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嘿嘿一笑:“我呢,其实就是个卖肉的。”
“卖肉的?你文质彬彬的,卖肉?”
“生活所迫,生活所迫啊!”男人笑道,“业余时间的爱好是看小说杂志什么的,所以才略显文质彬彬。”
说完,男人扶了扶金丝边眼镜。
“别开玩笑,这里可不是你家肉店。”蒙刚瞪着眼睛。
“呵呵,对不起,注意注意。”
“姓名。”
“张猛。”男人咧嘴干笑。
“猛哥啊?”蒙刚用笔敲打着桌子:“哟,现在成货真价实的屠夫啦?”
张猛的笑容在一瞬间凝固了,他似乎不愿别人提起他曾经的“职业”。可那仅是一瞬间,不多时,男人又恢复了原本的表情。
蒙刚进审讯室之前得到过消息:张猛,湖北武汉人,十年前来到天都市,不久便混入“草窝”,由于相貌和善、手段狠毒被草窝人称做“温柔屠夫”,以前他在“草窝”里的职业是专业要账。
蒙刚对“专业要账”这个词有所了解,闲聊时刘洋曾提起过。“专业要账”这个性质的职业兴起于封建社会,只不过从前地痞流氓的分工不像现在这么详细,一般个个都是“全才”。古代被要账对象一般是欠地租的农民和欠债赌徒,要账人员一般由家丁或地痞流氓组成,欠债人若偿还不起就用土地房屋或儿女来做抵。经过千百年的发展,“要账”这个职业逐渐从小到混混流氓、大到土匪镖局中慢慢分化整合出一个专门职业。此职业门槛较低,只要能说会道、四肢健全者均可进入。目前从事此职业的人一般前身多是混混,他们摇身一变成了专职要账人员。专职要账其实也都没什么真功夫,基本手段除了恐吓就是欺骗,再不然就是赖在别人家吃喝拉撒直到还钱为止;用第二种的是极少数,他们是要账中的狠角色,使用的手段一般是断手。
张猛第一次跟“草窝”要账部门大哥刘哥去要账的时候,刘哥让他跟在自己身后,不可乱讲话。雇方是个北方人,他在天都市中心花高价买了一套二手房,入住一个月后发现客厅西墙出现裂缝,卫生间天花板严重滴水,于是向卖方提出退房要求,但是卖方不予理会,北方人又找相关部门寻求帮助,可相关部门相互推脱,起不到任何作用,北方人一怒之下找到专业要账人员寻求解决方案。
张猛的大哥刘哥是个满是文身的胖子,那是个夏天,刘哥脱下背心搭在肩上,右手拿一把西瓜刀架到肩头,他俩摇摇晃晃跟着北方人来到了卖主家门前。北方人按门铃,卖主开门后,两人立刻冲进卖主屋子里。
北方人说:“王哥,你看这俩人是我乡下的兄弟,今天我说了不让他们来,他们偏偏要跟着我,他们没见过世面,您别见怪。”
卖主见来者不善,抹了一把汗,问:“你有什么事?”
北方人说:“没,就是想问问您,我房子什么时候可以退?”
卖主说:“您看,我儿子刚结婚,把那笔钱都花掉了。我手头也没闲钱,要不您先住那儿吧,那里靠近市中心地段,多好啊!”
北方人说:“王哥,您就不能想办法弄些钱?我儿子也要结婚。”
“我还欠别人好几万呢,朋友们都不敢借给我钱啦。”卖主说完看了看北方人,他身边一左一右站着刘哥和张猛。刘哥满脸横肉,壮硕的上身布满了吓人的图案,时而用背心擦擦头上的汗水;而张猛则双手插口袋,面带微笑,还礼貌地冲卖主点头。电风扇“吱呀吱呀”地吹着四个人,他们每个人都因为汗水和风扇感觉到这个夏天是凉飕飕的。
卖主接着说:“我其实也想退钱给你,但一是麻烦,二是兄弟我根本没钱啊!”
北方人变了脸色,他看着卖主淡淡地对身边的人说了一句:“刘哥,上吧。”然后北方人慢慢转过身去,背对着卖主。
卖主脸上大汗淋漓,他头上的电风扇一直不停地吹着。
张猛面无表情,他看着刘哥摇摇摆摆地冲卖主走了过去,卖主冲刘哥伸着双手说道:“别,别,大哥,咱有话好商量。”
刘哥趿着拖鞋,穿着大裤衩子,把背心向后一扬,背心正好飞到张猛手里。刘哥右手拿着西瓜刀,用刀背往自己手心里一下一下拍着,卖主伸出双手一步步向后退去,他退到了墙边,一下坐到了沙发上。
他还能往哪退?
刘哥停下了,他冲卖家“哼”地冷笑了一声,右脚一下踩在茶几上。这时,只见刘哥将西瓜刀举过头顶,卖主看到刘哥肚子上的文身因为举刀速度过快而抖动了一下,而这时的张猛正看着北方人,北方人背对着他们,不停地用胳膊擦汗。
卖主的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
刘哥一挥刀。
卖家一声惨叫。
北方人听到声音吓得跪在地上。
而张猛,他歪了歪脑袋,皱起眉头。
北方人偷偷回头看去,茶几上有很多血。
但那些血却是刘哥的,西瓜刀砍到了刘哥的小腿肚子,血流如注。
卖家倒在沙发上喊:“我有钱,我一定给你退!”
数分钟后,卖家和北方人签了一个同意退款的协议。这时的刘哥面无表情,他依然趿着拖鞋,穿着大裤衩子,一个肩头搭着背心,另一个肩头搭着一把西瓜刀。他腿上滴着血,稳如泰山。
一行人走出居民楼。
出来以后,北方人问刘哥:“大哥,您没事吧?只是要个账嘛,咱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说这话时,刘哥腿上的血依然在滴,北方人眉头紧锁,他对刘哥的作为极不理解。
刘哥看了北方人一眼道:“我没事。”
北方人依旧不放心,紧跟在刘哥身后:“要不我们去医院吧!”
刘哥听到这话笑了,他停了下来把刀拿到胸前,接着用力攥攥刀柄,结果从刀刃里喷出了血。
北方人笑了。
而张猛却在一旁撇嘴,他恍然大悟,竟然是这样。张猛打心里瞧不起刘哥这种行为,他认为“草窝”虽然叫做“草窝”,可里头的人在传说中都是狠角色,而不是坑蒙拐骗的草包。
卖主最后报了案。警方得出结论,茶几上的是鸡血。
张猛、刘哥和北方人都被关了起来,一年以后,三人出狱。
张猛出狱后第一件事就是拿一把西瓜刀砍掉卖家的三根手指头。
张猛觉得自己收了北方人的钱就应该给他办好,结果,卖家果然在两天之内筹到钱并退给了北方人。
“草窝”大哥丁立觉得张猛是个人才,就让他做了要账部门的老大,而刘哥却成了他的小弟。
从那以后,张猛像个绅士一样对每个欠账不还的人彬彬有礼地要一截手指。起初,欠账的人以为张猛开玩笑,可当他脸上的微笑消失时,就变成真的了。
而“温柔屠夫”这个称号,就是这么来的。
几年间,张猛作案多次,都被丁立保释出来,丁立也越来越喜欢冷静沉着又威猛的张猛,就让他做了“草窝”里一些别的事情。而最近的几年发生的大事据说是张猛为丁立顶罪,吃了五年牢饭,出狱以后摇身一变成了真正的屠夫。
卖猪肉的。
“现在卖肉?”
“是,生意不错。”
“知道今天为什么带你来吗?”
张猛用他白皙的手指顶了顶金丝边眼镜,说:“我现在可是洗手不干了,今天早上刚开门营业,就被人莫名其妙带到这里,我怎么知道。”
“昨天晚上九点到今天早上八点你在哪里?”蒙刚问。
“在家。”
“谁能证明你没出门?”
张猛笑着说:“还能有谁?我老婆呗。”
“你在这段时间里都干了什么?”
“晚上七点关了店门,把肉放到冰柜里,还切了一些大块肉,九点半开始吃晚饭看电视,之后隐私,十一点半睡觉,七点起床,之后收拾店铺开门,开门一个多小时就有几个民警大哥过来把我押到这里来了。”
“昨晚看什么电视剧了?”
“没看,看的天都夜新闻。”
“新闻上说什么了?”蒙刚随口问道。
“忘了,哎?好像你闪了一下。”张猛喜笑颜开,指着蒙刚说:“对,就是你,抢别人手枪的是你,大英雄。”
“行了,别废话!你有没有往店门口扔肉的习惯?”
“闲得我肉疼吗?扔肉!”
“卖肉有多久了?”
“半年。”张猛说。
“那肉变质了,你怎么处理?”蒙刚问。
“哈哈。”张猛道,“冬天的肉基本不变质。”
“我说的是如果出现不好的肉,或者变质的肉。”
“炸一下吃掉。”张猛马上说。
“实在不能吃的呢?”
“喂狗。”张猛不假思索。
“不扔掉?”
“我从不浪费。”
沉默。
蒙刚突然卡住了,面前的张猛悠然自得,而他却像陪人聊家常一样。
蒙刚接着说:“昨天有没有见到过陌生人?我是说关店以后,或者听到门外有动静?”
“卷帘门上锁后就没再出去过。”
“那你半夜有没有听到异常的声音?”蒙刚说道,“汽车路过或其他声响。”
“我睡得死。”
“这个提包你见过吗?”蒙刚扔出一张照片,张猛拿去看了看。一个空空的包,深蓝色,上面还有飞机图案。他笑道:“这么土的包现在谁还用啊!”
又是一阵沉默。
蒙刚看着张猛微笑的脸,脑袋越发难受,就像被炸了一样。他知道昨晚上自己酒喝得太多,睡得太少。他皱起眉头,只想把自己脑壳敲开。
然后,蒙刚突然问:“你平常在哪儿住?”
“家里啊。”张猛说。
蒙刚揉着太阳穴道:“那昨天你一整晚都是和老婆住肉店里了?”
“是。”张猛说完一愣,脸上的微笑消失了。
“这就怪了。”蒙刚用手指敲击桌子,说,“怎么昨天晚上偏偏你们要住在店里呢?”
张猛不说话了。
11.劝业场
不知从哪刮来一阵风,天阴了下来。
中午,蒙刚坐在审讯室里,他面前是个相貌和善却穷凶极恶的人。蒙刚嘴角一歪,笑得很无奈。
昨天阴天,今天凌晨不知几点开始下雪;早上还一直晴着,中午过后,天突然阴了下来。天都市的冬天并没有把雪留住,可蒙刚也没想到雪这么快就化了。
蒙刚朝窗外看,这时,正巧两辆警车出门。
警车驶向了劝业场。
劝业场是天都市的老商业中心,曾在八十年代集中了当时中国最流行的服饰、电子产品和自行车行,知名度覆盖大半个中国。九十年代初,中国各大城市商业蓬勃发展,再加上天都市商业中心转移到南京路旧街口区,劝业场曾经的商贸龙头位置从那时起一落千丈,可它并未没落。近年来,劝业场逐渐变成天都市最繁华的小吃街。
星期五中午,人声鼎沸。
刘洋、赵国森和聂兰三人在劝业场外围下车。刘洋站在街道尽头注视着这个烟熏火燎、人头攒动的小吃街。似乎所有人都在天都湿冷的冬季里热火朝天地过着悠闲的日子,根本没几个人知道街道深处发生了什么。
三人钻进人群,同车的现场勘验员也紧随其后。
烧烤的烟雾、店家的叫卖声、积雪变成被人群踩烂后的黑泥,以及攒动的人群一同组成了喧嚣的劝业场。刘洋快步走在前面,并不时推开路人;他身后是马上退休的老法医赵国森;路上的黑泥令聂兰不舒服,即便她踮起脚尖,依然有不少泥点打到裤腿上;倒是聂兰身后的现场勘验员,面色凝重,如临大敌。
他们在一个油炸臭豆腐摊位前右转,走进一条小巷。
小巷中积雪未融,比起外面的小吃街,这里更像另一个世界。
他们在一个大垃圾箱前停住脚步,等待他们多时的是两个民警和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
民警和几人互报身份后,其中一位指着垃圾箱说:“东西就在里面。”
刘洋一眼便看到那个鼓鼓的包袱,同样是蓝白相间的床单。另一个民警把包袱从垃圾箱里提了出来。
淡淡血迹。
包袱被掀开了。
刘洋大体扫了一眼,是骨头。上肢骨和下肢骨被人整齐地塞在一副躯干骨的肋下空间,由于躯干骨并不宽阔,剩余的骨头则被随意堆积在肋骨之上。
刘洋对赵国森点头,接着转向民警说:“老人发现了这个吗?我问他些话。”说着,赵国森和聂兰已蹲在骨头前。
刘洋面前是个衣衫褴褛的老人。
老人头戴脏脏的毛线帽,帽子下沿被扯出来很长一块遮挡耳朵;棉袄的原色不知是黑的还是被他弄脏的,连露出的几块棉花都是黑色的;大棉裤上水渍错乱,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有他的棉鞋看起来很暖和。
老人双手抄着棉袄袖子,乐呵呵地等待刘洋发话。
“您什么时候看到这些的?老大爷。”刘洋指指地上的包袱。
“我早上睡到十点钟,起来后连翻几个垃圾箱都没找到好东西,等我翻这个箱子呢,结果翻出一套人骨头来,我的苍天啊!”老头咧嘴,露出两排发黑的牙齿,他甚至有些高兴:“小伙子,那些是人的吧?”
刘洋皱起眉头。
“你怎么知道这些就是人骨?”
“反正看到这些骨头觉得不对就想报警,可一想打电话还得花钱就没报。”老头微笑,又露出他脏脏的牙齿。
“报警免费,大爷,以后发现这种事请直接拨打110。”
“我这样的去商店打公话人家还不轰我啊?”他白了民警一眼,“还有啊,我说我看到人骨头了,拉这小伙子来看,他恨不得要把我踹进墙里去。”
“大爷,真的不好意思。”刘洋身边的民警说:“我们俩当时在这个片区巡逻,正好遇见这位大爷拉我们看东西。”
“然后就是这些了。”刘洋摸着小胡子。
这会儿,现场勘验员开始对物证拍照,老头抽出抄在棉袄袖中的双手,指着包袱,说:“警官,你就不给我顺便也拍个照,让咱上报纸风光风光?”
“呵呵,”刘洋无奈,“过几天吧。”
“你可别骗我,我听说政府对重大事件的发现人还有奖励呢,这得算是个国家大事。你们一定要把奖金给我,别贪污了!”老头看着刘洋。
“好啊,您家在哪?反正我们以后还得再联络您。”
“这一片都是我家。”老头说完,双手一背,朝小巷深处走去。
12.刘洋
聂兰觉得最近很冷。
天都市从没像今天这么冷过,即使在人头攒动的小吃街上,寒风依然朝聂兰脖子里猛灌。某个冬季,大学时代的聂兰曾和朋友一起去青岛玩,青岛冬天的气温不算太低,感觉跟天都也差不多。海风吹来,聂兰似乎还感到一丝暖意。不过,当她们坐回程火车路过济南,在银装素裹的平原上穿梭时,车厢里的聂兰感到了从未体验过的寒冷。
就像今天。
桑塔纳后座上,聂兰脚丫冰凉,她觉得身边的赵国森也该很冷,但她只看到了一副木然的表情。赵国森眼窝深陷,眉头紧锁,他右手夹着的香烟马上就要烧到手指了。
“赵老师!”聂兰拍拍他的胳膊。
“嗯?”赵国森看着聂兰。
聂兰指指他右手,说:“老师,烟。”
赵国森低头,慌忙中手一抖,烟头就弹到裤子上。接着他急忙把落在大腿上的烟头拍开,烟头滚到脚下,他踩了两脚,然后他弯下腰把烟头捡起来,摇开车窗扔了出去。
驾驶座上的刘洋回头问:“怎么了老赵?”
“没事。”赵国森拍打着裤子上的烟灰。
“说过多少次了,出警时别在警车里抽烟,偏不听。年轻人不服我管教也就算了,连你这老家伙也不理会。唉!我真服了你们。”刘洋佯装生气。
“刘队,赵老师刚刚思考问题来着。”聂兰帮前辈开脱。
刘洋说:“老赵头,你说这骨头架子是什么性别?你们刚刚蹲地上半天研究什么了?”
赵国森无奈,聂兰冲他笑。聂兰想,连大队长都叫人家“老赵”,队里敢称赵老师“老赵头”的恐怕只有刘中队。赵国森刚想开口,聂兰说:“最直观的应该是骨盆。”
“哦,聂大小姐。”刘洋点着烟,说,“以前学过一些皮毛,不过我早忘得差不多了,具体是什么情况呀?”
“女性骨盆要适应孕育胎儿和分娩的功能,所以与男性骨盆有明显的差异。从骨盆整形来看,男性高而窄,骨板较厚,骨质重,骨面粗糙,女性则相反;男性骨盆腔呈漏斗形,而女性则是圆柱形。男性耻骨弓角度为70~75度,就像食指和中指分开时的夹角;而女性耻骨弓角度为90~110度,像是食指和大拇指分开的夹角。”聂兰一边念叨着一边伸出三根手指头比画,赵国森在一边偷笑,聂兰接着说,“还有,坐耻骨长指数,男性小,是……”
“行了高才生,别背书了。”刘洋说,“你直接告诉我通过骨盆作出性别区分没?”
“没。”
刘洋问:“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没有骨盆。”
刘洋自言自语道:“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