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人生识字忧患始
【令】文字工作者饮马克思名字一定要排在恩格斯前面,所有领导人排名顺序一定不能乱所有河流看仔细了,一定要分境内和境外“一见到台湾那的中央,务必加引号,或者干脆删除,它们也配称中央”这世上女人的故事并不多,鸡毛蒜皮就占掉半壁江山,剩下尽是美人迟暮古道西风瘦马之流,绕不开那些一辈子兢兢业业做繁缛庸扰工作的,下一个故事又开始绕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这是个和文字打交道的女人,姑且叫做编审女士吧,都说人生识字忧患始。
外面的朋友可能不知道。在出版社这个三审三校的地方,终审不是谁都可以做的,得由资深编辑做质量检测,俗称质检,质检算不算官?当然算,质检是书稿的判官,那些小编辑的稿子最后都要到这个女人的手里,决定生死。凡是超过万分之一的,通通不合格!就是说,一万字里错两个字,你等着扣钱吧。凡是质量不合格的,肯定是思想存在问题,至少是态度有问题,这是社长说的!
“马克思名字一定要排在恩格斯前面,所有领导人排名顺序一定不能乱,不懂就用黑马校对软件里领导人排序工具扫描下,绝对不能错啊。这是原则问题,细节可以出错、允许出错,但原则永远不能出错!”
“不能用港澳台三地并称,一并排就是台独!”
“所有国家地图一定先看台湾的后面是不是写着地区;所有河流看仔细了,一定要分境内和境外,境内和境外的名字一定不能错,内河和外河名字不能搞混。”
“一见到台湾那的中央,务必加引号,或者干脆删除,它们也配称中央”。
“这些是政治问题,很严肃!”她给新来的编辑上课,每次都会半吓唬地告诉他们,出版把关第一是政治把关!第二才是文字把关!
《要做编辑,先学做人,也讲一点儿政治》,这是她常年给编辑们上指导课的保留报告,政治对于她,很具体,就是不能犯文字上的政治错误。至于编辑技术,那是常年累月训练后得出的,比如前后人名一致,经常用错的字和词,《现代汉语词典》第二版和第一版对哪些首选词的规范作出了新的要求,大家怎么贯彻领会!
编审女士是一个很出色的编辑,她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连续三年被评为社里的先进工作者。她的年纪不大,但为了持重,君子不重则不威,特意找了副黑框的眼镜,边上一杯浓茶,一摞报纸,无茶不机关,无报不体制。在事业单位很多年的她,深知此理。
茶杯一放,抓一大把便宜的茶叶进去,冲满。看稿,渴了,咕咚咕咚喝完,再充满水。有时喝三次茶基本就可以下班了。
最近她正在审查一本畅销书的书稿,里面的问题有很多,最大的问题就是把钱锺书的锺写成了“钟”,这在伊来看是绝对不允许的,她气冲冲打个电话去商量,电话里传来一个温柔女人的声音,不紧不慢。
“您好,是这样,这个钱锺书的锺是不应该用简体的钟的。”
“是吗?”电话里慵懒地打了个哈欠,似乎根本不在听她的解释。
“对的,而且钱先生生前也反对的。”她再次强调下。
“哦?在他的哪本著作?哪篇文章?”电话里似乎有了兴趣。
“这”
“我一时没查到。”她一下词穷了。
“那就不能乱说嘛,暂且存疑下。”电话里兴趣又暗淡下去了。
“但是《新华字典》规定”只要编审女士找不到话,就不自然地嘟囔这句话。
“《新华字典》规定的不是简化字吗?”电话里开始不太耐烦了。
她开始完全找不到话说。
“鲁迅的很多字在《新华字典》看都是错的啊,我前段还写了篇文章来指出字典的不合理,你可以去查阅下,好,我还有个会,先存个疑,好吗?”
电话就被挂掉了。胆敢蔑视《新华字典》的人,编审女士还没遇到。今天终于遇到了,如果你的书卖得比《新华字典》还好,那你完全可以让字典根据你的意见修订。她感到非常沮丧,估计钱锺书即便活着,也会愤愤不平。
她的老公也是个编辑,远不如她优秀,经常被别家的判官抓个正着,气得她咬牙切齿,真个想把那个母夜叉生吞活剥。不过也怪那厮不够争气,没有把《现代汉语词典》第二版一些新的用法记熟悉,还是要加强业务训练。
“菜我加热了。你记得吃!”在家里,她是个好老婆,“我今天去逛街,发现好多招牌上有错别字!”
“什么?”编审女士的老公还以为他老婆要和他说买衣服的事情,“你买了些什么。”
“面油,以前的老面油,冬天防冻,那个牌子不多见了,今天我去小的旧货商场,正好见到。上面的商标原来是繁体中宋,现在改成简体书宋大六号,以为假的呢!”
“国家提倡简体字了,连中华书局的书有的都改成横排。”
“但特别的商标、人名是需要保留繁体,比如钱锺书的‘锺’,我和那些小编辑讲,不要改成钟,不是破烂溜丢一口钟的钟!”
“那个写成钟也是可以的,我们社就不算错。那是你们社编辑素质低!这个严格来说就是不行的!”
编审女士忽然想到早上那件极其不愉快的事情,不说倒好,一说又把这一股闷气都撒出来了。更让她觉得屈辱的是这个瘦小的躲在结婚证那头的小男人居然敢蔑视她的权威,这是绝对不行的。
那晚他俩吵了一大架,她狠狠地给他普及了下业务知识,告诉他以后碰到赵钟书、钱钟书、孙钟书、李钟书,把眼珠子放亮点!你既然做编辑,你就得出类拔萃,做成你个样子,看了三遍的稿子,还让人家抓出那么多错,你干脆死了算了!
说得她家先生蹲在那里大哭起来,我没本事我没本事地叫唤,她的心也开始软起来。偷偷拍了下他的后背,这事就到此为止吧。甭想她道歉,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训斥下是原则问题,安慰下是人道主义关怀,这,她分得很清楚。该回去给那个死鬼织冬天的围巾了。想到这,她把那天的茶全部喝下去,包括一些沉淀很多天的茶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