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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田小明(2)


  大学女神和田小明唯一一次接触是大学女神主动的。

  大学女神名字里也有个“美”字,长得小小的、乖乖的,在校园里常常被当成日本人,还有个日本女优的外号叫芹泽直美,学习成绩比长得大大的、糙糙的男生都好。因为长得小,大学女神总坐教室第一排,一边听讲,一边记笔记。不上课的时候,就坐自习室第一排,一边温书,一边摸自己的头发,从发根摸到发梢,一会儿扎成马尾巴摸,一会儿去了头绳散开摸,放下眼镜,一会儿戴上眼镜,接着再看书,再摸。所有男生都曾经坐在大学女神后排,都整堂课、整晚上地看过大学女神摸头发,心里都曾经希望自己是那只左手或者右手,最后谁的希望都没变成现实。

  田小明自从在树上睡觉的经历之后,更加远离女神。田小明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难看不好看,一个远房亲戚见过他之后说他应该去当特务,放在人群中很快消失,见过之后很快忘记。田小明在QH上课时,基本都坐在中间,不前不后,唯一的一次坐在女神身边听课是一个冬天的上午,其他座位都坐满了,女神帮同宿舍闺蜜占了身边的一个座儿,闺蜜没来。田小明坐下之后一直认真听课,记笔记,眼睛看着老师,但是肚脐眼的余光清楚地看到女神像往常一样在摸自己头发。课间的时候,女神去上厕所,田小明看着女神离开之后的座椅表面升起几厘米高的热气,女神的围巾折叠好了放在课桌里,暗红色格子图案,田小明伸出右手的中指和食指,摸了摸,真软啊,田小明第一次知道了有种材质叫羊绒。田小明再抬眼的时候,女神回来了,眼睛看着他,他的中指和食指还在女神的围巾上。田小明没有马上收回手指,停了停,看着围巾说,真软啊。

  大学女神主动请田小明喝咖啡是因为田小明几乎救了她一命。女神的家境很好,爷爷辈是最高检察院排得上的领导,父母都有国家分的四室一厅的房子。女神热爱学习为主,但是各种公益类活动也不会逃避,比如义务献血。田小明献完血,一边坐在一旁休息,一边看着女神伸出左胳膊,握拳、消毒、静脉穿刺,暗红的血从女神嫩白的胳膊里流出,女神的右手还在试图摸自己的头发,身子就开始往后无意识跌倒。田小明跑步的潜能在瞬间被再次激发,在女神的身体撞击地面之前,把双臂伸了过去,然后整个人跟着双臂过去,垫在了女神和地面之间。女神从晕血中休息过来之后的几天里,一直和田小明说要谢田小明,比如去学校外边大吃一顿。鉴于因为高中女神而被追杀、爬树的经历,田小明严词拒绝。田小明听说过一些大学女神的背景,田小明想象,如果自己再惹毛了这个女神,来追杀他的可能就是武警,这些人应该都会爬树或者能够马上调来电锯锯树。女神最后坚持,实在不行,喝杯咖啡,田小明坚持他付钱,女神说,再说。

  田小明记得第一次走进王府饭店的感觉,这个感觉在他后来进过无数个五星级酒店之后依旧存在,他觉得自己身高缩了五厘米,饭店里的工作人员都飘在半空中,脚不沾地,仿佛是集体从玉皇大帝身边下凡来的。喝咖啡的过程中,大学女神和田小明随便聊了聊前程,去美国留学还是在国内先找工作、家长什么态度、哪些学校和专业等等和男女一点都不相关的正经事儿,过程中,大学女神几乎没自摸头发。结账的时候,田小明几乎和女神扭打起来,田小明力气大,算上服务费,两杯咖啡花了田小明这次义务献血的全部补助,田小明想起他发小王大力在高中时候说他女友的一句经典台词:“我都在省城请她吃麦当劳了,她还不让我睡,什么人品啊?”

  大学女神问田小明怎么笑成那样儿,田小明说,你以后如果再义务献血,要找个躺椅躺下再抽。咖啡在五星级酒店里似乎味道真不一样,看来,以后,五星级酒店要多来。

  浦西这个五星级酒店顶层酒吧的空间并不大,除去吧台和通道等公共空间,地方更小,排放的桌子也小。有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乐队,一个菲律宾女人穿着黑长裙咿咿呀呀地用菲律宾口音的汉语唱,“来来来,喝完这杯再说吧”。

  田小明和万美玉都冲着窗户坐着,两个人挨得很近。田小明小口喝酒,酒在嘴里细细消失,在酒慢慢渗进舌头和嗓子的过程中,田小明感受到桌子底下自己肉体和万美玉身体的贴近,差异细微的体温从万美玉的身体传来,田小明的腿毛成排成排地向那个温暖的方向竖起、摇摆,仿佛水底迎着暗流的水草,仿佛显微镜下草履虫的鞭毛。

  田小明忽然感到一阵寒冷,冷到似乎要打冷战,右胳膊紧抱左胳膊,左腿紧搭右腿,扭头看身边的万美玉。万美玉双腿并齐,双手抓酒杯,头扭向另外一边,一动不动看窗外。田小明的眼睛距离万美玉的头顶不过二十厘米,看不见万美玉的眼睛,但是看得到万美玉青白的头皮,头皮上齐齐长出的头发,头发如何分开、如何滑下、如何覆盖万美玉的脸和肩膀、如何在遥远的霓虹灯变幻中细微地变幻光泽。头发从来不是黑色的,哪怕是在黑夜里,随着位置不经意的变动,也会呈现千万种黑色。

  田小明的鼻子比田小明的眼睛距离万美玉的头顶更近,田小明的鼻子想牵着田小明的头,近些,再近些,埋进万美玉的头发里,鼻尖贴着头皮,沿着头发的分界线滑过,从百会穴附近一直滑到脑门。左眼的余光看左边的头发如何滑下,右眼的余光看右边的头发如何滑下,左右两边的发根儿在鼻尖滑过中,反复撩拨田小明的睫毛,然后鼻尖回复原位,再一次贴着头皮,沿着头发的分界线滑过。

  至今为止,田小明的一生是一个理科男生的一生。课外时间,文艺青年们背唐诗的时候,田小明去做奥数题了,文艺青年们背“老舍,本名舒庆春,字舍予,北京满族正红旗人,原姓舒,舒觉罗氏,中国现代著名小说家、文学家、戏剧家。‘文革’期间受到迫害,1966年8月24日深夜,老舍含冤自沉于北京西北的太平湖畔,终年67岁。夫人胡絜青”的时候,田小明去通读《十万个为什么》了:“为什么三千吨的船台能造万吨巨轮”,因为“上海船厂的工人、革命干部和技术人员实行‘三结合’,批判了‘造船不如买船,买船不如租船’的洋奴哲学、爬行主义”。

  看着身边的万美玉,在田小明的鼻子想牵着田小明的脑袋往万美玉头发上靠近的同时,作为纯种理科男,田小明脑海里浮现出十万个为什么:

  “为什么鼻子不想牵着我去闻吧台附近那些兰花?兰花的好看和万美玉的好看有什么区别?这些区别是怎么产生的呢?为什么异性恋多于同性恋?”

  “为什么这么多女的里面,在当下,在此地,我会觉得万美玉最好看?万美玉和其他桌子上的女人有什么区别呢?这些区别的基因基础是什么呢?”

  “为什么看妇女会先看头发,再看脚踝?我和其他男的一样吗?为什么一样?为什么不一样?这些都是什么决定的呢?头发和脚踝能脱离这个女人而存在吗?”

  “老版《十万个为什么》里面都没说啊?”田小明想。田小明在QH生物系科班毕业,美国斯坦福生物系生物信息学博士毕业,而且博士期间选了好些门医学系的课程。“有生之年,科学进步,再修订《十万个为什么》,这些问题能解释清楚吗?”田小明想。

  在田小明思考的同时,万美玉头发的味道伴着万美玉身体和衣服以及餐厅里香水和食品和酒水的味道闯进田小明的鼻孔,缠绕田小明的嗅神经,穿过筛骨筛板,直捣嗅球,弥散于整个大脑,田小明在瞬间膨胀,好似竹笋就从地里拱到桌面上来,打翻Opus One了。

  除了这些,田小明还能体会到自己的暴力倾向,田小明甚至能看到酒瓶子从桌面狠狠地摔到地面,瓶子碎裂,酒血红地洒了一地。田小明右胳膊更紧地抱左胳膊,左腿更紧地搭右腿,抑制膨胀进一步加剧,人像撑杆跳一样飞起来,飞出窗外,飞向黄浦江。

  “叫爷。”田小明看着万美玉,轻声而坚决地命令。万美玉的脸白而小,头发仿佛某种大型鸟类的羽毛,散发钢蓝色的金属光泽。

  “不叫。”万美玉看着田小明,轻声而坚决地拒绝。

  “乖,叫爷。”田小明的声音更轻、更清晰,舌头把音节一个、一个弹射出去,元音、辅音、元音、辅音、元音、辅音。田小明的眼睛看到万美玉眼睛里面的瞳孔,瞳孔上的隐形眼镜,隐形眼镜的边缘上一丝丝放射状描画的黑色短线。

  “就、不、叫。”万美玉的声音有些大,附近的两桌有人抬起头向万美玉的方向张望。万美玉的眼睛看到田小明的眼睛,他眼睛里的瞳孔,瞳孔里她自己的影像。

  “乖嘛,宝贝,叫爷。”田小明压低声音,但是语气更强、更赖。

  “就、是、不、叫。爷,吔吔吔吔吔。怎么着?”万美玉开始学绵羊叫。

  万美玉扭过头,眼睛看着田小明的眼睛,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话:“就是不叫。爷,吔吔吔吔吔。怎么着?”

  田小明一时幻觉,头脑里闪过整个人类进化史。

  一百六十万年前的田小明和万美玉并排坐在一棵柳树下,柳树之外是条二十步宽的小河,小河里有猛犸象嬉戏,小河之外是另外一棵柳树。

  “叫爷。”

  “不叫。”

  “叫爷!”

  “不叫!”

  “叫爷!!”

  “不叫!!”

  有邪火从田小明的踝骨蹿起,直抵腰间。

  田小明一句话不说,双手使蛮力压万美玉陷进树干。万美玉的身体真软,田小明的双手扳着万美玉的双肩,万美玉的双肩就一直向后弯,反向包裹柳树的树干,锁骨高高地凸起来。万美玉的头发乱七八糟的,头发之外是柳树垂下来的枝条,枝条之外是小河,小河之外是另外一棵柳树的枝条。万美玉身体后面的树干动摇,田小明身体和树干呈三十度角,恶狠狠地发力。万美玉的嘴在茂盛的头发里面坚定地叫:“不叫!!!就不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