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将婚姻与爱情的好与坏,写入骨髓的真切清晰了。看,婚姻后的映霞和郁达夫,更觉得碧华说得入心入骨。映霞,是为那该让人百般欣赏品味着的,是要日日细心侍候来不得半点疏忽之怠的。然,他郁达夫虽对她极为疼爱呵护,痴狂爱恋时,亦可以“朝来风色暗高楼,偕隐名山誓白头,好事只愁天妒我,为君先买五湖舟”,却未必能够真懂她的心思。如是,他们这一对爱意情深的婚姻里的两个人,再是朝朝暮暮亦免不了落入貌合神离的窠臼里了。映霞,开始在写给郁达夫的信中抱怨:“别人都会在文章中称赞自己的妻子、爱人,只有你,一结婚后便无声无息,就像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了这个人一样。做你的妻子,倒不如做个被你朋友遗弃了的爱人来得值得,就如徐亦定一样。”
她,已不满郁达夫将爱情视作阶段性产物,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的飘忽之心态了,并在不满中产生了一种挥之不去的幻灭感。
记不得谁说过的,“爱一个人,就是心疼一个人。爱得深了,潜在的父性或母性必然会参加进来。只是迷恋,并不心疼,这样的爱还只停留在感官上,没有深入心窝里,往往不能持久”。想他郁达夫之所以爱映霞,不过是爱上了映霞那“丰肥的体质和澄美的瞳神”,在日久的朝夕相处下,这样的爱又如何能够久长!
也还是有过令人艳羡的幸福生活的。那时他们刚刚新婚,于上海的赫德路嘉禾里的一栋旧式洋楼里,他们过起了隐居般蜜意情浓的生活。郁达夫终日忙于著书、翻译,扛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映霞则为操持家务忙得不亦乐乎。
二人温馨、甜蜜浪漫的画面,辉映在厨房的灶台前、街边的饭馆内、温馨的影院中、夕阳下的马车上。只可惜,好景不长。郁达夫的发妻孙荃从北京寄来信,信中诉说着生活的窘况和思念的哀愁。见信,郁达夫竟是多起情来。回想起半年来自己置妻儿于不顾的种种行为,忆起荃君“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的种种痴情,更觉得良心备受谴责,自责到了无地,于是忍不住在日记里写下“心里只在想法子,如何报答我的女人,我可爱又可怜的女奴隶”。
任怎样的女子,看见这样的话语,都会心酸涩不已的。更何况,是深爱着达夫的映霞。
仿似命中注定的劫,1925年5月,郁达夫于广州一连接到孙荃从北平打来的急电,告以儿子患脑膜炎病情危重。于是,郁达夫赶忙奔赴北平,却是五岁的儿子已然离世。孙荃经此打击自是痛不欲生,郁达夫亦是泪眼相向。两人互相慰藉,那一首“生死中年两不堪,生非容易死非甘;剧怜病骨如秋鹤,犹吐青丝学晚蚕”,已是将两人的生命紧密系在一起了。
可是,即便这般,他亦是戒不掉爱映霞。
偏偏这世上的女子有两种,一种赏心,一种悦目。相比较前一种,郁达夫更是无法抵抗后一种女子。这样的女子,会让他痴迷、发狂、忘却一切,如同一剂毒药,早已使他命悬一线。就如,映霞这般极美的女子。
如此,即便内心备受谴责,即使葬送了家庭、付出了生命,他都是要除了爱她得到她的爱之外,而不选择任何其他的。
只是,爱情哪是你一厢情愿的事儿。在久长的岁月里,他们之间的裂痕愈发深了起来。那时,他们已经搬至杭州大学路场官弄的一幢中式楼房中。
此际的达夫,已近中年,因而格外希求安定清和的生活。平日里,是深居简出,以读些小诗文娱乐旦夕,间或外出爬山涉水。
无太多共同爱好的映霞,自是不喜这种生活状态。于是,她开始了自己的交际应酬,常常于“风雨茅庐”中款待宾朋。于是乎,一众达官名流及一些曾在“风雨茅庐”建造过程中出过力的人,名正言顺成了这座幽雅宅院里的常客。他们经常轻车熟路来此饮酒品茗,笑语声喧地消磨掉一个下午或一个黄昏。有时直到夜阑人静,“风雨茅庐”仍是高朋满座,华灯人影,有人就曾谑称“风雨茅庐”简直就是一个高级人士出入的俱乐部。
而平日艳羡映霞美貌的一干男子,为了一睹伊人的璀璨笑靥、优美风姿、迷人的眼神与妖饶的风韵,纷沓而来。有些轻佻的人,甚至在端茶递水或夜阑客散之时,有意无意之间触摸她的玉手,或凑近面颊嗅到她的发香。
在这一票男人中,时任浙江省教育厅厅长许绍棣渐渐成了主角。
他本是郁达夫之友,向来过从密切,然其目的却是仰慕着映霞的如花美貌。郁达夫万万不曾料想,他与映霞花费了半生积蓄辛苦营造的“风雨茅庐”,竟然成为他们爱情的坟墓。
一日,他回到家中,不见映霞,却发现了许绍棣写给映霞情意绵绵的几封信。于是,便断定映霞仿效卓文君与她的“司马相如”私奔了。加之他冲动的性格,便做出了那件令人吃惊的事儿——在《大公报》上刊登“寻人启事”曰:“王映霞女士:鉴乱世男女离合本属寻常,汝与某君之关系及携去之细软衣饰银款项契据等都不成问题,唯汝母及小孩想念甚殷,乞告以地址。郁达夫谨。”
难怪他如是写。因为,在这之前许绍棣对映霞百般殷勤,关于他们之间的暧昧传闻早已烟雨满城。所以,当寻不见映霞时,郁达夫才这般笃定地认为。
其实,则不然。实际上,映霞只是到了她的朋友曹秉哲的家里。翌日,当她看到那则“寻人启事”时,心内不禁勃然大怒。发誓,若是要她回去,郁达夫必须在大公报上刊登道歉启事。达夫自知理亏,不得不在报上刊登“道歉启事”:“达夫前以神经失常,语言不合,致逼走妻王映霞女士,并在登报寻找启事中,诬指与某君关系及携去细软等事。事后寻思,复经朋友解说,始知全出于误会。兹特登报声明,并深致歉意。”
只是,他们的关系如同破碎的镜子,终难圆于最初。戏剧大师曹禺说过:“长相知,才能不相疑;不相疑,才能长相知。”
爱情里,若是有了疑,便就没了“长相知”可循。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们之间的隔阂裂痕更是到了无法调和的地步。终于,映霞因不堪他们夫妻关系的愈来愈恶化,一度只身远赴印尼廖内岛的一所学校担任教员。后来,因不习惯岛上的艰苦生活,一学期后又返回新加坡。然而,碎了的爱情,再也无法捡拾。
再后来的后来,郁达夫做的一件事,终于把他们的婚姻推向了坟墓。
1939年,郁达夫在香港《大风》旬刊上发表著名的《毁家诗纪》,包括有详细注释的十九首诗和一首词。郁达夫公开披露了他与王映霞之间的情感恩怨,并且痛心疾首地指出王映霞在情感上对他的背叛是导致毁家的重要原因。
郁达夫在《毁家诗纪》中对王映霞的报复和责难,震动了文坛。同时,也震动了映霞与他离婚的决心。
1940年3月,他们在新加坡协议离了婚。
由此,他和她。
——转身,爱,已是天涯。
碧华,还写过:
没有所谓“矢志不渝”——只因找不到更好的,没有所谓“难舍难离”——是外界诱惑不够大,若真大到足够让你离去,统统拨归于“缘尽”,没有所谓的头也不回——不回顾,当然是马上有了填补,无心恋战。
……万事都在“衡量”二字。一切,都归咎于“缘尽”吧。
她,毕竟是活得自我的女子。即使在爱里,她也是不能够失去自我的。是要倾尽所有,都要做自己的真我女子。这样的她,未曾不好。若非如此,她怎会在离婚之后,还能获得一份令人艳羡不已,安好的生活呢?
聪明若她,人都说红颜多薄命,她却是可进退自如的,始终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要什么,过什么样的生活。因而,她的人生很圆满。
且说,离婚后,映霞到了重庆。她开始努力生活,努力工作。因着军统头子戴笠的缘故,她获得到一份在外交部担任文书科科员的好工作。她知道,这是她的好机会。于是,在第一天上班时,她刻意打扮了一番,穿上一身凹凸有致的花色旗袍,足蹬三寸高跟皮鞋,加上她那“荸荠白”的皮肤,确实是艳光四射。
她款摆腰肢走进办公室时,使四座皆惊。映霞是清楚地知道,红颜易老,青春不再,她必须好好地把握自己犹存的风韵,而且还要尽量摆脱“郁达夫弃妇”的阴影。所以,她努力地重塑淑女的形象。她,亦谨言慎行,往日故交在重庆,她亦刻意少往来。
不久,经此精心准备,她又重新在社交界抛头露面。商会会长王晓籁成了她的干爹。她亦凭着她的家世、学识、美艳、机敏,加上岁月的磨炼、爱情的波折、饱经世故的人情练达,还有人见人怕的戴笠撑腰,日子过得是顺风顺水。
1942年4月,由曾代理民国国务总理兼外长、后任南京国民政府外交部长的王正廷做媒,王映霞在重庆再度披上嫁衣。而这一次的婚礼更是惊动四方,冠盖云集,贺客如云,极为排场,宴宾三日,王莹、胡蝶、金山这些当时的大明星也都前来赴宴。
新郎钟贤道,亦是响当当的人物。江苏常州人,毕业于北京中国大学(初名国民大学,1917年改名为中国大学),任职于重庆华中航业局,是王正廷的得意门生。
为此,著名作家施蛰存还专门为王映霞赋诗一首:朱唇憔悴玉容曜,说到平生泪迹濡。早岁延明真快婿,于今方朔是狂夫。谤书欲玷荆和壁,归妹难为和浦珠。蹀蹀御沟歌决绝,山中无意采蘼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