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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生、死与心灵转化(1)


  探究真理最快捷且确信的方法,就是透过死亡跃入未知。

  ——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

  我是个普通人,我的工作是陪伴在平常的情况下死亡的普通人。我所陪伴的这些人,既非圣人,亦非贤者。其中或许有人信仰虔诚,但都称不上是修行高人。这些人和我们一起在超级市场排队结账,或在某个路口一起等红绿灯;他们可能是我们的父母、我们的朋友、我们的配偶、我们的小孩,也可能是我们自己。我所观察的死亡,并不包括猝死、意外死亡或急性的心脏衰竭等等,而主要是罹患晚期病症之后的死亡,通常是发生在身体遭癌症逐步摧残,或者是丧失某些主要生理机能之后的肉体衰竭,这就是我所说的“在平常的情况下死亡的普通人”。

  然而,我在这些平常的死亡中所看到,以及在陪伴的过程中所体验到的,却一点都不平常:死亡是深刻、超越而不平凡的。大多数人都在一种庄严、平静、意识转化的情况下死亡,他们在临终之际洋溢着只能被称为灵性的能量。我们生命中的其他时刻,从没有像死亡这么沉默,却又这么光辉灿烂。死亡是何等绝对的力量,每一个和死亡打过照面的人都很难不为其所动。死亡激起我们最强烈的情感:惊恐、悲痛、愤怒和彻底的迷醉,还有对解脱的内在感悟和直观认知。

  美国心理学及哲学大师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曾说过:

  我一生在学问上的寻寻觅觅让我确信,我们当下所意识到的世界只是众多意识世界中的一个,而其他世界必然也存在着对我们生命有意义的经验;虽然在多数的时间里,那些经验和当下世界的经验彼此相隔,但是在某些特定的时刻它们会汇合,更高的能量得以渗透我们的生命。

  在陪伴过数百位临终病人之后,我的观察是:死亡绝对是“更高的能量渗透生命”的特别时刻。按照宗教学家米尔恰·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的说法,在这个特别的时刻,“不同的存在层次之间出现了裂缝”。

  几千年来,各种智慧的文化都承认这种现象的存在。在中世纪的西方,有一系列与“临终艺术”相关的专门论述,它们以基督教的语汇,为临终过程的心灵转化绘制了心灵地图。对当时的西方文明来说,人们普遍相信,人不管是生是死,都在朝圣的路上。而临终者由于置身于生死交界处,相比其他活得好好的人来说,他们的存在状态更能够深入常人不可见的奥秘之中;当时的人认为,临终者是大步迈入灵性次元的朝圣者。

  而在8世纪的东方,莲花生大士则在《中阴闻教得度》(Bardo Thodol,or The Tibetan Book of the Dead,或译《西藏度亡经》)这本书里,巨细靡遗地描述并解释了临终的过程。这本书的要义是,在死亡的分解消融过程里,我们超越了自我及凡夫心的愚昧。在这个死亡创造的间隙里,我们得以窥见、体验并进入实相(reality)的本性。从佛教心理学的观点,临终是本心在本性光明中显露的时刻。本心就是我们的本来面目,有时候也称为地光明(ground luminosity)、明光(clear light),或无量光(immutable radiance)。

  这些观点都蕴涵着极为重要的智慧。在我们这个即将迈入第三个千禧年的文化中,这些智慧几乎已丧失殆尽,一直到晚近才又渐渐复苏。目前,人们对于死亡和临终的观感,正经历着深刻的转变。这得归功于伊丽莎白·库布勒–罗斯医师(Elisabeth Kübler-Ross)和其他临终关怀的先驱,他们的著作首开风气,率先将临终视为一个合法、有待开发的研究领域。接着,临终关怀运动、艾滋病盛行,以及在医疗科技的突飞猛进下频频出现的濒死体验,都有进一步推波助澜的效果。西方灵性修持的复兴虽然规模不大,但是它的深刻影响加上人类意识的渐趋成熟,也让死亡和临终逐渐成为一个引人注目的研究领域。毫无疑问,死亡已经逐渐被视为我们生命成长的最后阶段。

  在上述的死亡和临终研究的脉络下,我要提出的一些观察和想法,是希望透过对临终体验的仔细考察和在临终陪伴中所得到的启示,了解人类心灵转化的潜能,进而阐述属于我们自己的临终智慧——毕竟,死亡和临终是每个人生命的必经之路。阐述我们自己的临终智慧,对当代西方人来说是比较合适的做法,因为对于其他文化或时代的意象和概念,我们不是显得畏缩不前,就是太过危言耸听、夸大其词。用我们可以接受的精确语汇,观察和描述平常人在临终过程中的心灵转变,现在似乎正是时候。

  许多和我一样从事临终关怀的人都发现,人在死亡之前会出现心灵转化,而且,这似乎是临终过程必然会发生的现象。在本书中,我将深入探索临终之际的心灵转化,并以此来描述临终体验。

  曾经有人说,死亡是反照生命的镜子。注视这面死亡和临终的“镜子”,我们不仅可以看清自己,也可以看清人的内在潜能。面对死亡和临终深不可测的本性,我们多一分透彻的认识(特别是可以揭示临终的转化和超越力量的知识),就多了解一点我们自身对死亡的恐惧,并减轻这份恐惧。有了这种透彻的认识,我们更能欣然接受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也更能接受老天的安排,把身体的生物性死亡,当做是人之为人的生命体验中必然的事实。面对“人为什么会死”的大哉问,我们也可以从容不迫地回答:因为我们活着。诚如美国当代圣哲拉姆·达斯(Ram Dass)所言,“死亡并不残忍”。

  深入了解临终过程所涉及的身体和心灵面向,也让我们更能引导自己和心爱的人,一起走过这段艰苦但深刻的时光。当临终者的意识和明光、存在本源(the ground of being)融合为一时,如果我们有幸目睹并亲密参与这个过程,那将会成为极为珍贵、难以言说,也难以忘怀的体验。我们会感受到自己被超越个人的巨大力量所撕裂,但同时,我们又从中感受到无限的慈悲与智慧。

  借着了解死亡,我们对生命旅程的理解变得更加深刻。我们更能全然、自在地生活,只因为敬畏“活着”这个事实。透彻认识临终过程,本身就是一种转化的力量,借此,我们进入了不同的存在状态。我们的生命变得更大气、更完整,视野也随之开阔,不再划地自限。就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的生命将变得更加真实。我们得以进入的存在层次,是让我们的深层内在向着本然开放的层次:没有太多的花哨把式,也没有太多的大道理,不管是在活着的当下,还是临终的时刻,都可以拿得起、放得下,生命里少了些轻佻浮夸,却多了些喜乐;少了些痛苦,却多了些感激。

  且让我从描述某些在临终过程中观察到的现象开始吧。这些现象足以让人深深地体认到:死亡,绝对是一个有着深刻灵性意涵的重要时刻。

  临死体验

  刚开始照顾临终病人时,那种眼睁睁看着病人被病痛折磨、蹂躏的震撼,总让我打心底里感到害怕。一直到比较习惯眼前的一切,不再轻易感到害怕之后,我才真的开始陪伴病人,感受到“平常的死亡”中那种庄严与神圣。相伴是一种深刻的陪伴体验,它不是置身事外的观察、想象和自我诠释,而是与病人“同在”、懂得病人、对病人的苦难有一种深度的共感。相伴让我们和病人之间有了真正的对话:因为相伴,我们与病人深度联结;因为相伴,我们懂得谦卑、接受和理解。

  与临终病人的相伴体验,让我得以见识到人的生命旅程中这个短暂而特别的时刻,我称之为“临死体验”。临死体验是所有人类的普遍体验,它是我们的肉身和自我感开始崩解消融,而逐渐转向内在灵性的一个过程。

  关于难以言说的事物,道教的说法是“道可道,非常道”。从这个角度来看,灵性,这个世间万物的存在本源,的确难以言说。然而基于讨论的必要,我还是试着从灵性所展现出的生命品质来加以界说,这些品质包括了空性的圆满、无边的浩瀚感、不受拘束的自在感、内在光芒、安详、慈爱,和一种可以被他人感受到的神性。临死体验不一定在什么时候出现,可能是死亡之前的几周、几天,也可能是几个小时或几分钟。这个独特的心灵转化过程,由低向高、由浅至深,渐次向着更高、更深刻的意识状态开展,而我们就在这种意识状态渐次开展的过程中,逐步走向死亡、结束生而为人的肉体体验。临死体验具有某些独特的精微迹象或“生命品质”,一旦在临终病人身上发现了这些迹象,我们便知道他们已经跨入这个重要的生命体验转化场。

  我们可以在临死体验里感受到一种放松的品质,那是一种不再使劲挣扎、坦然放下生命的感觉。托马斯·摩尔(Thomas Moore)把这种生命品质称之为“放空自我,转而成就生命的圆满”。心理学家劳伦斯·莱尚(Lawrence LeShan)则把这种心灵转化描述为从“生病时分”转向“临终时分”,有某种看不见的界限就这么被跨越了。而根据临终病人自己的说法,这样的转变是努力不来的,反倒像是水杯里的冰块,时间到了就化为水,存在的状态改变了,回归到更本然的存在方式。

  临死体验里也有一种退出的品质。病人在临终之际,从他原来活着的世界、从世事的纷纷扰扰里退了出来,他不再是那个与世界紧紧相连的自己,不再是那些他曾经认为是“我”的自己。这种退出的生命品质,清楚地展现在临终病人与他人的关系上。对临终病人来说,除了少数的至亲之外,其他的人际关系早已无关紧要。临死体验是一种生命的向内翻转,把原先投注于世间的精力收回,让所有的能量得以转向存在的中心。生命从外求转为内向,造就了一种新的存在状态。生命的优先级在这个向内翻转的过程中也有了180度的改变。英国诗人艾略特把这样的存在状态称为“不随万缘流转的静止点”,而在佛教的说法里,这就是所谓“贪、瞋、痴”的止息。表面上看来,这样的存在状态和沮丧极其相似,其实两者之间却有着天壤之别。沮丧是知道自己得了晚期病症之后的心理煎熬,是病人进入临死体验之前就已经度过的心理阶段。而病人在临终之际对于世界的退出,所感受到的却是一种正面、知其去向、生命得到转化的状态。

  我们也可以在即将过世的病人身上感受到一种光芒的品质。只要在病床边待的时间够长、注意力够集中,我们便可以在即将过世的病人身上感受到这种内在光芒。虽然这种光芒的感觉比较细微,但它确实是一种可被感知的体验。病人的皮肤会散发出近似乳白色的光芒,这种由内向外散发的光芒,充塞在周遭的氛围里,也表现在脸部肌肉的放松上,有时候则是从眼眸之中流露出来。如果真如物理学家所说,我们和天空的星辰一样都是由宇宙的能量而生,或许我们的死亡也和超新星一样,在离开形体世界之前内爆、散射光芒。有些即将过世的人跟我说,他们有种内在光明满溢的体验,这也证实了我对于这种精微体验的观察。

  临死体验里也有一种内在性的品质。对于临终病人来说,他们似乎有越来越多的时间沉浸在个人心灵深处的意义空间里。有一位临终妇人这么告诉我,她说,她感受到自己正在为上帝进驻她的生命清出一条路。按道教的说法,这是化自我为无形,让自己谁也不是,从而由内参与万物的育化。中世纪的修道院传统则是把这种内在性视为一种“中界”(liminal)体验,这样的内在体验开启、酝酿了我们向内面圣的道路。

  临死体验的另一项特征是静默的品质。人在临死体验里不多话,即使有话说,也是根本而深刻的。临死体验里的话语,通常是象征性、隐喻性的,每每指涉难以言说的事物,就像是喃喃轻诉的亲密爱语,或是诗一般的语言,这些话语往往意味深远。对于进入临死体验的人来说,我们平日所说的话语都太过表浅,而他们大多以超越语言的方式与人沟通。欧洲神学家尼古拉·别尔佳耶夫(Nicholas Berdyaev)是这么说的:“如果得以探入生命最深刻、最终极的深层内在,我们会赫然发现,我们的所有体验都包覆在神命(divine life)里。然而在这个时刻,沉默却取代了话语,因为没有一种语言或概念可以表达此等体验。”

  靠近一个即将死亡的人,我们会开始感觉到自己踏入了神圣领域。当临终者的觉知,慢慢由生死边界步入死亡这个伟大的奥秘时,许多在旁陪伴的关怀者都会油然而生一种神圣感。我的想法是,神圣的品质之所以浮现,正因为临终者和肉体生命的最后联结是爱,神圣和爱的根本质地相同,所以两者同时浮现。在这样的时刻里,我们的心是全然开放的,因此当临终者开始感受到神圣和爱的同时,我们会察觉到某些异样,觉得整个气氛都不一样了,接着,我们往往也升起同样的爱和神圣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