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三月三,溱河、洧河岸边,一位姑娘向河对岸的意中人唱起情歌: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你要真是爱我思念我,就提起衣裳蹚过河来,你别假模假式,玩虚的。你不想我,难道就没有别人喜欢我?你这坏小子呀,别给我摆谱端架子!”
好一位辣妹子!嬉骂中燃烧着热烈灼人的爱情火焰。
她们不受条条框框的约束,自由地享受青春,享受欢乐。
《诗经》里描写男女幽会、男欢女爱的诗篇不少。其中,《召南·野有死麕》直接表现少男少女亲密偷情,情色浓烈,可谓登峰之作。全诗如下: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诗的开头写,野外丛林中,一位英俊猎手射杀了獐子和小鹿,他小心地用白色的芳草把它们包起来。这似乎是要描写打猎的场景。然而,诗人笔锋一转,场景突然切换,“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再往下……慢慢地品味吧!
这首诗将《诗经》常用的“赋、兴、比”三种表现手法中的“兴”用到了极致。獐和鹿的皮毛光滑柔顺,温润而富有弹性;茅草洁白而又光鲜,以此起兴,自然烘托出“有女如玉”。
子曰“诗三百篇,一言以蔽之,曰‘诗无邪’”,当然包括这篇《野有死麕》。孔夫子其实是很开放的。
《诗经》时代的女子还没有那么些禁忌、顾虑。身体和青春是自己的,“花开堪折直须折”,莫辜负了明媚春光!
她们要自主地寻求爱情,拒绝别人,哪怕是自己母亲强行为自己安排终身。
请看《鄘风·柏舟》中的女子向母亲的大声抗争。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
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泛彼柏舟,在彼河侧。髧彼两髦,实维我特。之死矢靡慝。
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这首诗以“河中漂浮的柏木小舟”起兴,暗喻自己的爱情动荡不定,遇到了阻力。她直截了当地对母亲嚷嚷:“那一位头发分披的小伙子,就是我心中的最爱,到死我也不会变心,母亲啊,老天爷啊!你们咋不体谅我,真正为我着想呢?”
我们不知道这条小舟最终停靠到哪里,但这位姑娘要驾驭自己命运的勇气和决心令人赞叹!
她们不屈从命运,对负心郎宁可分手,也不逆来顺受。
《卫风·氓》通过女子的自述,讲了一个爱情由喜转悲的故事。这一诗篇也属于《诗经》中的顶峰之作。在文学、历史学和社会学上都有极高价值。我们这里不谈学术研究,我们关注的是这位女子对待命运的态度。
《氓》的前半部分,是男子追求女主人公,由相恋到成婚,充满浪漫色彩和喜悦之情。后半部分却是180度大反转,女主人公义正词严,抱怨和申诉。“结婚3年,我跟你受穷挨饿,可曾有一句怨言?我起早贪黑,忙里忙外,可有半点差错?当初你花言巧语将我哄,如今却三天两头对我施拳脚。你口是心非,行为不端,朝三暮四,变着法儿对我耍花招。别再提什么白头偕老,我已经是未老先衰,如飘零桑叶又枯又黄。我们是恩断情已绝,趁早分手,拜拜了吧!”
这是一位知情达理的贤惠女子,但又有着鲜明的个性,她一忍再忍,终于在忍让中爆发!不过,话说回来,在《诗经》时代,对女性还没有“嫁鸡嫁狗,从一而终”的束缚。否则,这位女子再有脾气,也不敢对她老公这样嚷嚷的。当然,也有受了委屈而忍气吞声的女子。《邶风·谷风》中的那位弃妇,抱怨丈夫无情却又无可奈何。从古至今总有“痴情女子负心郎”,《诗经》中这一类的诗有多篇。不过,女主人公可以抱怨,可以诉说,可以申斥,乃至可以提出分手。女人的这些权利,在后世却被封建礼教剥夺了。
真要感谢《诗经》给后人留下这么多美丽动人而又委婉曲折的爱情故事。留下一个又一个活色生香、性格鲜明的女性形象。
或许有人纳闷,《诗经》时代是奴隶社会,那时的女人真能活出如此多彩的人生?是啊,如果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按照贴标签式的思维,奴隶社会暗无天日,老百姓做牛做马,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女性更是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然而,摘下有色眼镜,摒弃传统惯性思维,我们会发现,任何类型的社会,实际生活远比简单地贴标签复杂和丰富得多。周朝实行森严的等级宗法制,阶级分化相当严重,劳动者处于社会底层,在《诗经》的不少篇章中,劳动者抨击不劳而获者的贪婪,哀叹生活的艰难贫苦,呼喊出内心不平之声。
《魏风·伐檀》相当著名,老百姓直接责问老爷大人:“你们不播种不收割,为什么家里的粮食堆成山?你们冬不狩夜不猎,为什么野味挂满庭院?你们是老爷,就可以不劳而获吗?”
《魏风·硕鼠》被选为学校教材,我读小学时背诵过。打那以后,在我脑海中的剥削者形象就是那肥得流油的硕大仓鼠。
《诗经》中最长的诗要数《幽风·七月》。劳动者诉说从春到冬,一年的劳累辛苦,到头来,大部分收获要交给主人。
《唐风·鸨羽》是一首劳动者在重压下的悲歌,是弱者的呼号。“君王差事频繁,我们不得安宁。庄稼种不下去,粮食收不上来,我们拿什么糊口,拿什么赡养老父老母?老天爷啊,这样的苦日子,熬到哪天是个头?”
品读这一类诗篇时,我倒产生了一个困惑:这些诗旗帜鲜明地揭露了统治者的贪婪和剥削本质,反映了劳动人民的痛苦和反抗精神。既如此,周天子作为王朝的最高统治者,或者说最大的奴隶主,对手下采集来的这一类民歌为什么没有枪毙呢?孔子作为奴隶主阶级的思想家,为什么在筛选剪裁时,没有把它们剔除出去呢?
如果弄明白这个疑惑,前面所说的那个问题——《诗经》时代是奴隶社会,那时的女性真能活出如此多彩的人生?——也就随之而解了。
在我看来,《诗经》时代,亦即周朝,是一个老百姓受约束相对较少、思想相对自由、言论相对宽松的时代。
从周武王定都镐京、洛邑建立周朝到秦灭六国,统一中国,其间长达近800年,在历代王朝中,周朝虽然是寿命最长的一个朝代,但却一直在折腾。诸侯争霸,攻伐征战,王室内乱,大夫僭越,几乎没有消停过。我们看《左传》、《吕氏春秋》,讲了不少这样的故事。当今许多影视作品从中汲取了灵感和素材,电影《赵氏孤儿》就是著名的例子。
这也难怪,周朝成立之初,就搞分封制,大大小小一共71个诸侯国。各诸侯国内又搞分封。虽说有等级宗法制维系着,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诸侯乃至大夫们哪能那么老实!像楚庄王那样,企图“问鼎中原”的有的是。所以到了孔夫子年代,周室衰微,礼崩乐坏,“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甚至“自大夫出”,真是“天下无道”了。
这倒也好,诸侯呀,大夫呀,成天想的是犯上作乱,取而代之。从社会治理的角度看,这王权就难以“无远弗届”,没有更多精力去“牧民”了。先秦有一首民间的《击壤歌》,蛮有名的,农夫一边耕作一边唱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很有点“原生态”的味道。“咱老百姓春耕秋收,自给自足,君王你就别替我操心了!”这首歌是不是折射出当时社会治理相对宽松的状况呢?
周室衰微,天下无道,恰好为诸子蜂起,百家争鸣提供了条件。
周朝原本就不是中央集权的朝代,大大小小的诸侯权力大得很,不仅在自个儿的地盘上说了算,还惦记着别人的地盘,惦记周天子那个宝座。其实,周朝近800年间的37位天子中,说话算数的没几个。多数时候,周天子说的话还不如称霸的诸侯王管用。不过,所谓“春秋五霸”,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霸主地位没有坐得长的。
政治上没有大一统的集权,思想上就形不成定于一尊的专制。所以《诗经》的许多诗篇里,民间百姓才敢发牢骚、讲怪话、倒苦水、骂权贵,而不被视为大逆不道。咱可不要小瞧了这个问题。周朝作为奴隶制国家,阶级压迫剥削和贫富两极分化当然很严重。然而,老百姓的不满、怨恨、怒气可以发泄,就不会积累成火山。我们看周朝近800年历史,几乎没有见诸文字的奴隶起义。唯一的一次“国人暴动”(注意,不是奴隶起义)恰恰是发生于“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周厉王统治时期。
周朝没有文字狱、思想罪,知识精英可就自在了。先贤们神游于天地宇宙,俯察于社会万象,任思想自由驰骋。周易八卦、河书洛图神秘问世,诸子百家学说纷纷登场,一部部先秦经典,是中华思想史的源头,是一座座思想的高峰,是全人类的思想财富。
《诗经》以其独特的魅力和价值,赫然位列于这些不朽的经典中。
《诗经》是中国诗歌的发端,是研究先秦社会的百科全书,这都是大家公认的。
在我看来,《诗经》还有一个重要价值,就是它提供了研究当时社会妇女境况、命运和两性关系的最好文字样本。
《诗经》展现原生态女性美
《诗经》里那一幅幅风情画中的女子,很少被金钱、财富、权力、名位所污染,没有受纲常名教所管束。她们活得真实,活得纯朴,活出了女人本色,活出了原生态的女性美。
说到原生态的女性美,不能不提《卫风·硕人》,诗中交代得很清楚,那位“硕人”,是2700多年前嫁给卫庄公的齐庄公爱女,后人称她庄姜。“硕人”有多美?诗中形容:“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勾人心魂,最为传神!然而,全诗的诗眼却不在此,而在篇名中的“硕”字。何为“硕人”?高大丰满的美人也。女人长得高大丰满,自然有遗传因素,但其生长氛围也很重要。如果又是束胸,又是裹脚,又是藏之深闺见不得阳光,又是低眉顺眼心情压抑,能长得高大丰满吗?一个“硕”字,道出《诗经》时代女性的生长氛围,透出了社会的审美情趣,展现了原生态的女性美。《诗经》中的女子,情趣盎然,曼妙天成,一点也不输希腊雕塑中的美女。
随着中央集权的封建专制制度的建立和完善,封建纲常伦理对女性的管束愈趋严厉。在身心两方面的重压下,女性活得太累、太苦、太压抑。说来不信,贵为金枝玉叶的皇室贵胄女子,尤为痛苦。你可别以为清宫里的格格们真像《还珠格格》里的小燕子、《康熙微服私访记》中的小月那样,自由自在,天真活泼,在皇上面前没大没小,无拘无束。告诉你吧!大清朝所有公主的平均寿命连22岁都不到。除了难产夭折的原因,导致短命的主要因素是身心压抑。关在笼中的金丝雀,能活得幸福吗?能活得长吗?那些清宫戏,原本就是“戏说”,博你一笑,逗你玩,可别当真了。
中国历史翻过了《诗经》时代那一页。《诗经》中那一位位美丽的纯情女子,那一个个动人的爱情故事,永远定格在历史的画面中。
可惜啊!后世的中国女子慢慢失去了《诗经》时代的原生态女性美。中国女性做“女人”的时代结束了。
①引自宋朱熹注,《诗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本。
②引自宋朱熹注,《诗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本。
③引自宋朱熹注,《诗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本。
④引自宋朱熹注,《诗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本。
⑤引自宋朱熹注,《诗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