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还记得陈翔吗?上周,我在网上看到,他当爸爸了。照片里的他抱着大胖儿子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已经和我记忆里的样子相去甚远了。别介意,妈,我提起他绝对没有故意戳你心窝子的意思。我只是想和你说说我看到这张照片时的感觉,那就是——呀,原来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我感觉似乎还只是前两年的事,他在高考结束的那个中午向我表白,他每个月用省吃俭用的钱坐火车到大学看我,他在我们家客厅里,被你斥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写这一段的时候,我在微笑。我简直不能相信,和错过陈翔相比,我竟然更在乎你以我为荣。我还记得在那段时间里,每当我有点想他,我就告诉自己,我妈觉得我值得更好的,那么我就值得更好的。然后岁月就像踩着风火轮一样呼啦啦过去,一晃眼,我就莫名其妙地被放到了“剩女”的位置上。
“剩女”这个词的出现,我想原因之一,当然是社会越来越现实了,男人被清楚地分为“可嫁型”和“不可嫁型”。原因之二嘛,是生活越来越费力,所以许多二十岁出头甚至二十岁不到的小妹妹都愿意和老男人纠缠在一起。原因之三,妈,你不得不承认,我们女人的选择在增多。
归根结底,女人能够养活自己了。这里的养活自己,不单单指有一份工作,还有受教育、接受信息的机会,看世界的眼光,表达自己观点的勇气。换言之,我能够靠自己生活得很好。我想买什么,点击鼠标就有快递公司送到。我想去哪儿旅游,一个电话就有旅行社方方面面打点。我不再需要男人指点我、照顾我,或者给我扛大米,送液化气罐。当然我也就随之有了选择的权利。有了等待、拒绝、反感的权利,无论我是否已经年近三十或四十。这难道不是社会进步带来的一件好事吗,妈?
你说“丢脸”,老同事的女儿嫁了,老同学的女儿嫁了,隔壁王阿姨的女儿比我还要小三岁,也嫁了。我的“没有男人要”日益变成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你和我爸的头顶上方。而我在这个阴影下的种种表现和努力,你们再也看不到了。
我相信让你如此愤怒的一个原因,是我显得“不着急”,我不恨嫁。而事实上,我恨嫁。起初,我的自尊让我只向极少数我确信对我怀有真诚善意的人坦露我的恨嫁,但笼罩着你和我爸的阴影促使我放弃了自尊,我开始将我的剩女身份像一道伤疤一样向每一个我觉得有可能帮忙的人展示,即使我明明知道,她们中的某些人转头就会将我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很积极地去相亲。与二十六岁时的勉为其难、二十七岁时的犹抱琵琶半遮面比起来,现在的我简直像个专业的“周末相亲运动员”。我已经记不清我在或大或小、或油腻或考究的餐厅里见过多少或胖或瘦、或沉默或健谈的男人了。
每见一个男人,我都希望他是最后一个。甚至在去相亲的路上,我就忍不住憧憬带他回家的情形——我会有多甜蜜,你会有多开心。为了这份憧憬,我在每一次相亲时都尽量温柔,尽量可爱,尽量用正面的眼光看待坐在我对面的男人。
他们是一些这样的人。
A君在第一次约会时没有付账的意思,在第二次约会时仍然没有付账的意思,并且表示婚后我要赡养他的父母,但是他不会赡养你们。
B君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尝试摸我的手、揽我的腰,并且暗示性生活和不和谐是他决定结不结婚的重要因素。
C君是个坦白的人。所以他从一开始就说得很明白,哪一天他儿子表示容不下我,哪一天我就得滚蛋。
…………
当然,也不乏我看上了别人而别人没有看上我的情况。妈,现在的男人比你知道的要世故圆滑得多,其实有好几次,介绍人告诉你是我不联系对方,而事实正好相反。他们没有看上你的女儿,甚至连个恶名都不愿意落下。
有的时候我怀疑相亲这种方式是否适合所有女人。因为除了极个别者,大多数女人都会在落座的时候发现对方眼里的失望。男人总归是视觉动物,不论他自己长成什么样。而你的女儿,妈,虽然说不上难看,但并不是个美人儿。
既然对方并不是美女,既然是在如此赤裸裸的现实的环境里认识的,男人也就不惮于暴露自己的本性了。这种本性,可能比你在生活中认识他时还要不可爱得多。而不是美人儿的我,居然还幻想着嫁给一个可爱的男人,这难道就是你和其他人不谅解我的原因?
写到这里,我突然明白了,我哭,是因为我知道,你爱我。
你只是不知道自己正在怎样地伤害我。
小的时候,你试图教我游泳,但是我无论如何都害怕水。一开始你生气、失望,但后来有一天,我趴在你怀里,仔细地告诉你水带给了我怎样的对死亡的恐惧。你静静地聆听,从此以后再也没逼过我。直到今天,我还是不会游泳,但是我不再害怕水了。我喜欢海边,喜欢湖面,它们让我想起你,想起我可以全身心信赖的母爱。一旦你真的理解,你就会给予支持。
其实我早就该写这封信,在我二十九岁之前,在你喊出那句伤害了我们彼此的话之前。我怎么会相信,居然有一种压力能够凌驾于你给我的爱之上。
妈,我什么也不保证,除了保证我会过得很好。因为我相信,这才是你真正在乎的事情。我郑重地保证我会过得很好。我会努力工作,制订切实可行的理财计划,确保我不会像你担心的那样“老死街头”。我会积极地生活,与人为善,结交朋友,开阔心胸,绝对不会变成性格孤僻的老怪物。
还有爱情,我不会放弃爱情。我会怀着这个奔头,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我的女性魅力。就连下楼倒垃圾,我也会戴上我的耳环。谁知道白马王子会不会正好从垃圾箱旁边经过呢?也许白马王子离异,秃顶,有肚腩,赚得还没我多,但是我期待的,只是一份“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切合实际的爱情”。
给我一点信心,妈,就像你从前很多次给过我的一样。因为我可以失去很多,但唯一不能失去的是你的信心。和嫁不出去比起来,那样的伤害才会让我彻底地觉得孤单。
爱你的女儿
后来,我们都爱上了一个人
唱着唱着,我们就拥有了很多过去
1994年的夏天,十五岁的我被一朵玫瑰花扎伤了手指。我在阳光下举起沁着血珠的手指,它是半透明的,有着和玫瑰花相同的颜色。喜欢摩挲和赞美它的人是妈妈,她常常让我不耐烦。那些令她大惊小怪的东西——鸡蛋似的脸颊啦,缎子般的头发啦,黑白分明的眼睛啦,不过是青春。而青春对我们来说是不足为奇的。
我们倒是挺稀罕过去,与回忆、思念、欲语还休有关的过去。那是很令人兴奋的。你的谈话以“曾经”或“那时候”开始,接着你的眼神一飘忽,离开了正在听你讲话的人,到达一个安全的、对方决计到达不了的所在,周围的一切都在缓缓流动,只有你怀着喜悦蹲守在时间的中心。
我们正处在追逐美的年龄,同时也敏感地发现,什么样的美也敌不过时间之美。时间以沉默之姿一一走过,将事物镀上难以言说的美妙光辉。浪漫全部失之于轻薄,直到它们拥有很多时间。
对于十五岁的我们来说,能够意识到这一点,是很不容易的。遗憾的是,这是我们无能为力的。我们唯一能做的,不过是让陌陌利用广播员的身份,在校广播台一遍遍地播放卡朋特的《昨日重现》,当课间她磁性沙哑的声音在操场上空飘荡,我们以近乎虔诚的态度随之轻唱:“Every sha-la-la-la, every wo-o-wo-o……”
唱着唱着,我们就拥有了很多过去。
每周一次的班会课上,我们帮忙修葺学校的小花园。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因为需要自由组队完成。对十五岁的少女来说,没有什么比自由组队更考验人了,因为我们都对那个规则心知肚明:孤独是可耻的,没有朋友是可耻的。想象着周围的人一队队地走开,而你独独像退潮后被扔在沙滩上的贝壳,那简直是让人想要立刻去死的难堪。
所幸我不用为此担心,因为我有陌陌和安娜。我对陌陌说,我们要和新来的那个女孩做朋友。这感觉很难解释,并不仅仅是因为安娜漂亮,也许也因为她过马路时如一只鹤小心翼翼涉水的样子。陌陌却不是很乐意。和每一个十五岁的闺密一样,她对我的爱带着独占欲望。终于,安娜如一只鹤小心翼翼地涉水向我们走来,她说:“你们看,我们的衣服分别是红、黄、蓝。”
从我手中汩汩流走的,分明不只是风
一朵玫瑰从什么时候开始长出花刺?如今的女孩们想必更早,而1994年的我们,十五岁。我们已经读过很多小说,包括《红楼梦》和《琼瑶全集》。我躲在被窝里打着小手电筒,依次看过三十六个男主角“疯狂地碾上”三十六个女主角的嘴唇,这扑面而来的崭新恐惧让我透不过气。
嘴唇,口水,舌头。哦,成人世界真是让人既恶心又发愁。
让我发愁的还有两件具体的事情。一是我越来越无法忽略的胸部,这件事以我以不去上学为威胁,逼着妈妈给我做了一件紧身褡裢而暂告一段落。二是我的“大姨妈”,它第一次拜访的时候我坐在厕所门口哭了一个钟头。妈妈以为我是害羞,其实我是愤怒——我竟然堕落成了恶心的成人!
能够分担我心事的只有陌陌和安娜。我们在体育课的间隙并排躺在草地上,这种时刻总是让人分外安心。四周凝滞下来,只有远处传来的不明嬉闹声。我们的鼻端有青草的味道,还有我们自己的味道,新鲜、葱郁、小心翼翼。我们试着用同一个频率呼吸,直到有人扑哧一声笑出来。我百无聊赖地向着太阳伸展手臂,从我手中汩汩流走的,分明不只是风,还有些我们彼时毫不珍惜却将永远怀念的东西。
男生们非常讨厌。我不明白他们怎么会在一夜之间,从和我手拉着手回家、同样芳香柔软的小伙伴变成了一群陌生人。他们那么吵闹,那么能吃,那么没心没肺。在你需要他们的一点体贴时,他们永远看不懂你的暗示。而当你不慎大姨妈侧漏,或者第一次穿上草字头内衣的时候,他们的眼睛又比特务还尖。最不可原谅的是,他们大多比我们更瘦、更矮,衬得我们像女金刚一样,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才好。
在经历过两小无猜、疑窦丛生、捕风捉影的阶段之后,我们决定对他们采取敌视的态度,正如他们决定对我们采取敌视的态度。安娜首当其冲。男生们有多喜欢偷看她,就有多喜欢捉弄她。她收获的恶作剧比情书还要多。
人生可以安排得极为寂寞,如果爱情愿意
我们鄙视男生,当然也鄙视爱情。爱情是软弱者的行径,他们败给的,是时间掳去我们的澄澈的险恶用心。教室最后一排的那对男女就是很好的例子。他们趁老师不注意手拉着手的样子真是傻透了。最傻的是他们居然还以为我们羡慕他们的勇气,殊不知他们每一个互相凝视的眼神都让我们肉麻得汗毛直竖。
我们很矛盾。我们贪恋过去,又惧怕现在。然而如果不经历现在,现在又如何变成过去?我们憧憬一个记忆中的吻,它是完美无缺的,其时的月光和花香都完美无缺。它轻暖细密,体贴一个女孩需要被体贴的一切心灵角落。但是当思绪转入现在——哦,口水。哦,舌头。哦,这些讨厌的男生。
只有一个人是特别的。我是多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可我的诗词手抄本证据确凿——它记录了许多个黄昏,我用四处搜集的文字描绘的第一次心动,这些文字来自席慕容、汪国真、莎士比亚和叶芝。
我偏爱那种尚未开始就已经着手放弃的爱情,例如这一首诗中所描绘的:
四季可以安排得极为暗淡
如果太阳愿意
人生可以安排得极为寂寞
如果爱情愿意
我可以永不再出现
如果你愿意
我和陌陌、安娜互相交换诗词本。我们心照不宣:三本诗词本的男主角是同一个。这并不奇怪,因为大半个班的女生都是如此。
我们没有任何行动计划,除了写诗词本。任何行动都无法保持画面的美感,除了在虚空中漫无目的地伸出手,任何有目的的手势都逃不开狼狈。当然,如果展开行动的人是他,那么一切就不同了。谁会是这个幸运的女孩呢?一张放在文具盒里的字条告诉我们,她是安娜。
我哭了。陌陌哭了。接着,安娜也哭了。这么地幸福。不敢想象的星光,突然在暗夜中回应闪烁。我知道,这星光将带着安娜离我们远去,离并排躺在草地上的日子远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