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雪地上错综复杂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小厨房门前,一个民警站在那里,他往手里哈着气并不时跺脚。不远处的一条小狼狗趴在窝里,也许因为冷,也许因为冲民警叫累了,不管怎样,当它看到聂兰时就像见到了老邻居一样,乖乖地趴在饭盆前摇着尾巴。
聂兰看着那条狗,来时在车上她听同事讲过,报案老人当时直接从狗嘴里硬抠出了一截手指头。
两个同事向民警表明身份,然后告诉他们这是法医。
聂兰冲矮个子民警点头,民警说:“尸体碎片在厨房,你进去看看吧,里面很窄。”
聂兰向厨房走去。
尸体碎片?
聂兰有过碎尸案件的调查经历,她清楚记得那是去年夏天刚破获的案件。天都市郊区的金鸡岭西侧青水河、王村沼气池、刘梁庄废品回收站在一周内分别发现了用编织袋装的尸体碎块。青水河的袋子用石头加重坠入河底,王村的尸体碎块也是借石头坠入沼气池,而刘梁庄的尸体碎块则被凶手锁进一个破旧的保险柜并卖到废品回收站。碎尸者手法粗野,直接用斧头把人体砍得乱七八糟,共分尸二十六块,头部竟被斜斜劈成两段。尸体最先在沼气池被当地村民发现,因为编织袋不结实,凶手最初抛尸时袋子已被石头坠破,尸块在第二天就浮了上来;村民报案后,警方马上又在青水河底打捞到第二处抛尸;凶手将碎尸的第三部分装进保险箱卖到废品回收站,回收人员在整理废品时发现保险箱里有东西,于是用斧子和电锯收拾了一上午,当他们打开保险箱后发现了一分为二的人头。而案件破获后,凶手却被诊断为严重精神病患者,他杀死的人竟是自己的母亲。
聂兰至今仍记得那股恶臭。
她十分鄙视精神病患者那些所谓的特权。犯人最后得到的惩罚并不是死刑,可除了死刑,任何刑罚对待那个穷凶极恶的人都显得无力。
聂兰不想再一次闻到那种让她痛不欲生的味道,即使她是法医。
厨房里的灯突然亮了,聂兰回头,矮个子民警正在看着自己。她刚刚愣住了。
橘黄色的灯光照向聂兰脚下的一个提包。提包是深蓝色的,上面有飞机图案。
聂兰利索地戴上橡胶手套。
她蹲下身子拎起提包。提包拉链头已经不见了,提包里空空的。她伸进手去探摸,感觉内壁有些湿,然后放下提包。她的眼睛一瞥,发现一个连着拉链头的小段拉链正躺在地上。她站了起来。
案板上的一堆肉就这样呈现在她眼前。
于是,聂兰终于明白为什么民警称这是尸体碎片,而不是尸体碎块。
聂兰惊呆了。
案板上的每片肉都被整齐切成了长条,大约有五厘米长,一厘米宽。由于厨房温度相对较高,本来在室外曾被冻过的肉条现已开始融化。案板上血水汇成了一小摊,血水的颜色比正常的血液要浅许多。聂兰拿起一块肉条放在鼻尖处嗅了嗅,没闻到任何异味,甚至连腥味都比正常的猪肉要淡,聂兰觉得这不合理。
厨房里光线暗淡,聂兰拿起肉条向电灯方向走了几步。她仔细端详着。刀工很好,凶手几乎是顺着被害者肌肉纹理切割的。
但是,有点怪。到底是哪里呢?
聂兰走到案板处又取来几块肉条仔细作着对比。
颜色。
几乎每块肉条外表颜色都有细微的差别。
红色的,浅一点,再浅一点。某块肉条的侧面外表甚至有些接近白色。颜色都不鲜嫩,原来是这样。
聂兰发现了肉条颜色不一致的原因,可她却没有喜悦。她震惊,她头皮有些发麻,她盯着一块块肉条,恐惧从内心直逼嗓子眼。聂兰,她是一名女性法医,车祸现场,凶杀现场等,她见过很多血腥的场面,她最受不了的一次就是那次碎尸案的恶臭,但仅仅是因为恶臭难忍。她从没害怕过什么,从来没有。可今天,聂兰看到这些肉条的颜色,她怕了。
一个什么样的人,可以把人肉整齐地按照肌肉纹理切成大小相当的肉条?而且他又是怎样花费大量时间给肉条分类后下锅水煮,致使肉条颜色不同而给具体死亡时间的推断造成麻烦?最可怕的是,很多肉条的同一侧面颜色都有细微差别,到底是怎么煮的?
然后,聂兰发现了手指。
她背后渗出了汗。
因为指头不是直接切开的,而是从关节处卸开的。
煮过吗?
似乎也有这样的痕迹。
聂兰面无血色地走出厨房,她让现场勘验的同事进去拍照了。
屋外一个同事向聂兰询问些具体事宜,聂兰简洁地回答着,她简洁得不能再简洁了。
聂兰不想再多说一句。
凶手的心理素质表明他根本不是人类。
或者,“心理素质”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普通的名词,仅此而已。
8.中队长
中队长刘洋让王妈坐在沙发上,并给她沏了一杯热茶。
刘洋看着窗外点燃一支烟,窗外积雪已开始融化。天都市地处长江中下游平原东部,很多年没见过雪了,不少行人赶在雪融化前在路上相互拍照,他们笑声朗朗。瑞雪兆丰年,可这雪的背后却藏着这样一个案子。
刘洋回过头看着王妈。王妈的情绪平静了许多,可她却依然想着自家厨房那些浸在淡淡血水里的肉条。
人死了,可没人会有这样的死法。
王妈抱着茶杯,目光茫然。
刘洋掐灭手里的烟头,坐在王妈身边,说:“大妈,今天您为什么这么早出门?”
大妈低着头说:“天天这么早,二十年了。”
“早上有人陪您吗?”刘洋补充,“今天您碰到谁了?”
“让我想想,我脑子很乱。”
刘洋静静地看着她。
“练太极的李老头和炸油条的刘哥,基本上他们俩天天见得到。”王妈抱着茶杯,没喝过一口。
“嗯,他们看到您拿着提包了吗?”
“我没跟他们扯闲话,不过他们也应该看到了。”。
“嗯。”刘洋看着面容憔悴的王妈,说,“对了,您到放心肉店的时候注意到了什么?”
“提包。”
“平时您都是走到放心肉店那块儿再往回返吗?”
“不到。”王妈说:“见到提包之前,其实我看到了一个人,所以才过去的。”
“什么人?您没跟之前的警员提过吧?”刘洋来了兴趣。
“像是我老伴。”王妈本来不想说这些。
“您老伴现在人在哪儿?”
“去世二十多年了。”
一阵沉默,刘洋觉得这一定是老人的错觉,可当时出现的人一定值得怀疑。刘洋设想当时的景象:早上五点多,天还黑着,路灯灯光微弱,万华巷由于是个小巷子所以没有路灯,可雪地的亮度足以让老人看到街角处的一个人影。
“那您过去是想看看那人是谁了?”
“是。”
刘洋闭上眼睛,也许他在思考到底有没有遗漏什么,不多时他接着问:“看到那个人了吗?”
“没有,就只看到提包。”
“那人有什么特征,能不能努力回忆一下。”
“很远,没看清楚。可他和我老伴年轻时身体差不多,一米八多,很魁梧的样子。”王妈顿了顿,“所以我才走过去瞧。”
“那其他的呢?您再仔细想想。”
“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老太太摇头。
刘洋在本子上标记了一下,这应该是个有效线索。只是目前没办法再得到什么信息。于是,他把话题转向提包。
“发现提包后为什么不打开来看看?”
“我不知道,我……我也不清楚为什么。”
“如果不涉及隐私,我希望您能说一下当时的想法。”
“我的手很冷,拍掉提包上的雪后手就更冷了,那个包拉链很紧,我拉一下没拉开。”王妈看看刘洋说,“接着有只黑猫蹿出来吓了我一跳,我就想还是马上离开吧。”
“吓着了?”
“其实我……我觉得包里肯定有什么好东西,我不想让别人看到这包是捡来的,所以忙往家赶。没想到……”
王妈说到这里停下了,刘洋没有马上问她什么,况且之后的事情王妈也向警员详细交代过,刘洋并未发现疑点。
“对了,”刘洋说,“那家肉店当时是开门还是关门的?”
王妈抬起头,她把杯子放到自己面前的茶几上,她看着刘洋:“你让我仔细想想。”
刘洋点头。
“自然是关着,是,卷帘门是关着的。”
刘洋陷入深思,他想问老人确定卷帘门锁着吗?可他觉得任何人都不会确认别人家卷帘门有没有锁,除了小偷。然后,他开始回忆高个子民警对他报告的一些情况。
高个子民警之前到达放心肉店不多时,刑警队聂兰的车就赶到了泉城路民宅。高个子民警在路上耽搁了一会,他离开泉城路后,在王妈的陪同下走访了她的两个朋友。王妈在路上提到这两个人,民警突然觉得这两个人的口供很有必要就临时转了个弯,他们分别是油条铺的刘叔和练太极的李老头。
民警让王妈在警车上等他。
两人口供比较一致:王妈早上出去时很高兴,折回后却有些奇怪。李老头说王妈每次遛弯儿回来都会打个招呼,而今天早上一句话没说就走了,好像不认识一样。
而刘叔说,王妈每天锻炼完毕都会买他半斤油条,可是早上她却没买,她说自己做早饭了。王妈每天都是乐呵呵,可她回家时好像有心事。
民警问他们王妈有没有拿什么东西。
刘叔说,好像是一个提包,不过她去的时候没拿。
李老头说,王妈拿着一个东西,没注意是什么,只记得颜色很深。
两人的证词都可以证明王妈所说属实。
后来,刑警队的人和高个子民警在青岛路和万华巷交叉口会合,接着进了旁边的放心肉店。
他们发现了什么呢?
没,只有放心肉店的老板。
而肉店老板现在就在一楼审讯室。
9.赵国森
赵国森点燃一支烟,他侧身倚着办公室门向外望。
临近中午,路边的雪已融化得差不多,只有墙边阴凉处的积雪还纹丝未动。雪化得太快,天都的鬼天气永远也别想留住雪景。赵国森吐出一个烟圈。
这难道是凶手计划的一部分?
刺眼的阳光带来一阵风,赵国森觉得有些冷了,他随手把烟头一扔,然后踩了一下,回到办公室。
他转身走回房间,从衣架上拿下一件大号白大褂,他双手捏住衣领将大褂子在空中一甩,尘土飞扬。这个办公室太久没人来过了,赵国森撇撇嘴,将褂子套在身上。
赵国森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不多时便停在办公桌前用食指和中指交替敲击桌面,他抬起手臂看表,12∶04。他表情木然,两眼无神,倒也看不出有多急。
门开了,进来一个女人。
赵国森看着她说:“你来了。”
女人冲他点头,并快速走到衣架前拿起剩下的白大褂套上:“我们走吧。”
走廊幽长。
赵国森看着前面的女人,他同这个年轻人一样双手抄着大褂口袋。他感觉自己走路有些摇晃,他看看前面,年轻女人似乎也是这样。他们晃动的频率越来越一致,就好像坐在了同一条船上。接着时间慢了下来,越来越慢,他们也越晃越慢,后来时间干脆停止了,女人和他同时迈出右脚,女人的辫子停止了晃动,这时,有风吹到赵国森的脸上,他的脸将永远冰下去。
为什么没有性器官?为什么要这样煮尸?
赵国森需要充足的时间来考虑这些问题,他想让时间停下,他想尽快知道其中的原因,他也坚信自己不久便会得到答案。
他们在走廊尽头停下脚步,一起走进屋子。
迎面一股霉味,进屋后他们马上开始了工作。
几分钟后,赵国森说:“聂兰,说说你的大体发现吧。”
聂兰放下手中事物道:“赵老师,泉城路现场的尸体碎片均长5厘米、宽1厘米,肉片厚度大约也为1厘米;发现七根手指,每根手指都被凶手在关节处分离,共分离二十段;左手五指齐全,右手只有小拇指和无名指。”
“继续。”
“除手指外,肉片有些是被煮过或是被滚水浸泡过。”聂兰说,“这些在现场就已发现,当时光线昏暗,现在详细检查后更加确认了这一点。”
“哪一点?只确认了被煮过?”
“不,被煮的程度不一致,凶手似乎在这上面花了大量时间。”聂兰接着说,“而且,几乎每片肉被煮的程度都不一致。”
聂兰用镊子夹起一片放到了赵国森面前。
赵国森仔细盯着这个东西,他的头皮有些痒,于是他伸出右臂蹭了蹭痒处,他头顶上隐藏的几根白发露了出来。赵国森干法医已有二十多年,说实话,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一切是他从未见识过的。
“我也发现了这个。”赵国森抬起头看着聂兰,“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毫无意义啊!难道只是为了混淆死亡时间?”
“要不怎么解释?”
赵国森摇头:“错了,绝对错了。我这边的内脏当中,胃被煮过的迹象微弱,大肠痕迹稍明显,小肠痕迹也微弱,这又能说明什么?”
聂兰眨眨眼:“既然可以分析死亡时间的胃和小肠没煮,那凶手为什么要对其他器官,其他碎肉片做那么烦琐的工作?有必要分不同热量去煮吗?”赵国森推推眼镜说:“你手边那些碎肉里有没有性器官?或者可以用来区别性的组织?”
赵国森的口罩蠕动着,嘴巴位置隐约出现了一道水线。
“没有。单纯的肌肉和脂肪。”
“脂肪,脂肪。”赵国森问道,“有无类似乳房部分的肉条?”
“碎肉太多,还需要时间整理一下,目前没发现这些。”
“那子宫组织有没有混在被碎掉的肉片里?如果死者是女性的话。”
“没有。”聂兰回答。
“我这边也是,没有任何可以区分死者性别的证物。”赵国森摇头。
“内脏的包裹里也没有?”
“没有。”赵国森补充,“而且缺少右肾和心脏。”两人沉默了。
一会儿赵国森说:“凶手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聂兰也摇头,可不多时她却突然说道:“赵老师,我有办法可以辨别死者的性别!”
赵国森看着聂兰眉眼弯弯,毕竟她是历事不多的新手,像个孩子一样喜形于色。不过赵国森也极为期待她会说出什么。
聂兰像个小姑娘伸出食指说:“多聚酶链反应!”
赵国森略显惊讶:“PCR呀!可这种方法……”
聂兰说:“上大学的时候,大概是一九九一年吧,有天我在学校图书馆里看到了一期《国家法医学杂志》上有篇这样的文章,上面说在体外系统由引物介导将特定DNA序列在酶促的作用下进行扩增,能在数小时内将所需特定DNA序列扩增至2乘10的6次方个考贝。”
赵国森道:“呃,简单说就是DNA技术,这样做既敏感,又快速方便。”
聂兰接着说:“那篇文章说可以应用多聚酶链反应对高温煮过的碎尸块进行性别分辨,我们现在不面临一样的问题吗?”
赵国森托着下巴,摇头道:“这种方法虽然早就提出了,在国内也还算新颖,思路也正确,不过我们目前仍未应用。别说队里,就连省医院也不一定能有相关技术和器材,这样的技术首都也不见得完善,如果千方百计运往美国再等出结果,那其他物证也早就出现了。”
聂兰不语,赵国森也不想轻易打击一个年轻法医。的确,从理论上这方法可行且最准确。可是杀鸡焉用牛刀,毕竟还有别的途径分辨死者性别。
聂兰说:“那我们在等什么东西出现?”
“骨头!”赵国森推推眼镜,“再结合肌肉纹理的推断。”
简单方法却忘记了,聂兰羞愧地笑了,幸亏有口罩遮住嘴巴。
10.张猛
一个身着黑色风衣,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从容地坐在审讯室里。他面色白皙,相貌和善,眉宇间一种文人雅气。发蜡使他的头发坚硬而光亮,乍一看,让蒙刚还以为他的头发刚洗过就被冻住了。
他脸上挂着一种不易发觉的微笑。
可能因为这男人不似善类,也可能因为蒙刚仍陷在酒后痛苦中不能脱身。这种浅浅的笑容让蒙刚浑身不自在,就像过敏一样。男人没有说什么,他看着蒙刚怪异的表情也只用微笑迎接,一脸悠然自得。
此时,两个穿白大褂的警员从审讯室窗前匆忙走过,蒙刚看到他对面的男人正悠闲地朝外看,一直目送两人走远。
蒙刚终于怒了:“看什么?快回答我的问题!”
男人回过头来,嘴角绅士地一扬:“对不起长官,请问您刚才问了什么?”
“职业!”
“我?”男人惊异。
蒙刚有些沉不住气:“这屋没第三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