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成欧洲文明的混合体是个不稳定的组合。虽然它延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整个中世纪,一千年左右,但组成元素之间并不调和。时至公元1400年,这个混合体开始分崩离析,它的分裂首先始于文艺复兴。
文艺复兴常被描述为古希腊罗马学术的发现或再发现。不过,这并不是说这些智识成就曾经遗失,而今重新被找回,虽然当时确有若干新的发现问世。
它的改变在于不再使用古代知识来支持基督教会的神学,而是有许多学者,主要是在教会体系之外,向往希腊和罗马在创造这些知识时的世界样貌而意图加以拟造。他们希望像古代艺术家那样从事艺术创作,希望建造出类似他们的建筑,跟他们一样读写拉丁文,所思所想俱与他们相同。他们想回到过去那个非基督教的世界——但这样的世界已被教会藏匿起来,因为教会只把这些知识利用于遂行自己的目的上。
这也是一个比较“入世”的世界。古典时代之前的人对死后的生命其实没有那么看重,对人在地球上的所作所为关注更多,他们对人的力量和能耐欢喜拥抱,不会满脑子想的尽是人的邪恶堕落。文艺复兴学者现在进入了一个思想奔放的世界。怎样生活最好,想些什么最好,古代哲学家和道德家早就百花齐放,在观点上百家争鸣,但他们的辩证和推论并没有被传承下来,因为基督教会已经给人民的思想紧紧裹上了束缚衣。
·文艺复兴的古典主张
不过,文艺复兴学者并没有直接攻击基督教。他们的个人态度或有不同,但大致上对基督教采取的观点颇类似于古人的宗教观,那就是:宗教是个基本的存在,大体而言是件好事或者说有存在的必要,只是世界上还有更多的事情值得关注。宗教不该钳制生活和思想的一切,而这正是教会一贯的目的。这样的钳制一旦被打破,欧洲的思想反而变得比过去更大胆开阔、天马行空。
随着文艺复兴来到,欧洲社会开启了它漫长的世俗化过程。在世俗的世界里,宗教可以存在,但是属于私人事务,或是一群人受到某些信念所吸引的结社团体——就像我们今天的世界。宗教不能左右社会,不能强制每个人遵守规定和仪式,也不能宰制思想。
文艺复兴的结果是,身处于某种文化和传统的人,靠着思想让自己迈入另一种文化和传统。一旦跨过这条分界线,你就永远不一样了。任何东西都不再是不变的。欧洲的思想家们震撼于文艺复兴时期所带来的冲击,而这并不是它最后一次发生。
最开始把希腊和罗马年代称为古典时代的,就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人。古典在此处意味着经典、最优,例如我们说经典的接球、经典的演出,是种无法超越的精彩。他们相信,古人在文学、艺术、哲学和科学方面的成就一直无人超越,未来也无可超越。至于他们自己,能够庶几近之也就不错了。如此这般,欧洲这个组合体就因为“文艺复兴”的这个信息——古典的东西是无与伦比的——受到了干扰。
西方人现在计算年代的方法是建立在两个不同的基准上,这不啻是代表:这个文明的本质是个混合体。制定公元年份是从基督诞生的那年起算,这表示西方人依然承认自己是基督教文明的一部分。AD是拉丁文AnnoDomini的缩写,意思是救世主出世之年(事实上耶稣并非诞生于公元元年,生于公元前6年或前4年更为可能)。不过,我们把历史划分为几个时代——古典时期、中世纪、近代,就跟基督教毫无关系了。这是文艺复兴时期的观点,意指古典世界已臻于完美的巅峰,之后人类逐渐偏离了正道,就此跟宝贵的遗产失却了联系。这段“暂停”时期就是所谓的中世纪,也就是基督教会在智识和社会生活上实现全面操控的时期。因此,古典时期、中世纪和近代的区分,和基督教是不相干的。
·行动像天使,悟性像神明
有三件雕塑作品可以显示古典时期、中世纪和近代这三个进程的转折。第一件是一尊古希腊雕像,留存至今的希腊原始雕像屈指可数;我们今天看到的通常是罗马人的复制品,品质很难和真迹相比。这尊雕像出自普拉克西特列斯(Praxiteles)之手,雕的是赫尔墨斯(Hermes)握抱着婴儿酒神狄俄尼索斯(Dionysus)。人体是完美的,这个观念是希腊的发明之一。一如艺术历史学家肯尼斯·克拉克(Kenneth Clark)所言,裸体像和裸露的身体是有分别的。裸体像本身展现的是丰富的力与美,它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状态;裸露的身体就只是没穿衣服而已,而且因为没穿衣服而显得自曝其短。
当然,大部分的男体看起来并不像那尊雕像;希腊人的目的不是要展现哪个人的躯体,他们的用心是从人体中找到完美,并且利用数学算出至为赏心悦目的比例和线条。
第二件雕塑作品呈现出中世纪的人体观。这是德国希尔德斯海姆(Hildesheim)教堂大门上的人物画,它刻画的情景,是亚当和夏娃吃下了上帝告诫他们不能吃的水果。亚当在责怪夏娃,夏娃在责怪毒蛇,两人都为自己的赤身露体感到羞愧,拿手遮遮掩掩。
这明显不是裸体作品,它们是基督教义的具体展现,表示身体是邪恶的,是罪恶的根源。
第三件是文艺复兴时期的米开朗琪罗(Michelan-gelo)的作品,他将自己投射为希腊古人,重拾他们对裸体的概念。他所雕刻的大卫像是公认的完美人类形貌;人类是尊贵、高尚和美的化身——一如哈姆雷特所形容:“行动多么像天使!悟性多么像神明!”
从裸体作品到罪恶的赤身露体再回归裸体作品,可以代表古典时期到中世纪再到近代的意涵演变,而这正是文艺复兴对它本身的理解。
·耶稣早就警告过……
文艺复兴是中世纪世界遭遇的第一个重大冲击,16世纪的宗教改革运动是第二个,这回是对基督教会的直接攻击。宗教改革的目的,是要基督教会回复到尚未罗马化之前的样貌。我们说过,基督教会因为跟着罗马帝国一起成长,各种特性深得罗马真传;在罗马帝国灭亡后,教会的教皇依然屹立,地位俨然君王一般,而各教区的主教和大主教,也犹如古罗马帝国的行政百官,辖下更有不计其数的地方神父教士。这个圣职体制不单有自己的法律、刑罚和监狱,还有自订的税收制度。
教皇和主教团掌理着整个教会,教义也由他们制订。教会可以给你救赎,可是必须透过它所掌握的东西来运行。你要得救,非得靠神父和主教不可。你必须领圣餐、参与弥撒,还需要神父替你变魔术,把面包和酒变成耶稣基督的血和肉。你需要神父听你忏悔,赐你宽恕,教你如何赎罪。神父可能要你念百遍千遍的圣母玛丽亚或指示你去朝圣,或者如果犯行重大,会要你到圣坛之前乖乖接受鞭笞。如果你是有钱人却快死了,他可能会斩钉截铁地告诉你,除非你把大笔财富留给教会,否则你进不了天堂。
在中世纪,大部分的神父、主教和大主教加入教会,并不是因为宗教情怀或特别虔诚;他们加入教会,是因为它是当时最庞大也最有钱的组织。领圣职就跟今天你去当公务员、进大公司、进政坛或进大学没有两样,可能是为了一份稳定的差事、有兴趣的工作或高薪,也可能是为了吃香喝辣、施展权力。在教会里,你有的是机会捞油水、发横财,还能替亲戚朋友谋职找事,让他们鸡犬升天。
可是,这个巧取豪夺、富有又腐败的组织,却也是耶稣教诲以及早期基督徒言行记录的保存者。耶稣和他的门徒出身卑微,如今教皇和主教们却高居于庙堂之上。耶稣早就警告过拥有财富的危险,而早期基督徒聚会都是在自家或别的信徒家里。《圣经》上对这些都有明文记载,因此,教会保存的圣典文献若是落入了反对基督教的批评者之手,很可能会变成引爆的炸药。
那么,教会是靠什么手法,可以避开这种破坏性的批判这么久?
·马丁·路德之时势英雄
由于《圣经》是以拉丁文书写,极少人能够阅读。
教会说,它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解读《圣经》的权责单位。任何人要是利用《圣经》去批评教会的训示或作为,就会被当成异教徒绑在木桩上烧死;换句话说,你要是非信徒,不但会害了自己,对基督教也会造成威胁。可是,到了16世纪,有个“异教徒”却逃过了一劫,他的名字是马丁·路德。
马丁·路德是个修士,对自己的宗教非常认真。
他对自己的救赎充满煎熬:“我,一个满身罪恶的人,必须怎么做才可能得救?”一天,他读到《圣经》中保罗写给罗马教会的书信,顿时豁然开朗。保罗说:“你只要相信耶稣基督就能得救。”马丁·路德从这句话里做出推论:你根本不必做任何事就能得救,尤其不必对神父的指示言听计从。你只要相信上帝、抱持信仰就行了。
“因信称义”,是路德教派的中心教义。只要相信基督,你就能得到救赎。当然,作为信徒,你会乐于去做让上帝高兴的事,一如教会所说,要行善积德,去做一些耶稣说我们该做的工。可是,行善积德本身并不能帮助你得救。
这是新教和天主教教义的基本分野。罗马天主教强调,行善积德是得救的一个过程;朝圣、施舍钱财给穷人,都有助于你的最终目的——与上帝同在。但马丁·路德说不是这样的;就凭我们,浑身罪恶又腐败的我们,哪有可能做出什么让上帝高兴的事情来?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崇信上帝,而只要我们崇信他,上帝就会让我们得救,这是他做过的应许。
这算是一种反求诸己的宗教。马丁·路德说,罗马教廷花了几世纪建立的一个庞大机制,根本毫无必要,但罗马教廷对这个观点并没有虚心受教。教皇驳斥了马丁·路德对教会的批评以及他对救赎的新见地,而马丁·路德也强烈谴责教皇作为回复:这人以为他是谁啊?他告诉我们,他是耶稣基督在世间的代表,但他其实是耶稣的敌人,是个反基督之道而行的人。他过着奢华的生活,头戴着三重皇冠,你来到他面前必须亲吻他的脚趾头,要行动还得仆人高举过肩,而我们从《圣经》上知道,耶稣基督都是靠着两条腿行走四方。
《圣经》,是马丁·路德据以批评教会的关键。如果《圣经》上没写的,教会就没有理由去坚持或执行哪个训令。《圣经》是唯一的权威。和罗马教廷决裂后,马丁·路德第一件事就是把《圣经》翻译成德语,使得人人都能阅读、成为自己得救的主人。
宗教改革运动,是以《圣经》的训示和教诲为据,对罗马教廷进行改革的运动。它希望重塑早年的教会生活。宗教改革所带来的信息是:基督教并不是罗马人的宗教。
既然异教徒必须受火刑烧死,马丁·路德是如何逃过这个劫数的呢?有好几个原因。第一,拜印刷术发明之赐。马丁·路德对教会的批评和谴责立刻被印成文字,传遍了整个欧洲。马丁·路德开始抨击教会之时,印刷术还是个新发明,问世不过五十年;教皇要打压马丁·路德的计划还没成形,他的大名已是尽人皆知,每个人都在拜读他的批评文章。在过去,也曾有许多异教徒在一国之内带领着一小撮跟随者,但马丁·路德不一样,他很快就拥有了大批随众,国内国外都有。
马丁·路德攻击罗马,一些德意志王侯见猎心喜,是他能幸免于难的另一个原因。当时的德意志并不是一个单一制国家,它是一个由许多小国组成的邦联。罗马教廷在德意志的影响力要大过在英国、法国,这即是部分原因——英国和法国是统一的国家。
在德意志,教会握有广大的土地,有些地区甚至占据泰半;剥削人民、聚敛钱财不说,各教区的主教也由教皇任命,这些王公贵族全无置喙余地。若是跟着马丁·路德走,他们便可占据教会土地,任命领地内的主教,对罗马停止金钱捐输,于是,这些王族成了马丁·路德的保护者,并在领土内广建路德的新教教会。日耳曼民族有一半的土地都设有新教教会,路德派教义也从现在的德国北传到了瑞典、丹麦和挪威。英国则是创立了自有的新教品牌,称为英国国教。
·两派人马从相残到相容
罗马教廷的敌人很快就变得不止一个。新教教会的形式不一而足,因国家而异。它们在自己的国家里自给自足,建立起一系列教会,天主教会则是个跨越多国的庞大组织。平民百姓在受到马丁·路德和其他改革者鼓励而自己阅读《圣经》后,不久也从中找到批评马丁·路德的理由。在宗教改革运动中,由于再也没有一个统一的权威去诠释《圣经》、监督信仰,新教会不断增设,也不断被淘汰。
一百多年间,罗马天主教和新教就这样互相攻伐,甚至不惜兵戎相见。两方都认为对方大错特错,都不认为对方只是不同种类的基督教,甚至不只是非基督教而已,而是以反基督、真正教会的敌人视之,唯有另一方被消灭,真正的教会才能存续,这种认可杀人的教义引发了屠杀——与其让天主教徒或新教徒去传扬一种完全抵触上帝的训示,而使得他在世间的教会受到伤害,不如把对方给杀了来得好。不过,在互相残杀、谁也没胜过谁的百余年后,两方终于达成长期的休兵协议,包容的观念也逐渐成形。
首先,双方同意某些国家可以信奉新教,某些可以信奉天主教,接着——这是一大跃进——同一国里不同的基督教派也可和平共处,虽然一开始,新教徒和天主教徒对这个可能性都不敢置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