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后，古玩店被公私合营了，钱启富说话不算数了，也没有什么人玩古玩了。古玩店就改称旧货商店，收卖旧手表、旧皮裘、旧钟、旧自行车等旧货。当年经营古玩的钱启富，就成了旧货商店的一个店员。r
朱银娣是钱家养的童养媳，比钱启富小八岁，朱银娣年轻的时候眉清目秀的，现在年纪大了，胖了。如不是童养媳，恐怕她是不会嫁给有着一对斗鸡眼的钱启富的。夫妻俩一连生了一儿两女，儿子女儿的眼睛没有问题。r
钱家住的二进东厢房也只有一间正房一间过厢，不过钱家的过厢比其他人家的过厢大一些，三代七口人挤在这两间房里。r
晚上吃完饭，钱启富又躺在床上养神。r
钱启富饭后从不出门，他的养生哲学是宜静不宜动，能不动尽量不动。朱银娣洗完碗，坐在灯光下补钱启富的一条破内裤。这时，听到有人敲门，朱银娣开门一看，门口站着的是朱绍泰。r
朱绍泰至今还欠着朱银娣十几块钱，朱银娣从来就瞧不起他，现在敲门不会又是来借钱的吧？她不想让朱绍泰进来，堵在门口问：“有事吗，朱帅哥？”r
朱绍泰满面笑容地对朱银娣说：“没事。来还钱。”说着，把十几块钱递给朱银娣。r
朱银娣接过钱，见朱绍泰还不想走，就问：“还有事吗？”r
朱绍泰笑笑说： “想请钱大哥吃饭。”r
朱银娣一听，眼睛就瞪大了。朱绍泰还有钱请人吃饭？她问： “请吃饭，在哪儿请呀？”r
朱绍泰把声音提高了一点：“迎水宾馆。”r
这时，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钱启富，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了。他冲着门口说：“老程啦，进来坐坐，进来坐坐。”r
朱银娣也不好意思再拦着，朱绍泰走了进来，在桌旁坐下。r
他故意停了停，然后开口说：“翠玲去香港，找他爷爷去了，前几天托一位香港老板来北辽市看我。这位黄老板是香港的大投资商，到内地来考察投资项目，明天要在迎水宾馆请我吃饭。我一个人去怪孤单的，想找个人陪我一同去。想来想去，老宅里只有钱大哥和我最投缘。你明天有时间吗？”r
这番话说得天衣无缝，又把钱启富吊得心里痒痒的，迎水宾馆他还从来没有进去过呢。退休在家的钱启富什么都没有，就是有时间。他把老婆放在床沿上的破内裤往枕头下塞了塞说：“明天？明天好像没有什么大事。”r
朱绍泰说：“那好，明晚六点，有轿车来接。到时我再来请您。”说完就起身离开了，把个背影和一连串问号留给了钱启富夫妇俩。r
钱启富和朱银娣被朱绍泰弄得目瞪口呆，半天也没有回过神来。r
经过一进的大厅堂，透过前院的满月门，朱绍泰看见成虎提着一辆自行车正在过高门槛。他想起一件事，就迎了上去。r
成虎在老宅里是学历最高的，加上他是报社记者，大家对他都有几分尊敬，遇到弄不明白的事就向他请教。这时，朱绍泰就热情地迎了上去：“小成啦，我有件事想请教你。”r
成虎见是朱绍泰，就把提着的自行车放了下来： “别客气，有事尽管问，凡是我知道的。”r
“我女儿到香港去了。今天托一位香港的投资商带来一封信，要我帮助他在内地找投资的项目，这事归市里哪个部门管？”r
成虎听到平时连吃饭都有困难的朱绍泰，突然问市里投资项目的事，就觉得有点滑稽，而且又是朱翠玲介绍来的人，心里就更不以为然了。这个朱翠玲没有读过几天书，前段时间说是失踪了，现在也不知道是通过什么途径去了香港，这么快就能介绍投资商过来？但成虎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了朱绍泰的问题，他说：“好呀，现在各级政府都在招商引资。市里有一个招商引资办公室，专门负责引资工作。”r
朱绍泰又问：“这个办公室在哪儿办公？”r
“就在市政府大院里。”r
“哦，我可以直接去找吗？”r
“可以，现在发展经济是首要工作，有投资是求之不得的事。他们会很欢迎的。我明天帮你找一找电话，再告诉你。”r
“好，谢谢！好，谢谢！”朱绍泰对成虎也只把话说了一半。r
成虎推着自行车往里走，尽管老宅的路坑坑洼洼的，这里一条青石板断了，一脚踏上去“咯噔”一声响，那儿一块地砖破了，自行车轮子经过时会跳一下，但自小在老宅长大的成虎几乎可以闭着眼睛走回家。一个人在一个地方生活了将近三十年没挪窝，就与那个环境融为一体了，就像熟悉自己的胳臂腿一样，周围的一砖一石都烙进了他的下意识中。成虎太熟悉老宅里的路了。r
入秋以后，天凉了，吃完饭家家关起房门看电视，老宅里就更黑了。只有从各家的门缝里漏出的一点灯光，现在成虎就是摸黑走路。r
成虎将自行车停在三进雨廊边的小院里，上了二楼，掏出钥匙打开房门， “咿呀——”木质的门轴发出一声呻吟。每当听到这样的声音，他的脑海里立即会浮上一个词：时光倒流。有一种回到从前的感觉。r
大学毕业回到家乡时，成虎看到老宅依然如故。老宅就像一张发黄的老照片，凝固了一个历史的瞬间，在外读了四年书的他，仿佛一下子又回到过去，几年鲜活的大学生活倒变成了一个梦。r
报社一时没有房子分给成虎，他只能住回老宅。r
虽然成虎对老宅的历史充满了兴趣，但那只能是站在远处研究它。而生活中对这阴湿、残破、逼仄、缺少阳光的老宅，他打心底不喜欢，甚至可以说很抵触。外面的世界早已充满现代气息，可是一走进老宅就仿佛闻到一股数百年的霉变气息。于是，心情就像这缺少阳光的老宅一样，明媚不起来。r
成虎家住的是老宅三进二楼的厅堂，是把楼下厅堂的隔扇门拆下来，围成的一间约有十几平方米的房间，他们全家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一直找不到房子搬出去。后来成虎的两个妹妹又分别在老宅里出生，一家包括外婆六口人，就挤在这间还不到二十平方米的“房子”里。成虎和外婆在门口的过道上安了一张床。他就是在过道上一直睡到小学毕业。在这样逼仄的空间里长大，他会喜欢老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