了城里,“反派”司令部里气氛很紧张,电话特别多。江堂发要的一个前沿阵地的电话,何惠芳接了几次都没接通,已经有了司令头衔的江堂发火了,把电话给扣下了。r

一会儿,总机房的门“咚”的一声被人踢开了,一个黑黑的汉子直闯进总机房,冲着何惠芳叫喊:“你怎么搞的?连一个电话都接不通,赶快给我接,误了战事我毙了你!”说完又跑出去了。何惠芳又气又怕,哭了。同事告诉他,这就是江司令。终于,何惠芳把江堂发的电话接通了,她嘘了一口气,倒不是担心会被江堂发枪毙,而是害怕他又会闯进总机房里来骂人。r

枪声平息了,电话也少了,何惠芳的精神也放松了,靠在椅子上休息。突然听到有人在敲门,由于害怕江堂发再来,何惠芳把总机房的门插上了。r

何惠芳问:“谁?”r

“我。”江堂发的声音。r

何惠芳又紧张了,胆怯地问:“江司令,您还有事吗?”r

江堂发说:“你开开门。”r

何惠芳说: “现在就我一个人值班,您要电话我马上给您接。”何惠芳害怕开门。r

江堂发说:”你开开门。快点!”r

何惠芳不敢不开了,她把门打开一条缝,只见江堂发肩上扛着一个白色的口袋,他将口袋放在何惠芳面前: “这是慰问你的。辛苦了。”说完,转身走了。何惠芳一看,是一袋绵白糖!r

那时砂糖还要凭票供应,一人一个月才半斤,像面一样细的绵白糖是很稀罕的东西。江堂发一送就是一包,一包是二十斤,这是非常重的礼物。江堂发用送绵白糖的方式,既向何惠芳道歉,又向她传达了一种爱意。江堂发不是个粗人。r

那天晚上,何惠芳被江堂发的气势镇住了。他穿了一件旧军装,胸前交叉地背着一支枪和一个皮的公文包,真像苏联电影《列宁在1918》中的红军指挥员。r

出身于一个贫穷的家庭、虚荣心又很强的何惠芳,她的心深深地被江堂发吸引住了。每次转接江堂发的电话时,都会问一声:“是江司令吗?你好!我是何惠芳。”何惠芳的声音听起来很像著名二人转戏美女演员秋霜雪。跟自己心仪的人说话,更有一种软软的、甜甜的、勾魂的味道。r

江堂发一开始还不敢和何惠芳套得太近,因为他毕竟是一个有老婆有孩子的人,只是不停地用小恩小惠吸引着何惠芳。总找理由往总机房跑,和何惠芳有一句没一句地说闲话。r

那天,何惠芳夜班,夜里电话很少,她把话务员耳机戴在头上,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被一声“站住!口令?”惊醒,楼下的岗哨发现了情况,没等声音落下来,一阵枪声响起。原来,“支派”派出一支精干的小分队,深夜摸到了“反派”司令部。这场战斗打得很激烈,总机房的玻璃都被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