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清循着女帝的声音转过脸来，用布满一层白膜的眼睛瞪着她，半晌，叹道：“唉，她是女中豪杰，这世上能配得上她的有几人？只怕也就你这妖孽了。我原配不上她，只是兴叹而已。”又顿了片刻，才悲愤又伤感地说：“我付出一生的寂寞。明空——我用一生来思念；我用一生来咀咒。明空。你个蛊惑人心的妖孽。你就是万恶之源；你就是罪魁祸首。你夺人江山，大兴酷吏，残害无辜。天下苍生因你而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江河因你而悲咽，山川因你而颓废……”寰清越说越激动，额头上渗出的汗水汇集成汗珠，再滚落下来，焦黑的脸上布满了水流的痕迹。
女帝眯着眼，饶有兴味地瞅着寰清，嘴角挂着浅淡的笑……多年来，每每听到有人谴责自己时，她都是这幅神态。
上官婉儿实在容不得寰清继续疯狂下去了，断喝道：“陛下之于民，恩在千秋万代。尔一介草民，懂些什么，竟敢信口雌黄？”
寰清听着上官婉儿的话，嘲讽道：“我虽说不懂家国大事，可我知道她做过太宗的才人又做了高宗的皇后，致人伦于不顾的女人能为天下苍生做出什么榜样？”
“找死！尔听信那些村夫之言？”上官婉儿暴跳如雷。
女帝忙摆摆手，示意上官婉儿住口，然后用风轻云淡的口气说道：“骂朕之人千千万万，骂朕的话却只有这几句！几十年下来朕已习惯了。你若能骂出点新花样朕便服你。”
“一想起慧真当年受的那个罪，我便恨不得把你也千刀万剐，”寰清抖索着，枯瘦的手反抓住女帝的衣袖，如竹节般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你把我囚在此处，让我时时刻刻脑海里想到的都是她那血淋淋的模样。你个蛇蝎一般的人，水性扬花不说，还背信弃义，为何你就不死？为何你还活着？苍天有眼吗？苍天若有眼为何会让你还活着？”她的双眼瞪得大大的，盯着女帝，矇在眼珠上的一层白膜变得血红，“你说你都这把年纪了，还不去死？”
女帝一把推开寰清。她自己也因用力过猛而打了一个趔趄。婉儿忙扑过来扶抱住女帝。女帝一手抓住婉儿的肩膀，一手拄着炕头，气喘吁吁地说：“你以为朕的日子好过吗？她那血淋淋的模样又何尚不是时时出现在朕的眼前？五十多年了，多少个深夜朕都是从恶梦中醒来？”
寰清被女帝推倒了。她半卧着，胳膊肘儿撑在炕上仰起脸向着女帝冷笑一声，责问道：“你不是面首三千？你不是日日笙歌燕舞？你不是夜夜花天酒地？”
女帝气诘，期身贴近寰清，说：“你告诉朕该如何排遣那漫漫长夜中的寂寞与恐惧？”
正这时有人在门外低声说道：“主持求见皇上——”
女帝皱着眉头，看眼上官婉儿，“他如何知道朕在此处？”
上官婉儿观看女帝的神色，揣度她不想见主持，便试探地问道：“奴婢这便打发了他去？”
寰清直起身，脸转向女帝，“主持求见，你随他去吧！”她接着长叹一声，转而朗声道，“我终究知道你的心里是有慧真的。她也不枉那番作为与牺牲。”
女帝垂首，停了好久，才缓缓地说：“师傅——她是我一辈子的心病，一想起来，”女帝右手捂在自己的胸口上，捶了几捶，“这里疼——撕裂样的疼，想起她就疼……”
“谁不疼？”寰清不觉满心仓惶，一阵心酸左手抓住女帝的右手，“你好歹还有江山社稷，还有文武百官，还有儿女绕膝，还有莺歌燕舞。而我呢。整日枯坐在这小屋里，想不想她都难，”寰清擦把眼角渗出的浊泪，“明空，这些年让我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知足否？”
“朕若不囚了你，你还能活到今日？只怕早成别人拿来要挟筹码，做了可怜的牺牲品。”女帝扯住寰清的胳膊，狠狠地说，“比起她受的那个罪，如此对你也算是我念及了师徒情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