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写下这一切的时候,我转头看向窗外。那里有一棵银杏树,正以它可能提供的全部灿烂,迎接它最钟爱的秋天。我看了它很久很久,直到一片叶子落下来,又一片叶子落下来。它不再是曾经的它,而我也不再是曾经的我,但在这个浩瀚宇宙中,有那么两秒钟的时间,属于我和那棵银杏树。
这是即便是你也无法与我分享的。亲爱的,虽然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但只要还在这个地球上呼吸着,我们就还在成长。而成长,注定有某一个部分是属于孤独的。能够一直陪伴着我们的,其实唯有时间。你沿着你的时间走,我沿着我的时间走。有时你回首会看见我,有时你回首看不见我。有时我想诉说你恰好在,有时我想诉说你不在。
这样的时间太多了,我渐渐地习惯了沉默。
有很多时候我沉默,是因为我开始懂得。当我透过时间之轴去观察生活,我突然懂得了很多东西。例如意气风发的大男孩是怎样将翅膀变成芒刺,转身成为野心勃勃、处处戒备的男人的;例如母亲并非生来便是母亲,所以请善待那个尚未成为母亲的少女,也包容那个从少女一路走来的母亲。
当又一个以青春为利剑的阿修罗变得温柔,我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于是我又记起了少时读过的那个童话故事,当我们手牵着手走到时间的尽头,也许,我们也会提出那个问题,然后,一起踏上属于我们的寻找之旅。在这之前,让我们永远震惊地发现,时间,在以我们想象之外的速度流逝着。所以,这一切的真相就是,还没来得及成熟,我们就老了。
被爱的孩子用不着长大
闺密从英国回来了。她是那种特别幸运也特别“敢”性的人,才会在步入三十“高龄”的前一个月毅然辞职赴英国留学,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当是生孩子前送给自己的礼物。本以为经过这一年历练,她会变得像传说中的海归那样,独当一面,力大无穷。结果不是。她还是她,甜美,随性,孩子气。她孩子气得坦坦荡荡,我们的羡慕也坦坦荡荡。面对这样一个女人,我不禁想起传说中的那句话:被爱的孩子用不着长大。
聚会的尾声,闺密的电话响了,她老公要从加班的地方赶过来接她。她问道:“不是说了我自己打车回去的吗?”包厢里很安静,所以我们这一干等会儿要自己开车或者坐地铁的女人都听得很清楚,电话那头的男人说了四个字:“我不放心。”
虽然我们所在的这座城市共计有十六条地铁路线,上十家良莠不齐的出租车公司,流行着三四个打车软件,平均通勤时间是一个半小时,但只要一个男人愿意,一个女人就永远用不着耗费脑细胞去考虑这些。
在爱情里,“爱”字总是和“宠”字联系在一起。宠爱,这个原本应该用在孩子身上的词,却被频频用于爱人之间。这大概是爱情给人的最甜蜜的特权——无论你是而立、不惑抑或七老八十,无论这个世界要求你扮演怎样的成熟抑或天真,但只要我爱你,在我的面前,你就可以永远做个孩子。
爱一个人的时候,总会觉得对方特别小,特别傻,特别柔弱。所有的人都怀有心机或目的,只有她不是。所有的人都可能伤害她,她却不会伤害任何人。当然这只是爱情令人产生的幻觉,事实是,所有人的话你都听不进去,而只有她的话能听进去;所有人受伤害你都不在乎,只有她受伤了你会心疼。相应地,爱情的结束也往往从这种幻觉的消失开始。突然之间,那只小白兔显得有了心机,工于算计,令人厌恶。那曾经施以宠爱的人不会觉得是自己变了心,而只会认为是自己看走了眼,竟然曾经试图去保护这样一个完全用不着保护的对象。
如果你就是那只小白兔的话,当对方开始用一种崭新的、寒冷的目光打量你的时候,你就该明白:宠停了,于是爱也要停了。你得长大了。
如果你观察一个人长大变老的过程,你会发现人的相貌和心境的苍老都不是匀速的,而是一程一程的。每一程,都有一个事件作为里程碑。那些幸运儿没有里程碑,所以仿佛永远悬浮在时光中,偷得时间之外的时间。在他们的身前,总是无一例外地有一个人,用无与伦比的耐心,为他们打造出一个遮风挡雨的小宇宙。就像《三体》里的程心所得到的那个一样,哪怕宇宙轰塌了,只要有那个人的爱,她就可以永远躲在里面,做一个孩子。
其实很多时候,我们可以长大,可以去征战去漂流,只是心里总放不下那个晚熟的梦。当皱纹爬上这张脸,当这双手上长出老茧,当这颗心被生活打磨得坚硬麻木,我还是想轻轻问你这句话,再体验一遍当个被宠爱的孩子的感觉:“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你说过那样地爱我,让我永远不用长大那样地,爱我。”
和岁月一起走失的
安:
五分钟之前我刚刚确定一件事:我找不到你了。
事情是这样的:如果你从十八岁时起就离开了家乡,在外读书、工作,如果你家乡的人们近年来也都纷纷迁徙,如果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也在外漂泊,而你们又因为某种原因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没有联络对方……
你会发现,和一个人失散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确定这个事实之后,我试着回忆最后一次和你联络的情形。那是2011年的春节,我在上海过年。大年三十的下午,手机铃声响起。我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问:“哪一位?”我问“哪一位”,用的是礼貌疏离的口气,虽然我明明一眼就能认出你的号码,即使我已经将它从通讯录上删去。我只是为了让你知道,我已经将你从通讯录上删去。因为我生你的气。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见你一面成了件困难的事情。筹划了好几次,想和少女时代一样,在一起过一个周末,聊天聊到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去,醒来一起去吃路边摊,却总是未能成行。
你忙。自从被世人冠以“剩女”的头衔后,你的事业心越来越重。看着你为工作报告废寝忘食的样子,我难以相信你是曾经那个带头拒写作业的叛逆少女。你的职位升了又升,薪水加了又加,我们的周末之约取消了又取消。我孤孤单单地等在你的公寓里,除了浴室濡湿,床铺凌乱,这里所有的东西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
你需要安全感,我懂。大概是从你下楼买个西瓜都要坚持化上淡妆、戴上耳环的那一刻起,我发现了这个事实。我也在替你着急、留意,却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大概是我太明白你想找寻的那个微笑有多阳光,多温暖。后来你放弃了淡妆和耳环,将精力转向Excel和PPT。对于一再地放我鸽子,你道歉又道歉,说自己也同样向往一个只属于闺密的周末,却奈何不了这狗一般的生涯。于是我们索性约定:离开彼此的城市,到第三个城市里去实现那个计划已久的周末。关掉手机,假装我们又回到了十六岁,让除此以外的一切东西都去见鬼。
我们将那个城市选定为扬州。你从南京出发,我从上海出发,差不多的路途,差不多时间到达。在约好的时间里,我等来的只有你的电话,你说公司临时有事,你已经在前一站搭上了返程车。
你当然还是道歉,我却已经觉得心凉。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完完全全包容你的人也许只有母亲,朋友不行,反正我做不到。在朋友的心里,多少还是有一杆秤,秤那一头的砝码太重或太轻,友谊的天平都会应声而倒。
挂上电话我就删掉了通讯录里你的号码。我还记得当时自己脑子里的念头是,夫妻尚且有感情不合而离婚的,朋友的缘分尽了,也不必勉强。
那样轻易地放弃,是因为以为很容易得到。
你知道我最讨厌纠缠。其实你也一样。一个狮子,一个射手,星座手册上都说我们是天生的闺密。曾经,我的口头禅是“我才不要要来的东西”,而你的座右铭是“没有什么值得我放弃心灵的自由”。
十五岁时,我喜欢的男生喜欢上你,我们没有因此放弃。你和他一起放学回家,我不远不近地走在马路的另一侧,你隔着马路把他说的笑话喊给我听,我们一起笑得喘不过气来。奇异,却和谐,是我们有点不羁、有点感伤的少年时代。
十八岁时,我考上外地的大学,你留在家乡读师范,我们没有因此放弃。我们不常写信,也不常通电话,因为彼此都是容易不耐烦的人,但我逛鞋城的时候总记得买一双大半码的鞋子——给你的;而你每年春节前总记得在那家点心铺子定做我爱吃的半糖的米花糖。遥远,却不隔膜,是我们有点迷惘、有点寂寞的青春。
二十二岁时,你到上海找我,我毕业,你失业,我们没有因此放弃。我逼着你将简历改了又改,口语练了又练,然后陪着你跑完了长三角大大小小的招聘会。你终于在南京落下了脚,如今你的收入是我的两倍还要多。辛苦,却执着,是我们终于开始脚踏实地的人生。
到了今天,在我们都长大成熟之后,在初中入学报名处第一次见到你之后的第十六个年头,我们却放弃了。我先递出放弃的姿势,你的最后一次努力被轻视,然后你也放弃了,换了公司,换了住址,换了电话,于是,就像前面所说的,我找不到你了。
我应该感叹我们是那么相似——懒于纠缠,勇于向前。对工作,对感情,对友情,莫不如此。只是我想,在某一个时刻,我们各自在不同的城市里匆匆前行,也许路旁的两个女孩会唤起被我们狠心放在一边的记忆,那些了解,那些亲密,那些从漫长的成长岁月里一丝丝熬制出来的默契,再也不会得到了。
其实在那之前,我们的上上次见面也说不上愉快。责任在我。
你在一个下午突然打来电话,说要来上海找我。电话里你语焉不详,我只能揣测你遇到了不开心的事。吃晚饭时你拨了一个电话,随着电话铃声被对方掐断,你的脸色变得苍白。你用眼神制止了我的提问,默默地数着表。一刻钟后电话铃声响起,对方回拨过来,你接通电话说了几句,随即崩溃大哭。我全明白了。那个终于令你倾心的男人,他不是自由身。你将摊牌的地点选在我家,因为我是你在脆弱时能想到的最好的支撑。
我却令你失望了。我在忙。我的他第二天一早要远赴地球的另一边,我忙着将他的衣物、药品、早上要吃的维生素、晚上要穿的平角内裤打包,这类做妻子的琐碎,你不懂,也不会感兴趣。我将你安置在沙发上,用一块舒服的毯子包住你,将你要的红酒和杯子放在你的面前。然后我一边在客厅和卧室间奔进奔出,一边听你流着眼泪诉说。
我忽略了你热切的目光,你盼望我坐下来,坐到你的对面,和你一起端起红酒,像过去无数个日子里一样促膝谈心。我忽略了你不知什么时候沉默下来,不再流泪,只是一杯一杯地灌着红酒,而我则不停地说着“世上好男人多的是”这样毫无意义的废话。我忽略了你不知什么时候已然在沙发上睡去,脸色疲惫,眉心微蹙,而这时的我刚刚忙完,我将你的毯子拉好,轻抚你的额头,叹口气。
第二天早上你不再对我敞开心扉。你起得很早,洗头、洗澡,焕然一新,搭最早一班动车回南京上班。看着你也对我挂起了那个应付外人的微笑面具,我的心里感到不安,但我想下一次,下一次再好好补偿你。
选择了事业和家庭两条不同的路,这也许正是我们越走越远的原因?
十三岁或者十四岁的时候,我们将一个塑料仿玉的手镯砸断,学着电视剧里的样子各持一半,约定如果未来有一天失散了,就凭此相认。我们幼稚地想象着戏剧化的情节:战争、饥荒、流离失所,然后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彼此,执手相看泪眼。
生活不是电视剧,战争和饥荒都没有到来,到来的只有我们日复一日的疲惫和麻木,在疲惫麻木中我们一不小心松开了手,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被冲散在人潮中。很久之后,我才发现,当我快乐时,当我悲伤时,当生活又给了我或沉重或莞尔的一课时,我总会觉得身边缺了什么。
那是你。安,我找不到那半个手镯了,也找不到你了。再也不会有人在我说完上半句话的时候就知道我的下半句会是什么;再也不会有人从马路对面懒洋洋地跑过来,喊着我打小的名字“妮呀”;再也不会有人和我会心一笑,然后跟我手挽着手用鞋跟神气地击打路面,因为刚才经过的面孔让我们同时想起了十五岁时的那个男生……
再也不会有人,只要站到我的面前,我就仿佛从未长大,还在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中。
在这封信的结尾,我想叫你一声“亲爱的安”。在我们认识的十六年岁月里,我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你,因为我们都觉得那样很肉麻,也很多余。你于我自然而然是亲人般的存在,而我们也理所应当地相爱,混合着小城桂花香气和酱油铺子叫卖声的相爱。
而现在,在十六年之后我将你弄丢的此刻,亲爱的安,再见,再见。
想念你的妮呀
请别这样伤害我
妈: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正在流泪,你在我隔壁的房间里流泪。你哭,是因为从我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你第一次以我为耻。于是我问自己,我是为什么而哭?是因为我给你带来了耻辱吗?抑或是因为你以我为耻这件事本身?
这对我来说真是新奇的感受——你以我为耻。在我的记忆中,唯一一次与之相似的经验,大概是在小学三年级那一年,我突然迷上了逃学,成绩一落千丈,你从班主任那里回来,独自在客厅里坐了一整个晚上。你没有责骂我,但我暗自决定,决不让那样的表情因为我而再次出现在你的脸上。
我曾经是个让你骄傲的好女儿吧?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很多女孩遭遇过的学业、事业、早恋的问题,我都小心而笃定地一一避开了。我升入重点初中,从重点初中升入重点高中,我留最朴素的男生头,穿最朴素的衣裳,我在暑假拒绝男生的约会,去练习手风琴和舞蹈。有一段时间,你被“好学历不代表好工作”的说法困扰,但在我拿到著名企业的录用通知书那天,你含笑扬起了头。
但我最终还是没能做到。就在半小时之前,当你冲我喊出那句“你在丢我们的脸”的时候,我的心里哗啦一声,有什么东西突然碎掉了。是的,我没能做到。在嫁人这个问题上,我交了白卷。只是我之前一直以为主考官是生活,于是我努力地用其他的科目填补我的分数。
我从来没想到,原来主考官,是你。
妈,你说是不是很好笑?在我生命的前二十八年,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我要当个好女孩、好学生、好人。可在我生命的第二十九年,情况突然变了。因为你发现,我们竟然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科,那就是,我还必须当一个有男人要的女人。少了这一科,我的成绩单什么都不是。
其实我们的目标仍然是一致的。只是这一科和之前的所有科目都不同,它涉及我的心灵、我的身体。我可以努力努力再努力,可以头悬梁锥刺骨地读书,可我就是没办法闭上眼睛,将自己的身心交给一个我不爱甚至不尊重的男人。
如果我可以,那么之前所有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妈,告诉我,我真的很迷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