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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身世之谜


  各种风景从车窗前晃过:齐刷刷的、蓝色屋顶的房子,统一规划过--大石块砌成的旧拱桥--清澈见底的溪水中游走着成群结对戏耍的鱼儿--几只白鹭在枝头几种姿态--燥热的知了--小女孩稚嫩的歌声突然断了--老爷爷牵着他的小黄牛蹒跚走过--公交车沿着山路蜿蜒时隐时现,像刚破茧而出的蝴蝶,跌跌撞撞--各家各种狗争相卖宠--凝聚着太阳光辉的向日葵灿烂无比。。。。。。

  "这儿真美。小天,这是哪儿?"韩野问。

  "久水。"

  很快,车轮抵达家门口的公路上。

  到家时,奶奶正忙着包饺子。桌上堆了一大堆包饺子用的馅,有韭菜鸡蛋的,有小葱豆腐的,有四季豆的,还有一大盘肉。

  "回来得正好,帮奶奶包饺子。"

  "奶奶怎么准备这么多饺子馅啊,吃得完吗?"我下意识地收回正准备伸向已经炒熟的四季豆的手,换作往常,肯定拿起勺子吃上两大口。

  "难得你们都回来,奶奶高兴。尤其是小天,好几年没回来了。"奶奶一边揉面粉一边说。

  "姨婆,我以后一定多回来看看。"桑戈天撒娇道。

  "你小子,真幸福!"韩野推了下桑戈天,又向奶奶道,"奶奶,以后我也常来,欢迎不?"

  "欢迎欢迎。"奶奶笑道,"奶奶就喜欢和年轻人在一起,别看奶奶老了,身体可老棒了。"

  "奶奶都六十多了,照样上山下山,里里外外的活都是她干的。"我说。

  奶奶叮嘱:"小薰,一会儿先包几只给老太太送去。妈一向吃得早。"

  "嗯。我先去洗个手,准备开工。"

  "小天,你带着小野去镇上转转,一小时后回来吃。"奶奶对桑戈天道。

  "没事。奶奶,我们也帮着包,快一点吃上,我现在都馋得流口水了。"韩野抢先道。

  "你会包吗?"我走过来取笑他。

  "不会可以学的嘛,奶奶,哦?"

  "一看也是笨手笨脚的样子。"

  "奶奶,你看她,我诚心想学,她倒笑话。"

  "小薰,难得小野有这份心,你就教教他,收他这个徒弟。"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说完,当真拜起来。

  "这孩子。"奶奶笑道。

  韩野拜完便自己端了个小凳子坐在我旁边,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桑戈天说了句"我去找清月了"便离去。

  "小天这孩子心眼好,实诚,又孝顺,就是话不多。"奶奶道。

  "奶奶那你可就看错小天了。他那叫装酷,在我面前,可能说呢,天南海北天文地理天上地下的,什么都说,纯粹的三寸不烂之舌,把正的说成歪的,把好的说成坏的。不知道吧,一个月前学校举行的辩论大赛,他不仅参加,还得了'最佳辩手'的称号。呵呵,当时场上女孩子那尖叫声一浪高过一浪的。你们是没见过那个场面,如果看到一定不会说他没话说了。他这个人就是懒,懒得说废话。"

  "瞧这孩子说话,真逗。"奶奶笑。

  "只怕是你杜撰的吧?"我取笑道。

  "不信,你去问他。这小子真会装,看都不看那些女孩。当时好多女孩上来问他姓名号码,他却不说,有女孩给他号码的他只会说抱歉。你说可气不?"

  "那倒是像他风格,一贯低调。"

  "你低调就低调,好歹为兄弟想想,是不?"

  "哦。。。。。。这还跟你有关?"

  "那是,那些号码你不要,可以给宿舍的兄弟嘛。我们可都是光棍呢。"

  "活该。就该光棍一辈子。"

  "小天在学校有交往的人吗?"奶奶问。

  "好像没有,这方面,他保密得很,只字未提,怎么问都拒绝回答。"

  "哦,那倒还好。这些事还是等你们毕业再说比较好。"

  "嘿嘿,奶奶有给预备好的?"

  "瞧这孩子,跟人精一样。我刚说上句,就猜下句。"奶奶笑,瞧我,道,"是有一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们洗耳恭听。听到"近在眼前",韩野特意看了看屋里,确定就我们三人,我也看了看,不敢相信。"奶奶,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我问。

  "你是说我烧糊涂了吧。这死丫头!"

  "是啊,奶奶。小天和小薰是表兄妹,按照《婚姻法》是不可以结婚的。"

  "他俩并无血缘关系,只是法律上的表兄妹。"

  犹如一枚炸弹在韩野和我之间轰然炸开。这种小说情节竟然不经意间发生在我们身边,而且看上去如此平静,悄无声息。一种不知是喜还是悲的滋味涌上心头,只摸着饺子皮,来回地摸,不厌其烦。

  "喂!想什么呢?"韩野推了下我,我方才醒悟过来。"没,没什么。"

  韩野追问:"奶奶,这到底怎么回事?"

  "那可扯远去了。三言两语说就是梅梅,也就是小天的妈妈其实是被人故意抛弃的。那个年代,唯有男孩才有读书的机会,女孩六七岁就会帮着做家务活、照顾弟妹。我看到梅梅是在一个清晨,早上刚起来打开门,就看到她,呵呵,小家伙睡得可香呢。当时我已有两个儿子,很想要个女儿。肯定是附近的人知道我心思,自己又无法喂养,所以才送到我家门前的。也是我们母女的缘分,我抱起她,就觉得格外亲切。那以后,梅梅渐渐长大,整天跟着我做这做那,俨然一个小大人。还帮着两个哥哥洗衣服,玩得好着呢!7岁那年总喜欢看哥哥的书本,问这问那的。看得出她很想读书,就下决心送她去。可小薰爷爷不同意,死活不肯。我也没办法,为此总觉得愧对这孩子,她也不声不响的,倒跟着两个哥哥学认了不少字。偶尔有空我也教她,很聪明,不过两三遍便记住了。"

  "我奶奶小时候可是地主家的孩子,跟着哥哥一起请有名气的私塾教的。"我插话道。

  韩野打断我紧问:"后来呢?"

  "梅梅10岁那年,我远嫁的二姐,也就是小天的奶奶回来探亲,看到梅梅,死活要带回去。那时,我二姐都三十好几了,还未生养。看了很多医生,吃了很多药。她想收养梅梅,将来有个依靠。也就是那次,她向我吐露她婚姻的隐情:她老公早在外面生了一个儿子,已7岁。他们夫妻感情很好,我姐姐考虑到是自己过错--不能生养,就默认了老公婚外生子的行为。她想等梅梅将来长大嫁给老公婚外生的儿子。原本她一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现在看来也只好接受了。她预备回去和她老公谈判。这样便两全其美了。我二姐家条件好,她还许诺我一回城里便让梅梅上学,把梅梅当作自己儿子一样去培养。我听她这么一说,只好忍痛割爱。梅梅那孩子太好了,对我丝毫没有抱怨,仿佛她生就那般命。临走时反倒嘱咐我照顾好自己。后来也确实如我姐姐所愿,梅梅成了她儿媳。"

  "真够复杂的。"

  "是啊,够写一部长篇小说了。"

  "都是陈年旧事了。"奶奶黯然道。

  "晒晒也好。免得发霉。"韩野笑,"现在多好,吃饱喝饱玩好一切都好。"

  "那倒是,生活越来越好。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政府每月有养老金发,过年过节的还送米送油的,愁是不愁的。"

  "就是。所以别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钱放哪里都不记得,白白便宜了那些老鼠,糟蹋了钱不说,也没落个好。"

  "呵呵。"奶奶笑起来。

  "老鼠?"韩野发问。

  "奶奶把钱收在柜子里,平时舍不得花,倒被老鼠咬得七零八落。"

  奶奶辩解道:"我是怕有个病灾什么的。"

  "您不是有儿有女吗?不然养他们做什么!"

  "我最近老是梦到你爷爷,说他一个人在那边寂寞。"

  "奶奶,别瞎想了,那是您自己寂寞了。现在我们陪着您,不许说这样的话。"

  又聊了些东家长李家短,话题不知怎么又回到了我和桑戈天身上。

  奶奶道:"看得出这俩孩子情投意合,等一毕业,就把婚事给办了。"

  "啊?""啊?"听的两人同时惊讶了一番。我涨红了脸,韩野看了看我,好像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吐出字来。

  "奶奶,你觉得他们两个般配吗?可能那只是兄妹情。"沉默片刻,倒是韩野问了一个我不曾想到的问题。

  "管是什么情,只要有感情就好。兄妹情也好,哥哥会让着妹妹,妹妹知道心疼哥哥。不怕你们笑话,一见到梅梅我就想着把她许给小儿子,谁知他俩没这缘分。再说,这小天、小薰我都了解,合不合得来我还不知道嘛。小薰是个好孩子,会疼人,心又细,家务活也比她妈做得好。亏得是我带大的,不像她爸整天想着浪漫情调之类的,也不像她妈光长个漂亮脸蛋给男人看,自己又傻傻上当。"

  "怎么这么说阿姨呢?"

  "大实话啊。当媳妇时候什么都不做,真当自己是城里人,整天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当初我就不同意这门婚事,只是小儿子跟着了魔似的要娶她,要死要活的。后来还不是离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

  "奶奶,当着外人说这些做什么。"

  "不说了。一提起就没完没了的。年纪大了,老是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奶奶,其实,小天他有喜欢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我说。

  "不会的,奶奶了解他。"

  韩野问:"谁呀?"

  "清月。"

  "我说两人不对劲,你没来时,两人见面也不说话,光用眼神交流,我也看不懂。心下料想两人肯定有事。"韩野道。

  "清月那孩子是比小薰漂亮--"

  韩野打断奶奶的话:"我可觉得小薰比清月漂亮。"奶奶笑起来,继续说:"小天一时迷恋她也属正常。怕是哪个男孩看到都要眼前一亮的,但过日子还是小薰这样的好。放心,小天终有一天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我倒不在乎,只是希望他们快乐就好。"我说。

  "这孩子总是这样傻乎乎的,喜欢的也不去争取。"奶奶摇了摇头。

  我一直在问自己是否喜欢桑戈天,对他有感情是肯定,但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却说不清。像爱情,又像友情,又似亲情,有点像雾像雨又像风的感觉,我完全迷离其中。听到奶奶讲"喜欢的也不去争取",我恍然大悟。原来还是喜欢,想尽了一切办法去掩饰了却还是喜欢,忘不了、放不下又猜不透。这个问题其实10年后我才悟出一点点,但那时为时已晚不说,无限的惆怅与落寞几乎将侵占我整个人生。这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人生三大伤心事:有些东西,永远得不到;有些东西拼命追求,却还是远在天边;有些东西得到了,却发现不过如此。

  想着这些,我包饺子的速度慢下来,一边细细反复捏饺子皮,一边低头想。奶奶和韩野有说有笑地聊些什么,我根本听不到了,只觉得时间空间全都不存在。就连我自己也随着情感的大潮渐渐退至天边,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是一无所获。

  人活在世上,为什么会对太多的东西无可奈何?越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无力感便越发强烈。想起小时候,摇头晃脑地背诵"无可奈何花落去",长大呢,望着天边,想着这句话,默默无语,会整个下午托着下巴,无限惆怅,甚至还会默默落泪。起初不明白林妹妹为什么葬花,还葬得那么凄美,后来才知实乃无奈之举: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所以才吝惜起身边一切即将消失的东西。葬的不是花,而是将死的心。

  我拿了碟子装上七八个豆腐水饺,蒙上一层保鲜膜以防灰尘。其实,久水极少有灰尘,只为保险起见,怕不小心洒落或恰有汽车开过。和韩野并肩走在小路上。由于下过雨,路面湿湿的,空气里有股潮湿的清香与泥土混合的新鲜味,两旁各种野花争奇斗艳。

  "穿过这条路,再转个弯便到了。"我对韩野说。

  "很有江南风味嘛。这小路,石板铺的,古老味十足,上面长满了青苔,很有诗意。"

  "你怎么知道?"我打断他,"你怎么知道这路古老味十足,又怎么有诗意了?"

  韩野倒很奇怪地看着我。"这不明摆着嘛,一看就知道。"

  "老人讲他们小时候就已存在了,至少一百大几十年了吧。可我就是看不出什么门道来。"

  "我对这些感兴趣,看得多,所以一眼识破。和阅人是一个道理。等下我们再来一趟,我相机忘带了。"

  "完全可以。等下吃完晚饭带你去看样好东西,你肯定会感兴趣的。"

  "那赶快的。等下就去,饭等下再吃不迟。"

  我转身笑他:"瞧你,急得像猴子。我们还得回去帮忙包饺子。这么多张嘴呢。"

  "恭喜你,成功勾起我的好奇心!"

  "瞧你那急不可待的样。"

  "真扫兴!"

  "不会连这点定力都没有吧?喜欢某样东西,连这点时间都等不了也不算真喜欢,那么看或不看也没什么区别。我倒以为,只有经历过等待的愿望实现时,才会有那种欢心鼓舞的幸福感。"说完,我白了他一眼。

  "你可真会倒打一耙啊。和小天真是如出一辙。平日有心训练吧?"

  "才没有。他和清月才能说,我只是听众。"聊到这里,想起眼前这个家伙知道我很多秘密,又气又恨。怎么会有这种事?以为永远不见竟又奇迹般地重逢了。天啦,如果这就是所谓的缘分,我宁愿不要。

  "又想什么?你会分身术吧?大脑和身体有仇吗?"

  这家伙轻拍了我,着实吓我一跳:"什么跟什么啊?"

  "不然,干吗总是一副失魂的样子?"

  "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没好气道。

  "我知道,肯定偷乐呢。以前总有借口阻止自己喜欢小天,现在好了,完全没有障碍了,等下他回来,赶快表白。我敢保证他爱情的天平会立马倾向你。"

  "神经病吧你?"转而我会意笑道,"谁家的醋坛被打翻了,一股酸溜溜的醋味哎。"说完,故意往他身上嗅。

  "少来,谁会吃你的醋。"他一副不知所措、强词夺理的样子,"别讲笑话了。"

  说话间,也到了太奶奶的老房前。韩野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打量了一番,竖起大拇指:"啧啧,不同凡响、非比寻常啊。"

  "老房子有什么好看?"我习以为常,"等下去看更老的。"

  太奶奶是我奶奶的婆婆,九十多了。爷爷是她最小的儿子,她住在大儿子家,一共生了10个儿女,养活8个。五世同堂,市里的电视台还来采访过。"你猜猜这个大家族一共有多少人?"介绍到这儿,我问韩野。

  "100?"韩野试探着问。

  我摇摇头:"135人。够多吧?"走过大厅来到一侧门前,我叫了声,听到里面有人才推门进去,韩野跟着我进来。

  "看看,还认识我不?"我笑问,对着旁边的大伯和大妈嘘了声。

  "小薰。"太奶奶一口说出。

  "我们包了饺子,是你最爱的豆腐馅。奶奶叫我送来,太奶奶还没吃吧?"我看了一下桌上很旧的闹钟,时针正指着5.

  大妈接了过去:"一会儿就去烧。小薰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拉着我坐,看到韩野,便也请他坐下,自己则坐到床边。

  "我刚回来,就忙着包饺子。太奶奶身体还好吧?"

  "挺好的,就是耳朵不大好使。跟以前一样还能干点活。"

  "哦。偶尔做些轻松的活对身体有好处。"我说,因我了解太奶奶如果不让她干活会跟你急。毕竟干了一辈子的活,习惯使然嘛。

  "这位是谁呀,男朋友?"大妈问。

  "是小天带回来的同学,过来玩几天。"

  "小天也回来了吗?倒是好多年没看到了。有空,你们一起来玩,这位同学也带来。"

  又聊了些别的,因为还要回去包饺子,我起身告别。出了房门,带韩野来到大厅。

  "你看!"我指着稍高处,对他说,"那就是我们的全家福,太奶奶90岁时拍的。"

  韩野仰着脖子一个个仔细看。"有你吗?"边问边找。

  "有。不过没小天。"

  "那当然。他又不是这个家族的。"

  "好像还不算全家福,我估摸着有六七十人吧?"

  "算多了。百来号人,分布各行各业。哪能刚好都有空,再说有的嫁得很远,像我大阿姨,远嫁内蒙古,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

  "哦。这个是你吗?"他指着右边一个短发的女孩问我。

  "嗯,还算你眼光好。"

  "本来也没什么变化嘛。都说女大十八变,用到你身上就不适用了。"

  "我自己倒觉得还好。要是变得自己都不认识了,不是很可笑吗?"

  看看我,他问:"现在怎么蓄起长发来了,因为小天喜欢长发?"

  "你这人真没劲。"我转身离开。他跟了上来,傻乎乎地问:"怎么没劲了?"

  "三句话不离小天。你再这样,请你还是快快回去的好。你要不走,我走。"

  "又怎么了这是?大小姐,还请明示的好。"

  "自己讲的话,倒请我明示,你不觉得好笑吗?"我越走越快。心里真恨,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再次遇到他,为什么要和他说那么多话?既然不幸遇上,不说话也好,全当不认识。于是我打定主意,忘记了那晚上的事,全当与他是第一次见面,只需客气相待便好。嗯,全当与他玩一次陌生人游戏。

  我径直地走回家,并没有回头,自己生着闷气。可等我到家时,却发现韩野根本没有跟上来。糟了,他会不会迷路?

  想来应该不会,通共那么点路;若真迷路了也好,不用见着他,心烦。我只包着饺子,和奶奶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一会儿桑戈天回来,问韩野在哪里。

  我只好说他想一个人走走,还是打他手机吧。于是他拿出手机打电话,一会儿又出去了,想是找韩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