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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二十万贯归零女士


  【判】中年离婚从零开始

  【令】婚姻有痒者饮

  女人和男人的关系,就跟齐威王赛马一样,当你是中等的马,就抓住机会找匹上等马,下等的女人赶紧找个中等的男人。

  归零女士的牌面很干净。18岁,结识老公。22岁,完婚。她的老公和她同岁,两根筷子一样齐的年龄,一口气,夹出来一个女儿。30岁,离婚。接下去,空白。空白。

  人生忽然在30岁如同号码牌一样归零了,在城市里转了个圈,仿佛政治课上,老师说否定之否定的哲学道理,事物经过双重否定,一个循环,在更高的层面上回到起点,但,这已经是新生事物了!一个女人经过两次否定,却非同此理,非但浪费八年青春不说,老天爷还丢下一个6岁的女儿,名字如同命运:丢丢。现在,她和女儿,都是单身了。

  她有时会觉得人生像个梦,就像插在水里的筷子,不知道是梦幻把现实折了,还是现实把梦幻折了,孩子就是那个“梦”的一道折痕,醒来了,又不见了。

  那些年和老公躲在逼仄的屋里,中间拉个白色的帘子,她在外头炒菜,他就躲在里面写作,油烟熏得白帘子好似印象派的水墨画。那男人就远远躲在画的后面,熬到孩子生出来,这孩子,就是他们俩一起射出的箭,箭还在空中,靶子却不见了,徒留惊弦空响,流年暗偷换。

  她已不再年轻。当年在一起的姐妹都过得很幸福,一位姐妹曾和她说,女人和男人的关系,就跟齐威王赛马一样,当你是中等的马,就抓住机会找匹上等马,下等的女人赶紧找个中等的男人,只剩下那些自命清高的上等女人和那些条件不堪的下等女人,孤零零地躺着,卧看牵牛织女星。

  20岁的女人就算上等女人,这是女人这一生中最好的年华,20岁的男人是下等的劣马,要什么没什么。可怜她是上等马的时候,却眼瞎得找了匹下等马。等到30岁了,这中等的马跑去找上等马去了,留得她这匹下等的马。全世界女人都在厉兵秣马,她的马厩却空着。她生命里的那匹上等马早已绝尘而去,一去不返。至于下等马?可以用中国某哲人的话,白马非马,劣马亦非马也。

  可怜伊这老马,眼尾纹也有了,毛孔粗大了,眼袋也出来了,那匹下等马唯一的盼头就是在没人要前,赶快找匹家境殷实的中等马。更糟糕的是这马,还拖着一只马驹子。

  好在,6岁的女儿懂事极了。红红的脸蛋,不过似乎已经出点小雀斑的麻子,这么小就长麻子了。点点的,很像春节时候的芝麻糕上粘的黄芝麻。她们家三代都是那样的脸颊,三块芝麻糕,大小不等,但可以判断是从同一大块切下来的。

  每次化妆时,对镜自怜,女儿就在边上,睁着忽闪忽闪的眼睛,半晌才说,妈妈老漂亮了,咱们走吧。再看你会爱上镜子的。她被孩子的话逗得扑哧一声笑了,转而又苦楚起来。用手指一点小东西的鼻子,你这小东西,妈妈老了,老难看啦。

  去美容院吧,让她们给刷一下!原以为女儿会安慰下自己,没想到小家伙一副痞女姿态的挖苦。她对那小东西说,美容院也刷不好妈妈的脸了。墙掉了色可以刷,人掉了漆,刷不好了。小东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有时候真搞不懂现在的孩子怎么那么早熟,有时觉得就和姐妹一样,她不配做她的母亲。她将那个肉团抱在怀里,轻轻地安慰,不哭不哭,妈妈一点都不老,妈妈永远年轻的啊。

  女儿是个乖巧伶俐的小东西,人多的时候,话很少,蹲在那里,用手托着下巴,呆呆地看着地上,心绪似乎到了另一个世界。有时候,她会若有所思地问你,妈妈,人会死吗?你要说会,她就再问,那妈妈会死吗?妈妈也会。那妈妈死了,我怎么办啊。问得你哑口无言不知道何以为答。干脆以后,她再问人会死否之类,你就说不会。

  她又想了会儿,说,那人岂不是越来越多,世界的房子不够住了怎么办?警察指挥不了交通怎么办啊?排队买东西怎么办?你被她问得,只好改口说,世界上还有个地方叫天堂,不够住的人都搬到那边。你别老操心这个,不是小孩子家管的事情。她圆圆的眼珠一转,拍拍你的肩膀,傻瓜!老师说根本就没有天堂!等你不够住就来不及了,政府能给咱解决吗?她真想揍她一顿,你丫的怎么什么都想知道!

  但只有她们两人在的时候,她却出奇的闹腾,在床上搂着你的脖子大声地叫嚷:蚂蚁蚂蚁,蝗虫的大腿!蚂蚁蚂蚁,蝗虫的大腿!也不知道是哪里学来的,你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这只母蚊子,你心甘情愿让它吸你的血,连烦人的嗡嗡声——难道拍下去吗?没办法,还得听着!

  她知道新的生活似乎马上就要开始了,但生活这个圆圈,无头无尾,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不知道从哪里下嘴。年轻的时候,一次爱也没有恋过,稀里糊涂就结婚了。每次去KTV,唱的都是《刘海砍樵》“刘大哥,你是我的夫,胡大姐,你是我的妻——”,一个是夫,一个是妻,一对夫妻仿佛从密林里冒出来,踱到车水马龙的都市。她的丈夫真姓刘。

  她,下嘴唇磨磨上嘴唇,上嘴唇磨磨下嘴唇,每次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她的两片嘴唇就先开始商量起来。商量半天也没商量个什么结果,得!她还是钻进一家婚介,却低着头,生怕让熟人见到,好比后台戏子的粉妆,万不能让前台的看家看去,看过了,即便演的六宫粉黛,台下看去,依然是后台的面粉三斤覆脸罢了。她的戏就完了。

  介绍的人要她简单地介绍下自己,她拉着自己的衣角,又把手交叠地搁在一起,她的手很白,手指上空空的,一个戒指也没有,唯有左手无名指上还有当年结婚戒指的箍痕,刚好一圈。人家问她的条件,她误以为是问自己条件如何,脸涨得通红。她短短几个字地吐,最后再连成珠子。离异,30岁,一个女儿。有房子,是租的。干行政,公司还算稳定。她努力把最后几个字吐得响亮。

  人家叫她登记下,再提供两张生活照,她忽然才发现,那么多年的照片居然连自己的单人照都没有,只得用剪刀把一张几年前的合影剪开,两人离得还算开,刚好容得下一剪刀。她那时候还留着长头发,一脸懵懂的微笑,眼睛却很晦暗,似乎看不到前面的路,但剪下一刀后,眼神也似乎坚定了许多。她最后告诉工作人员,她最重要的条件就是:女儿喜欢。按女儿的要求找吗?那人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不等于给女儿重新找个父亲?

  回来她就和女儿说了,请求她的原谅。未想那个小东西非但不哭,反而非常兴奋地拉着她的手,说,好啊好啊,我帮你找!她搂着她,好一会儿,说,主要还是你找,妈妈听你的。

  偌大的城市都空了,只剩下她俩的影子,一长一短。

  到肯德基去,她叮嘱那个小东西,你一会儿别叫妈妈,知道吗?叫姨,我就是你的姨!好,老姨!不准加老字!就姨!

  姨!

  那个男人的侧影似乎和肯德基的叔叔一样,一样的眼镜,一样的美国汉堡脸蛋,不一样的是没有胡子,刮得干净极了,脖子上开出一朵精致的领结,仿佛需要坐到橱窗里,才符合氛围。她小声地问那小东西,怎样!她小声地拉着她姨的衣角,太老!老吗?嗯。

  她们俩过去同那位橱窗模特打完招呼,他瞥见孩子似乎有些惊讶,等她强调只是她的侄女,他的眼神才缓过来。开始问这问那的,似乎在打探什么。她干脆借口上洗手间,只留下小东西在那。

  她用小手抓不住那个香辣鸡腿堡,只得用两只手抱着,弄得满手白色的奶油。她只得一边用舌头舔,一边开始甩。弄得他那件白色的礼服全是奶油,他怒火中烧,又不便发作。堆笑道:你别甩了,把叔叔的白西服都弄脏了。她瞪他一眼,都是白的呀,没关系。

  她开始从桌子底下打量起那个男人,亮得可以照见脸的皮鞋,却穿着一双红色的卡通袜子,白裤白衣,黑领结很像大花猫脖子上的,两边耷拉地向外开着。牛犁过好几次的头,锃亮,简直可以在上面滑冰。她开始用审判的语气问他,刚才他问的,好不好吃那句话她就装作没听见,毕竟吃人家的,嘴短。这,她还是知道的。

  “你结过几次婚?”

  “什么?”他没想到这个小东西会问这类问题,“一次。”只好老实回答。

  “怎么离了呢?”他开始不知道怎么回答法官的问题了。

  “家里有几个孩子?”她瞪着他,似乎怕他说“有”,最好是“无”才放心。

  “没有!叔叔还没要呢!”他堆笑,再问真要发作了,真若是他家的孩子,早揪到膝盖,翻过来打屁股了!可惜不是。

  “嗯,你觉得我妈怎样?”她发现她说错话了。

  “你妈?”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这个小孩子把霸王餐吃进大肚子里去,无奈做了回袁大头。他侧过脸去,就是一枚闪着光的美国“袁大头”(冤大头),领结那个角度看是都督的领章。

  她们俩走在路上,小东西开始苦着脸,轻轻拉了下她的衣角。对不起。她忽然很想哭,紧紧地抱着她。她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像一杆星点开始模糊的秤,女儿就是那个小秤砣,它不断往后,往后,再往后,要是没有她,秤秆子就会高高翘起,获得一种上扬的自由与快感。但现在不行,她处处要找到生活的平衡点,小心翼翼地移动秤砣。把鸡毛点的事,称过几次才做数。

  连恋爱,既是自己的,也是女儿的。她真的不甘心!她有一种逃跑的想法,好像30忽然倒回头,20,她又可以重新活回来,什么女儿,烦恼的人生啊,琐碎的生活啊,母亲的责任啊,都他妈的见鬼去吧!她,首先是个女人。

  她开始偷偷地把写字台上的照片藏起来,用一层黄布片包起来,又舍不得地打开,瞧上最后一眼。包好,两个影子还在布片后,成了茶渍般漾开的轮廓。她主动地不提自己的孩子如何,把我家XX这类的口语全改成“我”,她觉得短暂地忘掉下可以让自己从绳套里下来休息会儿。

  她开始相信命了,跑去问算命的可有桃花。但明着说姻缘,孩子也在场,但这回她纯粹是为自己问的。看相的望了望她的脸,离不开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老套。但他说她的相,有三星回日之征兆,什么是三星回日。算命的解释,这三三归一,道生一,一生二,太极两仪四象之学遥不可测,简单说就是许仙遇白娘子,青蛇在场。若是两人直接相遇,则或许有缘无分。唯第三星在场,则三星可聚日边。这一算吉日,正是明年三月初四,阳春之时。万物复苏之日。这话只能当得安慰而已,却被小东西听进去,尤其记得,需要带上伞,湖边借伞者,正是有缘之人。

  天地之大,万物若蝼蚁偷生。天地又很小,小得容不下这样的一对母女,她和她,两粒尘埃大小的生灵,轻轻吹口气,就再也找不到了。你要见到她们也很麻烦,在雾气笼罩的地球表面,用扇子把云雾扇走,找到一张最新版的世界地图,在公鸡样的一块底盘里,找到具体的位置,你会看到,大地上有许许多多的雨伞,其中一把小红雨伞,像小得可怜的野花。伞底下就是那个等待母亲姻缘的小女孩。她穿着小的红色靴子,走在湖边的小道上。

  雨滴在湖边,一个小泡,一个小泡。她左顾右盼,看到一位中年男子,在濛濛的烟雨里,亦不打伞,亦不奔跑,只是静静望着湖面,良久。她琢磨,八成是他了。她一步步地带着小伞,逼近那个男人。他看着湖面,她也看着湖面。他看到边上一把小伞,小伞下一张非常稚嫩的脸,眼睛从伞下吃力地瞄他,又怕他发现。他蹲下来,问:“小朋友,你妈妈呢?”

  她眼光闪烁,但不说话。半天,吐了句:“你要伞吗?”

  他看她的样子,微笑,叔叔不要,雨小。他又朝湖的对岸看。

  “你结婚了吗?”这回她问得很柔和。

  “小朋友,你问这个干什么啊?”他觉得小东西有趣。

  “不为什么?随便问问。”她又小心起来,她也学着大人的样子看着湖面,“你家有小孩吗?”这个问法比上面的隐蔽很多。

  “有啊,比你还大几岁呢!”他漫不经心地说。“她妈妈管她吗?”

  “管啊,当然管啊!”他只是顺着惯性。

  “她妈妈管你吗?”她很小心地绕到这句话,似乎就要得到答案了。

  他只是微笑,微笑,轻轻地抱着她,她很灵巧地把伞举到头顶,一把小得可怜的小雨伞,他俩就像父女一样,躲在伞下。经过的人准以为他俩是父女。她开始调皮地把伞转起来,唱着:蚂蚁蚂蚁,蝗虫的大腿!蚂蚁蚂蚁,蝗虫的大腿!他笑起来,她问他,好听吗?他说好听是好听,就是不像女孩子唱的歌哦。她横眉一撇,要你管啊!下来下来!放下来,这小东西脾气不太好哦!她仰视着他,又问了句,你在等谁呢?他温和地说,我在等我女儿的妈妈!她忽然瞪大了眼睛,然后圆圆的眼睛开始变小,最后像一只猫,眯成一条线。开始哭鼻子。他不知道怎么办了,说,怎么了,怎么了!她哽咽地叫着:叔叔“白娘子”许仙,我“呜呜呜——呜哇呜哇。他听不懂她说什么话,她独自泡在她的小世界里痛快地哭着,一会儿就不太哭了。他说你不哭了。她点头。

  “你把叔叔的衣服都弄湿了!”

  “反正你已经湿了,我的眼泪比雨点小多了。”

  “小吗?你这是倒下的滂沱大雨,带着泥的。”他看她的脸一道一道的沟。

  她忽然指了下不远处,我妈来了。他顺着她的手指,一把大的红伞向这边走来,很着急的样子。她开始叫妈妈,女人走近,说你乱跑到哪啊,找你找了两小时。

  小女孩低头,不说话了。略有点雀斑的女人朝他点头,说谢谢。他说了句不客气,她俩就消失在雨中了,模糊的雨声里还混杂着“蚂蚁蚂蚁,蝗虫的大腿”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