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不是个文化人，我一定破口大骂了。
就在我想说点什么缓解尴尬的时候，他却开口了。
倪柏木的目光仍旧停留在书上，他说：“怎么你对我的事情那么好奇？”
我赌气地说：“对未知事物好奇是人类的本能！”
“这么想知道啊？”倪柏木放下了手里的书，转过来，看着我，说，“那我今天就讲给你听。”
“哈？”我有些吃惊，因为我没想到这坏人转变得这么快，都不带点起承转合的。
“不想听？”
“想！”
我一边回答，一边斩钉截铁地坐到倪柏木对面。
于是，就这样，倪柏木将他和曾敬川之间的所有恩怨纠葛说给我听，我也了解到了曾敬川这个一代粤菜大师的事迹。
那个倪家菜大红的年代，倪家菜成了一门绝学——至少在老饕眼中是一个传奇。曾敬川十二岁就跟着倪家学厨，从扫地挑菜的小工，一步步做到掌炒勺的厨师。当时，倪家没有子嗣可以继承倪家菜，唯有倪柏木的母亲倪钰华一个女儿，而倪钰华这个千金小姐压根儿无心学厨。
十几年青梅竹马式的相处，让曾敬川和倪钰华早已产生了感情，于是当得知入赘倪家便可以学到所有的东西后，曾敬川毫不犹豫地入赘了倪家。
就在曾敬川迎娶了倪钰华的两年后，倪柏木出生了。在倪柏木出生后，倪柏木外祖父却意外去世，曾敬川也顺理成章地接管了倪家菜。
但自从曾敬川接手倪家菜，倪家开始一蹶不振，每年都在走下坡。最后甚至有要债的上门来写大字追债。
多疑任性的倪钰华认为事出蹊跷，便暗中调查曾敬川。曾敬川却以倪钰华越来越神经质为由，在那个年代，决绝地提出了离婚。
“从我记事以来，我就在父母的争吵声中长大，怀疑、质问、各种对对方的不满。”倪柏木黯淡地说，“我还记得，在他们离婚那天，他们在为我的抚养权争吵，吵得不可开交，可是很可笑，他们不是争夺我的抚养权，而是要放弃我的抚养权。我知道我妈是任性、意气用事，但那个场景，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
至此，我终于知道了倪柏木用壳把自己封闭起来的原因。
这是倪柏木第一次对我剖白——后来我才知道，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对人敞开心扉。他用冷傲的外壳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真实的他，却因为这段父母离婚的阴影极度缺乏安全感。
因此他拒绝和人交流沟通，就怕交付了真心后，再次受到伤害。
至于倪柏木和曾敬川反目的原因，则是倪家菜帮助曾敬川成为业界传奇，可是在一次采访中，曾敬川却否认了倪家菜，并说所有的菜都是自己原创。
“世上并没有所谓的倪家菜。”当时，曾敬川当着记者如是说。
于是，倪柏木愤怒了。当他找到曾敬川理论的时候，却屡屡被曾敬川拒之门外。
“你还是离我远一些比较好。”曾敬川冷淡地对自己的儿子说，“我希望你最好永远都不要学做菜，我也永远不会教你做菜。”
“我两岁开始跟着我外祖父学做菜。”倪柏木咬着牙说，“倪家菜的每一道菜我都烂熟于心，我无法原谅这个抛弃了妻儿，霸占所有功名，并且抹杀倪家恩情还要加以诋毁的‘大师’！”
“唉。”我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时候，连胜和小杜推推搡搡地回来了，倪柏木顿时收敛起了复杂的表情，又恢复了他的面瘫脸。
我看着倪柏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我爸妈出车祸后，我曾一度认为我是世上最不幸的人，逮谁都要哭一场，就跟祥林嫂一样。但现在听到倪柏木的这些事，我才发现，被亲生父亲抛弃和否定，才是最大的不幸。
晚上打烊收工回家后，倪柏木正在阳台上晾衣服——这个男人真是奇葩，都什么年代了，还坚持手洗衣服。
我磨磨蹭蹭地走到倪柏木旁边，想要安慰他几句。
我酝酿好了一切，刚想要说一点心灵鸡汤之类的安慰话，正在仔细用木头夹子夹好衣服的倪柏木却突然冒出了一句让我完全蒙了的话。
他说：“以后不许你和叶远方一起走。”
“啊？”我没料到这句话，还未反应过来，便顺口问，“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因为你是我的人。”
啥……
第7节
同床共枕
“你要清楚你自己的立场。”看着我目瞪口呆的样子，倪柏木随即补了一句说，“你是我们‘银杏路8号’的人，味悦是竞争对手，你懂不懂这个道理？”
“是吗？”我讪讪地笑着，心里有点失落。
喵了个咪的，我还以为他要表白呢。
我现在也不知道到底倪柏木对我是几个意思。到底是真喜欢我，还是每天逗我玩？要是逗我玩的话，这货也算得上老手了，每天都把我的小心脏逗得扑通扑通跳。
但就那张面瘫干部脸当老手，简直是对情场老手的侮辱。
不管怎么说，我和倪柏木之间的关系的确挺暧昧，这一点我承认。连胜和小杜这俩家伙，开始直呼我和倪柏木是两口子。
并且倪柏木也不否认。
可现在的我没有心思去想感情的事，也没有精力去谈恋爱。现在我的心思全被“银杏路8号”的大小事务占满了，每天都琢磨着怎么招揽食客，怎么营销才好。
虽然“银杏路8号”的“霸王餐”失败了，却带来了一个很大的影响，那就是自从小苹果的照片被好事的人放到网上后，小苹果彻底地火了，每天有不少人跑来围观。
网上还有一个“月野兔美少女粉丝团”，里面有各种小苹果的照片，当然，大多都是跑来店里看了小苹果后的偷拍。
一开始，小苹果还觉得挺新鲜挺好玩，好像她真成了明星一样——在她心目中，明星不就是穿上漂亮衣服让人拍照吗。
但后来，甚至有人跑到福利院去偷拍她，已经严重影响到了福利院的环境。福利院的人开始向小苹果提出，要求她搬出福利院，否则出事了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更严重的一次，是孙易的同事们来“银杏路8号”聚餐的那一天。因为同事们兴趣高涨，于是“银杏路8号”打烊便打得有些晚。
打烊晚了，这导致小苹果回去的时候，地铁上已经没什么人了。据小苹果后来的叙述，当时和她一个车厢的男人竟然认出了她这个“月野兔美少女”。
男人先是上来搭讪，接着开始拍照。在用闪光灯肆无忌惮地拍完后，这个男人开始动手动脚。
男人的一系列举动，把性格本来就有些内向的小苹果彻底吓到了。
“他抱着我，使劲地用棍子戳我。”我去福利院看小苹果的时候，小苹果哭着对我说，“后来到站了，有个叔叔上了车，他才放开我。”
这件事导致了小苹果一连几天都没来“银杏路8号”，她也对地铁产生了强烈的抵触心理，一看到地铁口双腿就开始发颤。
对此我很是愤怒，但更多的是自责。如果没有我心血来潮的“霸王餐”，小苹果也不会遭受这种事，不过唯一有点心理安慰的，就是她不谙世事，不知道“用棍子戳”代表了什么。
因此当再有人来问小苹果还在不在“银杏路8号”做服务员的时候，我都矢口否认了——我直接告诉他们，小苹果已经不在这里上班了。
是的，虽然我对小苹果说的是放假休整一段时间，但我告诉连胜，今后我都不会让小苹果来“银杏路8号”了。
我还新请了一个女孩来顶替她的位置。
可小苹果这人还是有点傻乎乎的，在休息了一段时间后，她又来了“银杏路8号”。
她说：“姐，我休息完啦，现在我不怕坐地铁啦！”
这个傻姑娘！
本来内心就已经很愧疚的我，当场就抱着她哭了。
说好了要保护她一辈子的，现在竟然让她遭受到了这样的伤害。
而且这个傻姑娘，还是那么单纯。
真希望她把这份单纯永远保持下去，不被那些污秽的东西所玷污。
在小苹果的强烈要求下，我最后还是同意了让她来继续帮忙，但同时也告诉那些为她而来的食客：请不要打扰她。我不厌其烦地向每个人都解释一通，告诉他们小苹果这孩子特内向，因为这段时间的曝光和大量关注，已经超出了她能承受的范畴。
“非常感谢你们的理解。”我感激地对这些收起相机的食客们说。
可是我却没有想到，事情远远不止这么简单，恶人永远不会只满足于做一件恶事。
那天正值午休，我正趴在收银台打盹，有个男人跑进来，问我小苹果是不是在这里做服务员。
我就礼貌地告诉他小苹果现在不在这里——当时小苹果正在后门喂猫。
这个时候，那个新请的服务员雅儿就嘴快说：“没有啊老板娘，小苹果正在后门喂猫呢，我刚刚才看到。”
雅儿这个人，看上去机灵聪明，做什么都一点就通，但经过一段时间，我就发现了她这人内心有些狭窄，嫉妒心也特别强。就像别人拍小苹果，换作一般同事都是刚开始感觉挺新鲜，但过后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她却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
“现在真是什么人都能红。”雅儿曾酸溜溜地对我说，“只要长得好看就行，也不管内在是什么样的。”
我当时就呵呵地皮笑肉不笑了，我知道她是嘲笑小苹果的缺陷，于是我在心里说：小苹果的内在绝对比你好看一万倍。
于是我就决定这个月做完就请她走人，但没想到她竟给我出了这么个幺蛾子——对着这个看上去就很猥琐的男人透露了小苹果的行踪。
“是吗？！”这个一脸猥琐样的男人听到雅儿这么一说，顿时兴奋了，他立刻转身对我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能撒谎骗人呢？”
“我帮你把她叫过来。”正当我翻白眼想对策的时候，雅儿就一脸假天真，蹦蹦跳跳地向后门跑去了。
真是血统纯正的绿茶婊。
我还来不及阻拦，雅儿就把小苹果拖过来了。
我本来想打个圆场和和稀泥就撵人的，但小苹果一见到这个男人，脸上的懵然一下就变成了恐惧。
这时，男人拿起手里的手机就开始拍。
小苹果脸上的惊恐和崩溃已经放到了最大。她拼命地往后缩，可是男人还是穷追不舍，在无路可退下，她只能冲进了厨房里。
随着厨房门的反锁，男人在拼命晃了几下发现无果后，只能懊恼地准备离开。
“麻烦你把照片删了。”我拦住男人，“你没有得到当事人的同意就拍照，你这是侵犯肖像权，懂吗？如果你不删，我只好报警了。”
这是孙易教我的——这姐们儿早就自学通过了司法考试，现在正琢磨着进军CPA。
“那你报啊！”男人却毫不示弱地说，“老子倒要看看你怎么报！”
就在我和男人交涉的时候，厨房门却砰的一声被大力推开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连胜带着火焰攻击光环走出来，然后提起拳头就要砸向男人的脸。
就在我绝望地看着连胜的行为，心里已经准备好要为他的愤怒埋单时，男人却头一偏躲过了连胜的拳头，那动作娴熟老练，一看就是练过的。
于是在男人的一套组合拳下，连胜反而被打得鼻青脸肿。我和小苹果在一旁拼命地又拉又拽，但仍然无济于事，我也终于目睹了什么叫雨点般的拳头。
最后，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倪柏木出来了，他手里拿着那把多用刀，猛地扎在男人撑手的桌子上。刀不偏不倚，刚好扎在指缝中，并且刀尖深深地没进了木头里。
倪柏木用冷峻凶狠的眼神看着男人，掐着男人准备去拔刀的手，嘴里说出的还是那个字。
“滚！”
后来我才知道那把刀的来历——这把刀是倪柏木特意去日本，找了一个著名的武士刀大师，用了半年时间，用古式制刀法锻造出来的厨刀。
日本武士刀，是世界闻名的锋利，传说可以劈开迎面而来的子弹。
也许是被刀的锋利吓到了，也许是被倪柏木的眼神和常年掂勺练出的力道吓到了，警察都不怕的组合拳男人啐了几口，终于离开了“银杏路8号”。
小苹果被吓得不轻，躲在我身后瑟瑟发抖。我扶起被打成了猪头的连胜坐到椅子上，正准备痛骂他一顿，斥责他又在我的店里惹事时，小苹果却发声了，她哭着用颤抖的声音说：“姐，那个就是在地铁上拍我的人。”
“别哭了。”连胜痛得龇牙咧嘴，但仍安慰小苹果，说，“这次没揍到他，下次一定饶不了他！”
顿时，我哑然无语了。我这才明白原来连胜这么冲动，是因为在厨房听闻了这个男人的来历。我突然痛恨自己的瞻前顾后，也责怪自己为什么没察觉到小苹果表情的变化，甚至恨自己没能直接把刀子捅进那个畜生的肚子里。
“嘁！”这时，雅儿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她撇着嘴说，“不就拍了几张照片吗，真是矫情。”
“你！被！炒！了！”听到雅儿这话，我猛然转过身去，一字一句地对着她说，“现在，立刻，马上，收拾你的东西，离开我这里！”
我自认很多事情都做得有欠考虑，但立刻炒了真贱人雅儿，这或许是我开店以来，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
于是在我收拾好大厅里的一片狼藉后，我准备去找连胜。我准备告诉他下次不能这样了，你看，这次非但没帮小苹果教训到人，还弄得自己一身骚。
我打好了腹稿，走到后门，刚好看到了连胜的身影，正准备上前时，却听到了小苹果的声音。
“还疼吗？”小苹果问连胜。
听到小苹果的声音后，我赶紧躲到了墙后，并探出头偷偷地看着两人。
连胜的背影看上去懊恼沮丧，随着小苹果的每一次涂药，他都疼得嘶一声。
“还疼啊？”小苹果担心地问，“要不要去医院啊？光涂百多邦有用吗？”
“你给我亲亲就不疼了。”连胜开玩笑说。
“不能亲！”小苹果赶紧捂住了嘴。
“为什么？”
“因为……”小苹果还是捂着嘴，说，“姐说被好人亲了会有小宝宝。”
连胜愣了一下。许久，他问：“你觉得我是个好人？”
“是！”虽然捂着嘴，但能感受到小苹果回答时的那份笃定。
这时，连胜就掰开小苹果捂着嘴的手，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小苹果没有拒绝，这次她没有把连胜推开。
这个吻很干净，让一旁的我有些动容。
唉，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悄无声息地走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