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儿学来的？”“宿舍里的同学都这么说。”“听同学们的传言来指导自己避孕，这样对待自己的身体是不是太草率了呢？”“大夫，这不光是传言，我看过讲避孕的书，书上有专门讲安全期避孕的章节。”“书上介绍的女性避孕方法可不是一种两种，有安全套，有避孕药，还有杀精剂、避孕环等等，你为什么只信这个呢？”“避孕药我肯定不吃，我妈说她们那个年代很多人吃避孕药把身体都吃坏了。安全套是用来预防艾滋病和性病的，我和我男朋友都是初恋，都是干净的，所以也用不着。还有您说的那个杀精剂，书上说药物成分可能会引起过敏，我从小就是过敏体质所以不敢用。另外，我觉得避孕环是生过孩子的女人才用的，而且上环后还可能腰酸肚子疼，做女人要对自己身体好一点，不能这么折腾自己，我将来就算生了小孩也不会上环的。看来看去还是觉得安全期最好，只要算清楚日子，不花钱不吃药不打针对身体又没副作用，为什么不选呢？钱还是次要的，关键是自己到柜台去买避孕用品多难为情啊！”这女孩思路清晰，对答切题，貌似还掌握了不少避孕知识的“精髓”，总之她把自己对几种常见避孕方式有失偏颇的理解都提纲挈领数落了一遍。不管对不对，她愿意开口和我说话是件好事。这女孩平时还真没少做功课，第一次***绝对是“有预谋犯罪”，算是知道对自己身体负责的女孩，比起我进入临床工作以来眼见耳闻的大多数女孩子都理智，虽然她一开始没说实话，但我还是禁不住对她心生好感。
“心生好感”并不是因为她说的对，而是因为见过太多太糊涂的女孩子。很多女孩子根本不知道***需要避孕这回事，就偷尝了禁果。有的几个月不来月经，坐在消化内科大夫面前还说自己最近压力大脾胃失调，结果内科大夫一摸肚子都大起来了，说你去看看妇产科吧，还不敢说可能是怀孕了，怕姑娘一时接受不了慌神儿，甚至要编造一个“你肚子里好像有个囊肿”必须去看妇产科的借口。
还有的女孩子一厢情愿认为自己是第一次，男的就是第一次，或者觉得这段时间他只和自己一个人在一起，于是什么安全措施都不采取，频繁怀孕做人流伤身体不说，得上淋病、滴虫性**炎还有尖锐湿疣的比比皆是。滴虫和尖锐湿疣虽然听上去可憎可恶，治疗起来倒相对容易，也没有太多后患，而淋病就很麻烦，淋球菌最容易感染输卵管管腔内壁的柱状上皮和移行上皮，引起高烧、腹痛和输卵管积脓，导致严重的输卵管黏膜结构和功能破坏，发生输卵管管腔堵塞和狭窄等后遗症，一次感染就可能给日后埋下宫外孕以及不孕症的巨大隐患。
最虐心的是十四五岁的女孩子说肚子疼，家人叫了救护车，车上大夫一掀衣服都在肚子上看到胎动了，知道这根本不是普通的肚子疼而是马上要生了，随口说了一句“这孩子是不是怀孕了”。结果女孩的父亲上来就是一耳光，并且大吼道：“我的女儿很纯洁的，她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在家里睡觉，怎么可能怀孕？你还有没有医德？要是再胡说八道，小心老子废了你。”结果还没等救护车到医院呢，胎头已经从下边露出来了。
最悲惨的是女孩子不仅不知道自己怀孕了，还不知道自己怀的根本不是胎儿，而是葡萄胎。医生拿到B超报告单交代病情时，孩子身边的母亲不是和医生一起讨论下一步怎么办，而是跳起来先把躺在检查床上的女儿暴揍一顿，一边揪着女儿的头发把脑袋往墙上撞，还一边疯魔般地大叫着“我打死你得了，就当我没养过你，我也不想活了”的鬼话，声泪俱下拳脚相加直到把孩子打得下身出血还不罢手。本来葡萄胎是需要充分术前准备到手术室进行麻醉再做清宫手术的，这回可好，母亲当场的教训造成急性出血，择期手术一下子变成了急诊，医生为了抢救病人，还得忙不迭地把女儿从母亲的拳脚之下抢出来往治疗室推。结果是女儿在治疗室里因为刮宫痛得大呼小叫，母亲在治疗室外因为精神崩溃大声哭嚎，医护人员本来就不够用，一边要照顾手术台上的小病人，一边还要安抚百般不靠谱的母亲，乱作一锅粥。
安全期确实是一种避孕方法，也叫自然避孕法，它不用任何药物和工具以及手术方法，是女性顺应自然的生理规律，利用不同的生理信号识别自己是处于“易受孕期”或“不易受孕期”，从而选择***日期以达到避孕目的的方法。民间确实有前七后八的说法，分别指月经之前7天和月经之后8天（从月经来潮的第一天算起）不会排卵，是相对安全的***时期。
但这种说法只是针对月经非常规律，而且月经周期在28到30天的女性而言的。对于月经周期过短的女性，这个“后八”是绝对不靠谱的。女性的月经周期各不相同，短至21天、长达37天都属正常的生理范围之内，但不管月经周期多长，排卵的日期是相对固定的，一般发生在下次月经前的14天。卵子排出卵巢后能存活1~2天，受精能力最强是在排卵后24小时，精子在女性生殖道能够存活3~5天，所以，排卵前后4~5天都被认为是易受孕期。如果女孩子的月经周期是27天，那么排卵日应该在第13天，月经后第8天如果有****此时进入女性体内的精子最长能够存活5天，正好在强弩之末的前夕等到排卵，就可能怀孕。
和“后八”这个时间段相比，“前七”还是相对安全的，卵子一旦排出，最多存活1~2天，如果女性能够通过测量基础体温准确观测到排卵，甚至可以说排卵后两天一直到下一次来月经之间的12天时间都是安全的。即便如此，仍然有可能怀孕，因为女性随时可能发生意外排卵。可见在理论上，天底下根本就没有绝对安全的安全期。
我说：“安全期只是相对安全，你的月经经常提前，有时候还提前一个礼拜，如果按照月经周期25天计算，你排卵应该发生在第11天，刚才你告诉我，你的月经要一个星期才干净，就是说要月经来潮7天，你是第8天***的对吗？”“对啊，我们两个事先算好了的。”她的小嘴巴一撅，还挺小得意。“你知道吗？进入你体内的精子最多能存活5天，就是说一直到月经的第13天，你体内仍然可能有使你受孕的精子活着。”“啊？！怎么可以这样呢？是不是我们计划在月经前7天就安全了？”“即使你们把***计划在‘前七’，也不绝对安全，卵巢是个动摇派，你知道吗？排卵受情绪、个人生活变动、性活动、健康状况以及外界环境等多重因素干扰，时而还有加班加点额外排卵的情况，安全期避孕的失败率高达20%，理论上讲，根本不存在绝对可靠的安全期。”“啊？”她又用手掩着口鼻轻声尖叫了一下，幽怨地看着我说，“可是那时候我的月经刚刚干净，我的子宫内膜还没有来得及长好呢，就算有***也不会怀孕吧？”“你知道的可真不少，要是参加我们妇产科出科考试绝不会吃鸭蛋，但是你不知道的更多，精子和卵子根本不是在子宫里面结合的，而是在输卵管，精子能够在输卵管里耐心等待卵子长达5天，精卵结合后还要在输卵管里暂过4~5天的蜜月期才回到子宫大本营，在这段时间里，子宫早就准备好等待他们的温床了。”“天啊！这也太坑人了！这些知识我怎么没看到呢？”此刻，她终于彻底被我说服，接受了安全期不安全、自己有可能怀孕的事实。
4.好妈妈该是女儿危难时最强大的依靠
“你先上我们妇产科专用的检查床吧，我得给你补做一个妇科检查。”其实我更想让她去照B超，看看胚胎到底在哪里。但我时刻记得老师的教导，先查体后做化验和辅助检查，永远不能忽视妇科医生亲手进行的盆腔检查，这是很多高精尖检查项目包括B超、CT甚至核磁都无法完全取代的。
按照老师讲过的步骤，按照临床路径和疾病诊治指南行事，才能保证医生和病人都安全。
“不行，我现在正来月经呢，还流血呢，书上说月经期不能游泳和****也不能做妇科检查。”这孩子确实看过不少书，知道的真不少。“咱们必须得检查，你现在的出血可能根本就不是正常的来月经，而是不规则的**出血，你放心吧，垫子和手套都是一人一换完全无菌的，不会感染的。你现在有腹痛和出血，按照原则必须做**检查，医生需要帮助你除外流产或者宫外孕等等情况。”经过解释后，她同意了，说：“对不起啊，大夫，血还不少呢，不会弄脏了您吧？”“放心吧，我会戴手套的，我们就是干这个工作的，你不用替我担心。”我对她的好感又多一层，多善良的姑娘，自己吉凶未卜，还替医生担心呢。我用蘸了润滑液的**窥具轻轻撑开她的身体，一些暗红色的血液随即流出。我用钳子夹了无菌棉球擦净**内的积血，仔细观察宫颈。对**和宫颈的视诊是特别重要的，停经、**出血和腹痛并不都代表宫外孕，还可能是宫内孕的自然流产，这时候如果医生能够看到宫颈扩张，甚至发现大团胚胎样组织堵塞的宫颈口，就可以基本排除宫外孕诊断自然流产了。如果能够及时钳出组织物，病人的肚子马上就不痛了，如果再做B超确认子宫里已经没有残留物，问题就解决了。
她的宫颈很光滑，没有异常发现。下一步是双合诊检查。我戴了无菌手套的左手示指和中指放在她的**里，右手放在她的腹部，**里的两个手指一边向上托举宫颈，一边观察她的面部表情，她很平静。我问她疼不疼，如果疼就叫宫颈举痛阳性，说明盆腔内有炎症或者出血，她说不疼。我又摸了子宫，感觉稍稍大一些，软一些，子宫右侧输卵管的部位有一些压痛，但是摸不清具体的包块。这一方面是因为我的个人经验有限，另一方面还和她的配合有关，双合诊检查对于女性来说经常是令人尴尬的，并不是人人都乐于接受并且能轻松对待的。尤其是她这种第一次上妇科检查床的小姑娘，本来把两腿分开高高架起的姿势已经让她十分难堪了，而且又是刚刚得知自己可能怀孕了还可能是宫外孕，虽然我一遍遍地学着老师的样子让她深呼吸和放松，她仍然紧张得根本无法很好地配合我。这导致我根本没有摸出什么阳性的、结论性的发现。
我只好说：“你下来吧，喝水憋尿去做B超，检查暂时没有太多异常发现，要好好看看右侧输卵管有没有问题。”“大夫，宫外孕会怎么样？也能做药流吗？”“先别着急问这些，我们先确诊是不是宫外孕再说，从现在开始你要是肚子痛突然加剧，或者**出血特别多，超过平素的月经量，第一时间告诉我或者分诊台的护士。”“还好，现在不怎么痛，只是隐约有点不舒服的感觉。”“喝水做B超之前，你要先去护士台建立静脉通道。”“什么通道？朝哪边走？”“不是什么通道，是输液，我们要让护士在你胳膊上留一个套管针，万一有紧急情况我们好抢救你。”“抢救？大夫，我会死吗？”天啊，真该死，我又危言耸听了，虽然事实如此，但是临床医生永远不该这样向病人表述问题。应该说，在工作的最初，我整天都在犯各种各样不同的错误，有的错误甚至愚蠢至极。这一方面源于医学知识的博大精深，小大夫永远是井底之蛙，一方面源于医学绝非单纯的医学知识，而是一种复杂的“人学”，医学是人类善良的一种表达，是一种人际的互动，不论是客观的病情交代还是仔细的医嘱叮咛，都是人和人在打交道，不同的是一个人有医学知识，另外一个人正因生病而命犯他手。想想自己这二十几年走过来，从一个毛手毛脚的医学生成长为初步成熟能够担起一摊事的高级职称医生，其间既无经验，又无机巧，大错也有，小错不断，盖因心中有爱有善，凡事以善意和尽心为上，才不曾闯出大祸。
例如我刚才就不应该向一个惊魂未定的姑娘说“静脉通道”这样的专业术语，不应该把只是可能发生的、以备万一之用的“抢救”这种恐怖用语毫无遮拦地说给一个年轻的病人，毕竟她还只是一个大女孩。
在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之后，我赶紧尽力弥补：“不会死的，只是以防万一，别害怕，快去吧，扎个小针，一点儿也不疼的，我给你开方子，你去缴费然后去治疗室找护士就可以了。”20世纪90年代的协和是国内首屈一指的现代化医院，但是说实话，它一点都不现代，不仅因为它豆腐渣工程一般毫无医院设计感的新大楼，更在于病人的整个就诊流程。
“不以病人为本，也折腾临床大夫”是当时很多大型三甲医院的通病。就比如建立静脉通道这件小事，不是我给护士下医嘱就可以了，我要先给病人开一式两份的纸质处方和输液治疗单，病人先拿处方和治疗单去收费处缴费，再去药房领回500毫升一大袋子的生理盐水，然后到治疗室排队等护士，交上缴费的治疗单，才能扎上针输上液。一共才几块钱的事儿，病人至少要折腾四个地方。一次输液多、需要接连输液几天的病人更不方便，要领一大堆的盐水袋子和葡萄糖瓶子，家属经常是叮叮咣咣、连搬带抱地腾不出手来。外地病人从药房小窗口取了瓶瓶罐罐后干脆直接放到麻袋里背着，然后蹲在治疗室门口等着输液，让人不禁联想到县医院和小城镇卫生所。后来，药房做了些许人性化的改动，只发小卡片和贵重药品，不用再让病人倒腾玻璃瓶子输液袋子，化药的盐水和葡萄糖放在治疗室，护士按照医嘱直接拿过来就给病人输，病人好歹在负重方面方便了一些。女孩做B超去了，又有新病人来，我继续接诊。过了半个多小时，那女孩拿着B超报告回来了。B超报告提供了以下信息：子宫略有增大，子宫里面没有看到胎囊，右侧输卵管可见2厘米的包块，盆腔无游离液体。现在诊断基本明确，这是一个发生在右侧输卵管的宫外孕，没有盆腔积液，说明目前一切平安，宫外孕尚未发生破裂或者流产。
我问她：“你感觉怎么样？”她说：“还好，不怎么痛了。大夫，B超大夫做检查的时候告诉我可能是宫外孕了，怎么办？我很害怕，要是我妈知道了怎么办？”说着，她扑簌簌地掉起了眼泪。
“今晚你得在医院留观，不能回家了，宫外孕是个不定时炸弹，不破裂的时候你和好人一样，一旦破裂，血液就会从输卵管流到你肚子里，这和割腕后血液流到身体外是一个道理，如果出血过多人就会休克，甚至有生命危险。”这个时候，我不能再对她进行无谓的安慰和宽心了，必须义正词严地晓之以利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