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初来乍到
在世界上,有一个叫中国的国家,它的美食历史源远流长,菜系众多,烹饪注重色香味意形,让世界上的老饕趋之若鹜。这个国家的人喜欢吃,也喜欢做——为了过元宵,他们发明了汤圆;为了过端午,他们发明了粽子;为了过中秋,他们发明了月饼;为了……
在中国,有一个被网友们叫作帝都的地方。它作为中国这个美食国度的一线发达城市,八大菜系以及其外的高手们汇聚于此,煎炒炸煮,竞争交流每日上演。
在帝都,有一条叫银杏路的街道,这条街全是做餐饮的,各种大大小小的餐馆、餐厅琳琅满目,也被称为“美食一条街”。在这里,总有一家餐馆适合你的口味。在这里,你几乎可以找到各种你想要吃的菜。
在银杏路,有一家叫“银杏路8号”的小中餐馆。它已经开了十多年,装修低调,在银杏路一众争奇斗艳、高手云集的餐馆里,显得有些默默无闻,甚至有些简陋。
在“银杏路8号”,有一个老板娘,她叫种小树。她冰雪聪明,天生丽质,花容月貌,含苞待放,如花似玉,沉鱼落雁,人间极品……此外,还有最重要的一条——以上都是我瞎编的。
是的,我就是这间小餐馆“银杏路8号”的老板娘,我叫种小树。一般人都会把我的姓读错,其实我的姓读chong,重庆的那个chong。可这么多年了,大家都叫我种小树,我也渐渐习惯了。
这种感觉,就像王麻子本来是没麻子的,人家天生肌肤胜雪。可是叫多了,竟还不知不觉真长了几个雀斑出来。王麻子也觉得这样才是符合天理的,有麻子的才是自己。
因此后来我也懒得纠正我叫Chong Xiaoshu了,甚至直接对人家说,我就叫种小树。
那天我刚把打印着“招聘厨师”的A4纸贴在“银杏路8号”门口,就进来了一个男人。
当时我正在和老姜头打电话,怒火攻心,压根儿顾不上理睬这个男人。
男人还挺识趣,见我头上的愤怒值血条正噌噌往上蹿,就干脆自己找了一张椅子在旁边坐下了。
电话里,老姜头还是拒绝回来,他说:“小树啊,在这个世界上,钱是一个充满了奥妙的矛盾体。有时候,金钱会给你带来生命,比如试管婴儿;但有时候,金钱也会夺去一个人的生命……”
所以!我打断了老姜头的话,忍无可忍地说:“这就是你赌球欠了人家一屁股债,被人追杀,连夜跑路的原因?”
老姜头顿时不吭声了。他越不吭声我就越是着急,我冲着电话那头大喊:“老姜头你这人太损了你知道吗?你欠了人一屁股债,好咧,你倒是一拍屁股跑了,可我这饭馆已经三天没厨师不敢开张了。我愁得是牙花子都嘬肿了,你明知道店里最近生意不……喂、喂……”
我拿下电话一看,那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掐断了。
“哎,你们这儿招厨师吗?”
正当我咬牙切齿地转过身时,就看到那个男人居然还没走,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问道。
“招!”我没好气地说,“你会做什么?川菜?粤菜?红案?白案?”
男人愣了一下,说:“都会做,老板呢?”
我最烦别人问我谁是老板,因为我长了一张圆脸,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偏小得多,所以每当我自我介绍说我是老板的时候,人们都会抛来极不信任的目光。
真是呵呵哒。
于是我瓮声瓮气地说:“我就是老板。我叫种小树。”
说完我是老板后,我粗略地打量了一下这个面无表情的男人。这男人二十多岁,长得白白净净,温文尔雅,背着个双肩包,头发看上去清爽干净,穿了件格子衬衫,袖子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地挽到手肘,里面穿着一件雪白的T恤,像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学生一样。整个人看上去还不错,甚至还有点颜值,但就是老耷拉着一张脸,就跟谁借了他谷子还了他糠似的。
于是我不屑地笑了,我认为这十有八九是烹饪学校才毕业的实习生。我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说:“川菜试炒土豆丝,粤菜试干炒牛河,然后再来一盘……对,蛋炒饭……材料在厨房,都有现成的。十五分钟后给我端上来,现在倒计时开始!”
一口气不带停顿地全部说完后,我才意识到我一定是疯了。现在正值困难时期,能有厨子来应聘就不错了,我还这么刁难人。
果然不出我所料,面瘫君听完后一声也没吭。
我以为自己过分了,正想说“要不你先说说你的就业经历吧”,他已脱下肩上的包,然后从背包里拿出了一卷牛皮包着的东西。
等他把牛皮放在桌上慢慢地展开,我才发现那是许多刀——有些我不认识,但西式主厨刀、中式菜刀、水果刀、砍刀这些我还是认识的。
凭着这些年在美食杂志的工作经验,这些刀看上去都绝对不是地摊货,刀刃闪着寒光,一看就是吹毛利刃的好刀。
看来这人还挺专业。
既然他已经亮出了家伙,我也竭力摆出一副老板娘的风范,倒了一杯大麦茶,镇定地说:“喏,那道门进去就是厨房,去吧。”
面瘫君就熟练地卷起了那套厨刀,走进厨房里去了。
其实我压根儿没把面瘫君放在眼里。在他进去后,我有些心酸地看着这间餐馆——连老姜头这个厨师都跑路了,我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这间餐馆是我爸妈一手做起来的,已经有十几年了。它没有名字,就靠着这条街的名字和门牌号命名——银杏路8号。它给了我们一家三口还算过得去的生活,也给了我温暖的回忆——这里的每一根筷子、每一个碗我都那么熟悉,都承载了我无数的记忆。因此在两年前我爸妈因为车祸离世后,我毅然从美食杂志辞了职,接过了这间小小的“银杏路8号”,开始试着让回忆延续下去。
可是不知道是我不擅长经营还是现在的竞争越来越激烈,餐馆每个月都在亏损。
我一直用我的积蓄撑着,可是眼看就快要撑不下去了。
并且前两个月,我们对面开了一家高档餐厅。开餐厅没什么,这条街本来就是美食街,但这家高档餐厅是这条街迄今为止最高档的一家。
自从这家叫“味悦Dainty Food”的粤菜西餐厅开张后,这条街的档次就被提升了不少。每天光是在餐厅门口排队等号的人就盖过了三个铺面。反观“银杏路8号”,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但这是我嫉妒不来的,毕竟人家的气派和豪华,还有据说是选美季军出身的大厅经理,都让我意识到我和对面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人家是跆拳道黑带,而我充其量也不过是个织腰带的,而且这个织腰带的就快关门大吉了。
想到这里,我就止不住地悲哀。
就在看着对面餐厅入了神的时候,我突然闻到了一阵香味。
早上已经吃过一个流沙包、一根油条、一个卤蛋、一碗豆浆、一碗银耳汤的我,闻到这阵香味,还是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大口唾沫。
人的味觉只有五种,嗅觉却有好几百种,所以对于美味的辨识,很多都是通过嗅觉开始的。嗅觉能引起人对美食的强烈欲望。
我已经等不及了,于是直接走进厨房。一进去我就看到面瘫君正在忙活着做炒土豆丝,他切土豆丝的手法娴熟快速,热油的时间控制得刚刚好,以至于土豆丝下锅后,那熟悉的嗞啦一声响,勾起了我不少的回忆。
旁边已经摆放着炒好了的干炒牛河。
我见了吃的就忘记了一切。曾经有人这样评价我:你别看种小树她脾气挺好,成天跟谁都嘻嘻哈哈的,但你抢她吃的试试?手腕都能给你掰折了。
很多人早上都不习惯吃这个吃那个,嫌这个油腻那个重口,但对于我来说,早饭唯一不吃的只有两样——午饭和晚饭。
于是我先选择了炒土豆丝。
这货的土豆丝炒得还真不赖,我敢说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土豆丝,第一口进嘴就认定厨师非这货莫属了。
整盘土豆丝刀工上乘,手工切出来的土豆丝根根分明,粗细均匀。由于在清水里浸洗过两三遍,并且旺火下锅,急速煸炒,放作料和出锅时间控制得刚好,因此这盘土豆丝看起来颜色白嫩,并且入口香脆,咸淡适宜。
之后我吃了放在旁边的干炒牛河。干炒牛河一看就让人很有胃口,河粉的粉身上油光可鉴,可是用筷子夹起来后,粉身上没有多余的油滴落,也没有多余的酱汁,并且我震荡了几下筷子,河粉也没有丝毫的断裂迹象。
于是我又把一盘干炒牛河吃了大半,直到有一种明显吃顶了的感觉。
前面就说过,嗅觉先提供了对美食的强烈欲望。鼻子过完瘾后,接下来就是嘴巴上场了。吃东西之所以叫“吃”东西,主要还是得用嘴来感受,用味蕾来享受食物提供给人的巨大幸福感。味蕾把美味的感觉传递给大脑,让人如沐春风。随后食物入喉,入胃。当胃得到了巨大满足感,再反射给大脑后,整个人就会有一种如置天堂的感受。
行了。鉴于我实在吃不下去了,于是对着正在挑选鸡蛋的面瘫君挥挥手说:“不用做蛋炒饭了,你被录用了……哎等等,你叫什么名字?”
“倪柏木。”
面瘫君的自我介绍简短利落,脸上不带任何表情,甚至连眼都不带眨的。
还真是人如其名,木头似的,能不能有点表情啊?真是可惜了菜做得这么好。
我摇了摇头,心想。
正当面瘫君准备转身走出去的时候,我突然叫住了他。我犹豫了一下,说:“这盘炒牛河,你为什么不用我们的老抽呢?”
面瘫君的背影顿时就顿了一下。紧接着,他转过身来,脸上有一丝惊讶,虽然转瞬即逝,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
他恢复了冷冰冰的表情,问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讪讪地笑了笑,说:“尝出来的呗,因为我们的老抽用的是X记的,稍稍偏甜,而这盘干炒牛河用的老抽明显没那么甜。如果我没猜错,你用的应该是草菇老抽,并且这种草菇老抽,好像还不是市面上常见的那几种牌子……”
是的,在杂志社的时候,我的绰号就叫味蕾小公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嗅觉、味觉比常人发达。嗅觉虽然比不上那些专业调香师,但是味觉我可以毫不自夸地说,虽然同样是甜味,但我能轻而易举尝出哪种是白砂糖,哪种是红糖,哪种是冰糖,哪种是麦芽糖。
人家是感谢爸妈给了一张漂亮的脸,我却是感谢我爸妈给了我这么丰富的味觉,可以体验到很多人体验不到的境界。
“还有呢?”在我说完后,面瘫君又问我说,“除了老抽不同,还有什么不同吗?”
还有什么不同吗……我咂巴了几下嘴巴,想了想,说:“你的干炒牛河,中规中矩,但是很明显有一种急于求成的感觉,我尝得出你想照顾大众的口味,因为在厨艺界有一句话,叫众口难调。厨师最高的境界就是照顾所有人的口味,你的菜拼命地想要照顾大部分人的味蕾,拼命地想达到最高的境界,却丧失了自己的情感和性格。怎么说呢,有一种……拼命把自己的情感隐藏起来,只是为了做菜而做菜的感觉,就像……机器炒出来的菜,电脑程序炒出来的菜一样……”
能说出这些,多亏了我这些年在美食杂志的历练。大量地写稿,打回来,再重写,让本来就是中文系毕业的我,能把这些美食评语随口拈来。
这个时候,我就看到面瘫君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转身走了出去。
看着剩下的干炒牛河,我实在有些犹豫还吃不吃。毕竟我已经吃到了一个极限,再吃估计就真的顶了。
吃顶的滋味真的不好受。
但是本着不浪费食物的原则,我心一横,牙一咬,干脆使劲在原地跳了几下,试图把刚才吃的东西在胃里夯实了,好腾出点空间来装剩下的半盘干炒牛河。
我这人对食物极其尊重,不管是十块钱一盘的干炒牛河,还是一千块一勺的黑鱼子酱,在我心中,都同样值得尊重,且不允许浪费。浪费食物就等于犯罪。
吃完了最后一根干炒牛河后,我撑得一个白眼差点翻到后脑勺去。
尽管撑,尽管我说他的手艺急功近利,但不可否认,面瘫君的干炒牛河的确是上乘厨师的技艺。
就你了。我在心里暗暗地说,谁跟我抢这厨子,我明天就扛锄头去挖谁祖坟去。
正当我为请到了一个合适的厨师乐得差点在店里就跳起凤阳花鼓来的时候,面瘫君倪柏木却带了两个人进店里。
他说:“老板娘,你觉得怎么样?”
“还不错。”由于吃得太饱,血液都集中在了胃部,我只能半靠着坐在收银台前,懒洋洋地对着倪柏木应声道。
“通过了?”
“嗯哪。”我撑得有些受不了了,于是换了个姿势说道。
“那来吧,我带你认识一下我的两个帮厨,连胜、小杜。”
本来还斜靠在椅子上的我,一听到连胜这个名字,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连胜这个人化成灰我都认识,这人是个小混混,他爸是个老混混,在我们这片儿已经出名了。在我读高中,古惑仔正流行的时候,有一群小混混就常在学校门口抢学生的零用钱,这群混混自称是我们这一带的洪兴社,扛把子,无恶不作,有次还把我给我男神表白的巧克力给抢走了。那个没出息只抢巧克力的,就是这个叫连胜的家伙。
其实关于连胜的事,这些年我也听说过一些。自打古惑仔陈浩南的风刮过了后,这群小混混就树倒猢狲散地各谋出路去了。有一阵我还看见连胜拉着车跟人摊煎饼卖,顶着一头染得五颜六色的头发,跟个
包一样缠着城管,求城管爷爷不要收了他的车。后来也许是意识到没一技之长不行,于是他只好去重读了中专,学的就是烹饪。
我知道他去重读中专学烹饪,也是因为那个时候我恰好大学毕业,准备写一篇毕业论文,于是去了中专做调查。
当时看见这个杀马特蠢货,我就跟看见一只蛆一样恶心。
之后我就没听说过这货了,也没心思去关心这个杀马特陈浩南。
“不行!”我义正词严地拒绝了倪柏木,我说,“我这儿是餐馆,不是看守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