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比赛似的，臣地沟的棚户区改造工程一峻工，商户区的大楼也矗立起来了。卧地沟的人们正忙着乔迁之喜时，商户区的人们也开始了搬家。r
掩埋一个深入人心的地名，跟掩埋一个受人爱戴的人一样，是很难的。尽管商户区已经烟消云散，但它的魂灵还在。两年之后，那些陆续回迁到这里的老住户，在跟搬家公司预约的时候，在单子上填的不是“龙飘花园”的新名字，还是他们难以忘怀的“商户区”。r
龙飘花园因其地理位置的优越，刚一开工，期房的销售就很火爆。到了工程竣工时，七百多套房子已经卖掉了百分之九十八，只剩十几套小户型的房了，几乎要清盘了，让同业人士颇为眼红。r
那四幢高楼是银灰色的，它们就像昂首站立在古城子河畔的四只仙鹤。这四幢楼都以花儿的名字命名：迎春座、丁香座、玫瑰座、菊花座。其中，迎春座和丁香座是大户型的，面积都在两百平方米左右，居住的是富人。他们几乎家家有汽车，所以停车场的车位供不应求。玫瑰座是中等户型的，菊花座则是小户型的，商户区的人主要分布在这两幢楼里。r
商户区人的回迁，与那些富人的乔迁是不一样的。后者搬来的是高档家具、液晶电视、组合音响、柜式空调、消毒柜、微波炉、健身器械等物品，而商户区的人，虽然舍弃了一些破烂东西，但搬来的不过是小屏幕的电视机，歪着脑袋的电风扇，杂牌子的电冰箱、陈旧的家具以及他们赖以为生的三轮车。龙飘花园有气派的会所、游泳馆和停车场，但唯独没有可以停放三轮车的地方。商户区的人没办法，只得把三轮车锁在花园的栏杆上。物业管理部门的人非常恼火，他们三番五次地给商户区的住户开会，勒令他们把三轮车推走，说是这个花园小区不是农贸市场，不能停放此类车辆，如果再犯，三轮车一律没收！商户区的人说，我们靠它吃饭，把它扔了，等于砸了我们的饭碗啊！物业管理部的人竟然无理地说：你们这群叫花子，就不配住在这里！r
这句话把商户区的人惹怒了。他们回迁后，首先就对每年要交纳的上千元物业管理费和电梯费不满，说是你们找来几个人模狗样的人穿上制服，往门口那么一站，强行做我们的保安，不就是变相从我们口袋里往出掏钱吗？我们家里没值钱的东西，不怕偷！还有的人发牢骚说，我们原来住得离地近，方便又舒坦，现在整天忽悠忽悠地乘电梯，好像犯了错的人被人五花大绑给吊起来了，挨了吊还得交钱，有这理儿吗？而且，他们频频与新业主发生纠纷。商户区的人出苦力的多，衣着怎能洁净呢？电梯空间狭小，逢了上下班的高峰期，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人挨着人，他们的脏衣服贴着那些熨烫挺括、散发着清香洗衣液香味的上班族或白领一族的人的身上，得到的白眼和呵斥可想而知了。商户区人一入住龙飘花园，就成了受人唾弃的一群。而他们自己，满腹委屈，他们曾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啊。他们开始后悔在动迁协议书上签字，他们怀念老日子，他们在彼此诉说辛酸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聚集在丁香园中，只有那儿还有点商户区的影子。三轮车事件，无疑是导火索，把商户区人积郁在心头的怒火给点燃了。彭嘉许率领着商户区的住户，与开发商再次展开了交锋。彭嘉许说，我们让出了土地，可你们一点都没有为我们商户区人的利益着想！你们给那些有钱人建停车场、游泳馆、健身房，怎么就不想着给我们商户区人建一个三轮车车棚呢？！我们改善了居住环境，可我们过的日子还不如从前！商户区人又一次联名去相关部门上访，斗争的结果是开发商终于在会所的背面，辟出一块空间，为商户区的老住户，盖了一个简易车棚。r
龙飘花园的商服设施比较齐全。小型超市、洗衣店、擦鞋铺、理发铺、医疗站和美容院分布在四幢楼的底层。菊花座还有一座水果铺，不过商户区人不喜欢它，说是它跟半月楼的水果铺比起来，简直就是一堆垃圾。他们想念黑大妹，想念她的水果铺与商户区人的那种贴心贴肺的感觉。他们一回来，就打听黑大妹的消息，不知她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他们知道，那一年拆迁的时候，八月十五日的早晨，黑大妹和她心爱的黑猫，飞向了工作着的推土机！叫悄悄的黑猫悄悄地死了，而叫黑大妹的女人则丢失了一条腿。黑大妹那天穿着蓝色的衣裙，说是比蓝蜻蜓还要美丽！商户区人都说，黑大妹的魂儿，离不开半月楼啊！r
他们还从报纸上看到过一条关于半月楼的新闻。工程开工后，工人们在半月楼打地基，顺着地窖挖下去，竟然挖出了两只大木箱，里面装满了锈迹斑斑的枪支！根据专家的分析，这些枪支藏匿此处，看来主人不仅开舞场，还经营军火生意。伪满是日本人的天下，而且当年的关东军装备精良，那么枪支不会是提供给日本人的。它可能的去处有两个：一是提供给陷入困境的抗日联军打日本鬼子，二是供给流窜的匪徒打家劫舍。如果第一条假设成立，那么有关半月楼的舞女蓝蜻蜒抗日的传说就不是空穴来风了。r
这两箱出土的枪支，因为说法的不一，其形象也就截然不同。当它是为抗日联军增强装备的说法占了上风时，它就像神圣的耶稣；而当它是为了卖给土匪牟取暴利的说法占了上风时，它又像犹大了。所以它们一现身，就像个戴着面具的人，你不知道他们背后的形象，究竟是天使还是魔鬼。r
但不管怎么说，它们的出现，已经使当年来半月楼考察的一些专家，开始反省对半月楼的处置有点草率了。看来这儿不是一个纯粹的舞场，在它表面浮动着的糜烂灯影和迷醉的烟花中，还有我们难以参透的刚烈之气。r
黑大妹伤愈出院后，被王来惠接到道外的家中静养，这两年一直住在那里。她失掉了右腿，又不想安假肢，只能拄拐。她常常拄着拐，在外面一逛就是一天。她喜欢到夜市中吃晚饭，馄饨、馅饼、绿豆粥、油炸糕、韭菜合子、小笼包子、烤羊肉串、煮玉米，都是她喜欢的。她打扮得仍如过去一样洒脱，宽松的衣裙，高挽的发髻，别致的耳环，当她拄着拐在街巷中穿行时，常引来别人的观望，有人还对着她发出叹息，大约觉得这样一个年轻而气质非凡的女人残疾了，实在是可惜啊。r
黑大妹并不觉得可惜。因为她在失去右腿的那个瞬间、在一生中唯一起舞的时刻，体验到了婆婆所说的离地轻飞的感觉，那真是女人一生中最灿烂的时分啊，轻盈飘逸，如梦似幻！她至今回忆起那个惊心动魄的时刻，仍有陶醉的感觉。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穿上了蓝色衣裙回到半月楼的，只记得那个难忘的早晨她推开半月楼的门时，听到了悄悄的呼唤。它蹲伏在空寂的水果架上，哀怨地看着黑大妹。黑大妹走过去，抱起悄悄，坐在靠近壁炉的廊柱下。也不知坐了多久，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了隆隆的声音，像雷声一样，越来越近。她知道这是几只天狗，要来吃月亮了。半月楼即将发生月食了！当墙壁发出震颤，黑大妹仿佛看见了天狗正在用尖利的牙齿啃噬着这半轮月亮，她浑身颤抖着走向门，打开，阳光蜂拥而人的瞬间，悄悄飞了出去，她也随之飞了出去！她飞得那么的自由，浪漫，在一片绚丽的光影中幸福地失去了知觉。r
黑大妹醒来的时候，她已经经历了一场长达六个小时的手术，她的右腿不见了。守候在她病床旁的，除了齐大信，还有柳安群。齐大信的眼睛红肿着，柳安群的嘴唇则颤抖着。他们都想跟她说点安慰话，可谁也没说出口。黑大妹没有想到，自己在昏迷之时，推土机司机拨叫了120急救电话，她被送进的这家医院，恰好是柳安群工作的地方。当黑大妹被抬到急救室，他认出她，看着她血肉模糊的腿时，柳安群的眼睛湿了。几个专家会诊的结果，她的右腿必须截肢，由柳安群执刀手术。事后柳安群跟黑大妹说，他本想推脱身体不适，由别人来做这个手术，但一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抚摩她的腿了，就进了手术室。当他锯着她的腿时，想起他们在一起曾有的快乐，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滴血。他说自己那个时刻多么希望黑大妹的腿是月宫中的桂花树啊，那样谁也砍不倒它！它每落一次枝，又会立刻生长出来！正是这句话，把黑大妹对柳安群曾有的嫉恨一扫而空，她能坦然面对他关切的目光了。r
黑大妹住院的日子，齐大信只上半天班，他把大半的时间腾出来陪伴妻子。尽管黑大妹一再跟他说自己并不觉得痛苦，可是齐大信一看到黑大妹的残肢，眼泪就抑制不住地流下来。他憎恨自己。如果搬迁的前夜他不讲他和罗琴科娃的故事，也许黑大妹就不会在绝望中返回半月楼，要做一回起舞的蓝蜻蜓。如果黑大妹死了，他的生活再也不会有光明了。r
齐大信不再去找罗琴科娃，对她除了一份怜惜外，再也没有那种爱到深处的锥心刻骨的思念。直到这时他才明白，他爱黑大妹。黑大妹的根扎在这里，这里也就是他的故土了。r
黑大妹出院后，王来惠要接黑大妹去她那里，黑大妹没有反对。黑大妹说，我从小就是在道外学会走路的，现在我又得练习走路了，还是回到老地方吧，那样，走路会走得好。果然，黑大妹在父母和哥哥曾经走过的街巷中，重新站了起来，学会了拄着拐走路。她去北辽河畔看落日，去夜市听市井的喧闹之声。齐大信为了儿子上学的方便，仍然住在南岗租住的房子里，但每隔一两天，他都要回道外看望黑大妹，用食盒提着他精心为她做的饭菜。由于要不停地奔波在南岗、道里和道外，齐大信两鬓苍苍，头发也掉了多半，日渐消瘦。黑大妹心疼他，让他辞了樱花西餐店的工作，可齐大信说他喜欢这份工作，舍不得。年初，龙飘花园竣工后，齐大信悄悄贷了一笔款，把玫瑰座的房子调换到丁香座，他要了三楼正对着丁香园的房子，他知道，丁香的气息将是一股看不见的线，会拴住黑大妹的心。他在装修房子的时候，最着意装饰的就是对着丁香园的阳台。他为阳台贴了紫罗兰色的墙纸，安上了羊皮吊灯和蛋青色的窗帘，放置了茶桌和藤椅，他希望丁香花开的时候，妻子能像以往一样，享受春天的美好。r
齐大信在初冬时和儿子搬回了龙飘花园。他们安置好了，这才接黑大妹回家。黑大妹回家的那天，是个飘雪的日子。从道外到南岗，处处塞车。驾车的王来惠不停地对黑大妹说，你回去要是相不中那儿，觉得它没有过去的商户区好，千万告诉我，咱把房子卖了，再找别的地方！人活着，可千万别憋屈着！齐大信说，黑大妹会喜欢新家的，家的阳台下面，就是丁香园啊。r
汽车裹挟着雪尘，终于到了龙飘花园。在入口处，黑大妹让王来惠把车停下，说她想步行回家。王来惠理解黑大妹的心情，她在掉转车头回返的时候，摇下车窗，大声对黑大妹说，雪大路滑，千万小心啊。r
黑大妹拄着拐，在齐大信的陪伴下，走进龙飘花园。那四幢屹立在古城子河畔呈波浪形散开的大楼，在飞雪的萦绕下，就像四只要飞向天空的苍鹰，是那么的雄健！就是它们，使商户区那些破败的房屋如乌云般散去。黑大妹站在小区的人行道上，怔了一刻，这才跟着齐大信缓缓朝前走去。菊花座与玫瑰座之间，是三层的会所，而过了玫瑰座，就是金字塔形的游泳馆。再向前，是健身娱乐的场所：篮球场，羽毛球场，乒乓球场等，它们周围，环绕着橘黄色的回廊和凉亭，里面设有石桌和石凳。再向前，就是让黑大妹怦然心动的丁香园了。远远地看见那片丁香，黑大妹就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很想哭。齐大信知道黑大妹伤感，想让她平复一下心境，便对她说，歇一下再走吧。黑大妹答应着，停下来，回转身，看着通向大门的宽敞的路。路上行驶着的，都是漂亮的私家车。但在这些车辆中，有一辆三轮车，正迎着风雪，从菊花座向大门艰难地蠕动着！从蹬车人的背影可以看得出来，那是卖鱼肠粥的彭嘉许啊。黑大妹一阵辛酸，赶紧低下头，看脚下的雪。她留在雪地上的两行脚印并不对称，因为一行是足迹，另一行是拐杖对大地的敲击！人的脚印像葫芦，而拐杖的印痕如同鹿蹄窝，是那么的好看。黑大妹目送着那辆三轮车出了大门，然后转身，继续向前。当他们走到丁香园的时候，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抱着个两三岁左右的男孩从丁香座走出来。老人戴着黑色的毡帽，男孩则戴着红色的绒球帽。老人边走边逗引男孩：黑大妹啦，给爷爷丢一个！黑大妹啦，给爷爷丢一个！男孩立刻挤眉弄眼、撅嘴耸鼻的，做出“黑大妹”的怪相，老人乐呵呵地夸赞：啊，丢得好，丢得好！r
这对爷孙的出现就像一道阳光，让黑大妹快乐地笑起来。齐大信握住黑大妹的手，也跟着笑起来。不过他笑着笑着就剧烈咳嗽起来，撒开黑大妹的手，弯下腰，吐出几口血痰！黑大妹看着白雪地上那几点鲜红的痰迹，吓得瑟瑟发抖。齐大信直起腰，擦了擦嘴，牵起黑大妹的手，柔声地安慰着妻子：别怕，老天知道你喜欢水果，特意让雪花为你搭了个豁亮的水果架子，再让我撒上儿颗红草莓，迎你回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