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孙易伸了一个懒腰,继续刚才的话题,说:“据说黄大福他爹的脾气特轴,这次寿宴打死也不进城办,就要在他们乡下办,还说要宴请全乡人。黄总还请了不少他的朋友,现在正在找餐饮公司承办,不知道哪个餐饮公司能接下,这下发达了,哈哈哈……”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里一下亮堂了。我想到了怎么也凑不齐的那两万块房租。
于是我赶紧把账本放到一旁,撑起身子,凑到孙易跟前,看着她,诚挚地说:“易姐,你觉得这个活……我有戏吗?”
孙易正在喝茶,一口茶水差点喷我一脸。
在我的一番死缠烂打下,孙易勉强答应下来。又在我的一番不要脸的追问下,孙易托人问了又问,我终于得知黄老爷子好四川泡菜这一口。真是来得好不如来得巧,倪柏木那一坛四川泡菜刚好泡好。于是,在孙易的一番热忱推荐下,我抱着倪柏木的那个泡菜坛子去了黄大福的乡下豪宅。
一切都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顺利,黄老爷子尝了倪柏木的泡菜后,老泪纵横。他说:“多少年了,自打我来这里,就再也没吃过这么正宗的四川泡菜了,这让我想起了很多从前的事……”
然后,黄老爷子就从他的初恋素芬泡得一手好泡菜开始回忆,一直回忆到素芬嫁人他远走他乡,他最后吃了一顿酸萝卜老鸭汤。
“到时候必须来一碗酸萝卜老鸭汤。”黄老爷子一边抹泪一边说,“行了,就你们了。”
于是这份活就这样定了。
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在我拼命按捺住心中的狂喜,抬脚要走的时候,黄佳佳却跑出来了。
“哎哟!”黄佳佳酸溜溜地说,“这不是那个啥8号的老板吗?”
我顿时傻眼了,觉得天空都灰暗了。
“那天我可在会所等了一晚上啊。”黄佳佳挖苦我说,“您肯定把我的话忘了吧?年纪轻轻,就得老年痴呆症了啊?”
我没说话,忍了。但我心想,就算我告诉连胜了,他也不会去的。
“你去告诉连胜,让他来找我。”黄佳佳吃着甜甜圈,满嘴的油,说,“他不来你也别来了,居然敢放我鸽子,不想混了是不是,哎我说你听见了没?!”
“听见了。”我艰难地用微小的声音回答Ms. Pang道。
我的天空今天有点灰。既然黄佳佳铁了心要我拿人来换这个单子,我只好沮丧地离开了乡下豪宅,滚回去找连胜来救场了。
这就是我最讨厌做乙方的原因。
乙方痛恨每一个甲方。但又离不开甲方。
并且找Ms. Pang的白马王子连胜来救场,这个任务看上去很容易完成,但实际上,我回去把原话转达给连胜听的时候,连胜断然拒绝了。
“不去!”连胜斩钉截铁地说,“你杀了我我也不去!”
于是,我想尽了法子劝他,希望他牺牲小我成全大我,毕竟店里需要这两万块的救命钱。
但连胜就是不为所动。他坚定地说:“除非你把我的尸体抱去,否则我是绝!对!不!会!去!的!”
“你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指着连胜的鼻子骂他道。
可是连哄带骗,软硬兼施都上了,连胜还是不为所动。
最后没辙了,我只能放弃。
两万块啊。我真的老泪纵横。明明就要到手的两万块,眼看就这样被连胜的贫贱不能移给放飞了,我恨不得马上用扫把把这个杀马特扫地出门。
于是我只好想别的办法曲线救国。
就当我为了两万块房租薅头发,都快薅成裘千尺了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有个一直追小苹果的富二代——其实也不能叫富二代,这人的爹就是个卖劣质玩具坑小孩的,开了个小作坊,还挺赚钱。由于看小苹果长得漂亮,富二代老是来缠着小苹果,但都被我连哄带骗地推出门了。那天我不在餐馆的时候,富二代又来纠缠小苹果。
眼看着自己喜欢的女孩被一个纨绔子弟调戏,连胜忍不了了。他和富二代在“银杏路8号”大打出手,最后把我爸供了十几年的一尊财神像给摔成了几块。
回来后,捧着财神像的我潸然泪下,之后,我指着门口让连胜滚。
连胜自知理亏,就是不走。于是我把连胜骂了个狗血淋头。我承认那天是气血上头,眼看着我爸妈留下的东西一件一件地被倪柏木、连胜这群人给败了个精光,我已经无法做到“忍无可忍从头再忍”了。
我把连胜从头发丝骂到了脚趾甲,反正他浑身上下每一处我都没放过。
“老板娘。”在我喝水中场休息的时候,连胜说,“我错了,我会弥补的。”
“你弥补个屁!”我恨恨地说,“你拿什么弥补?拿一颗真心弥补啊?光说不练,那有本事你去找黄佳佳,把我煮熟的鸭子……哦不,本来订好的酒席给拿回来……你这个人就是这样,我当初要不是看在你可怜,才不会要你……”
在我blabla骂了半个小时,终于弹尽粮绝停战了后,连胜默默地走出了“银杏路8号”的大门。
“让他走!”我对要追上去的小杜说,“谁也别拦着他!”
随后我追到门口,对着连胜的背影大喊:“有本事走了你就别回来!”
可是第二天连胜还是回来了,但是回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老泪纵横。
“老板娘。”连胜可怜巴巴地看着我,说,“黄大福他爹的寿宴资格,我给你争取回来了。”
我看着他,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其实在他回来前,我就已经接到黄大福助手的电话了。助手告诉我,寿宴还是让我们做。
接到电话的时候,还不知情的我高兴得差点跳出大气层,我却没想到,这是连胜出卖自己灵魂,忍辱负重和Ms. Pang去约会换来的。
飞走的鸭子转了一个大弯,居然又飞回来了,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我差点被一只猪亲了……”连胜都快哭了,他说,“老板娘,今后银杏路8号的股份,我要求给我再涨5%。”
“这个有点难度。”我想了想,说,“今后每个月的工资给你涨两百块。”
就这样,我又获得了承包黄老爷子寿宴的资格。
这些天的各种起起伏伏,让我就像坐在股市大厅看行情一样,小心脏忽上忽下的,稍微心理素质差一点都得在医院躺着去了。我决定,仅此一次,干完后就好好规划一下“银杏路8号”的财务了,要不再来几次这种事件,我非得常备速效救心丸不可。
由于参宴的人相当多,我们提前两天就在乡里砌起了灶,倪柏木还准备了一个水缸般的坛子泡酸萝卜。为了凑齐人手,我们还去请了一些大学生兼职临时服务员,此外我还去厨师网上请了几个临时厨师来帮忙。
两天两夜,倪柏木都没怎么睡,我有些担心他撑不住,于是担心地问他还顶不顶得住。
倪柏木一边给老鸭汤试味,一边在单子上勾勾画画,他说:“你觉得我是你想的那种娘炮?”
“不是,你最爷们儿了。”我讪笑着说,“这不是担心你嘛。”
倪柏木看了一眼我,随即低下头看着单子,仿佛自言自语一样说:“当年我为了学最地道的盆菜,和一个老师傅,就我们两个人,做了五百多个人的饭……”
“五百多人的饭?”听到这里,我不禁咋舌。
这是倪柏木第一次对我谈起他的过去,虽然还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我感觉得到这些日子他已经不像初见时那样拒绝和任何人做任何沟通。
这时,我闻到了砂锅里炖的酸萝卜老鸭汤飘出的阵阵香味。和别的炖法不同的是,这个汤底需要先将葱段和花椒爆香,然后再加入鸭块继续爆炒,这样可以去腥增香。
萝卜是倪柏木托人连夜从四川空运来的陈年酸萝卜,鸭子则选用的是两年以上的老鸭,当煲了两个多小时后,老鸭特有的鲜香混合着酸萝卜的微酸开始弥漫在空气中。
用勺子舀起一勺,汤色澄亮,入口鲜美酸香。
“人间美味啊。”我闭着眼睛一边闻一边感叹。
“你现在闲着没事做吗?”在我沉浸在酸萝卜老鸭汤的世界里时,倪柏木又冷不丁地抛出来一句,他说,“餐具都到齐了?”
我这才想起要去接餐具车。但走之前,我仍然不忘盛一碗汤,一边走一边吃。
对食物能尊重到这个份上,非我种小树莫属。
寿宴正式开始的那天,我们忙得像打仗一样,可是黄老爷子一大早就有些不满意,拿着个拐杖敲这个敲那个,还跑到临时搭建的厨房来,对着一些半成品吹毛求疵。最后黄大福好不容易才把他劝回屋里去。
老头子的玉扳指昨天丢了。连胜对我说:“不值钱,但好像是一个挺有故事的东西。”
听到这里,我就觉得头皮发紧,于是对着众人说:“听好了,黄老爷子今天心情不好,大家做事都打起精神来,千万别出岔子。”
接二连三的“好嘞”“没问题”“放心吧”“您就擎好吧”,这些保证式的回答让我这个实习包工头感觉舒坦无比。
于是一整天我都战战兢兢、神经紧绷。眼看就快结束了,就差最后一道菜没上了,可是事有纰漏,在上最后压轴的酸萝卜老鸭汤的节骨眼上,小苹果却让所有努力都功亏一篑了。
那天太阳有点大,小苹果和人搭遮阳棚的时候,下面固定的螺丝钉忘记拧了,小苹果当时也没发现螺丝没拧紧的后果。就这样,一阵风吹过,遮阳棚垮了下来,砸垮了一排正在熬着的老火汤——倪柏木辛辛苦苦准备了两天的酸萝卜老鸭汤,就这样全部成了地上的泔水。
没有酸萝卜老鸭汤,黄老爷子大发雷霆。这老头就像个熊孩子一样,闹着跳着耍浑,非说我们是故意的来着。
不管我说了多少好话,之前的所有努力都打了水漂。
所有人都跑去大厅安慰熊孩子黄老爷子了,没人顾得上安慰我。黄佳佳甚至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我。
此时,我的心情无比低落,独自一人走到二楼的阳台上透气。
阳台上有一个天文望远镜,不知道是不是今天才放在这里的,之前一直忙着宴席的事,我压根儿就没发现这里有一个望远镜。
摸索着望远镜,想起黄大福咆哮着的那句“这钱你还想不想要了”,我顿时就感觉眼睛朦胧了。
这些天巨大的压力,和各种起起伏伏的事件,已经让我绷紧了神经。现在的老鸭汤事件,终于成了压垮我这头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从来不悲观的我,眼泪顿时就掉了下来。
很累,真的很累。每天一早就要起床,要选食材,要管卫生,要应付各种检查,还要担心盈利,晚上睡下后,浑身累得就像散了架一样。
如果有个好结果,也算对得起我的这番努力,但是现在什么都被搞砸了,我落魄得连两万块钱都凑不齐。
实在不行,就只能关了饭馆,只靠回忆过日子了。
我抚着望远镜,想起了这些日子的很多事,回忆甚至跳到了小时候,我爸妈带着我去看海,那个时候,海边好像也有这样一架望远镜。
那个时候,真是无忧无虑啊。
那个时候,从未想过失去和成长,是这么地让人痛。
那个时候,你们在我身后为我挡风遮雨,你们是我的天,是我的庇护伞,但是现在我长大了,换我来保护你们了,却连一个小小的饭馆都保不住。
种小树,你真是个窝囊废啊……想到这里,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
“好了,别想了。”就在我哭得不能自已的时候,一个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随即,一只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肩膀上。
我转头一看,是倪柏木。
“我们已经尽力了,但这种事是不能避免的。”倪柏木站到我身边,拿出一张手帕,仔细地替我擦去脸上的眼泪,说,“关于做盆菜那个,我没告诉你,那个时候我也搞砸了……其实也不算搞砸,只是一件很微不足道的事情,可虽然是一件特别微不足道的事情,毕竟宴会讲究的是一个整体感官,所以,宴会毁了……这世界就这样,尽管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人却特别偏向于记住不好的东西……”
倪柏木把手放在我的肩上,说:“所以,别太自责了。”
说完后,他便把我揽进了怀里。
他的手臂很有力道,胸膛虽然不算宽厚,但也不算单薄。从他身上传来的丝丝体温,让我忍不住伸出手来抱住了他的腰。
在这种时候,真是幸好还有你啊。
就这样,我一直靠在倪柏木的怀里,任由他抱着我。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觉得心情慢慢地不那么难过了。
是的,如果“银杏路8号”真要关门大吉,那也是命。不怨谁。
“行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倪柏木的怀里脱离开来。我转过身,拼命按捺下速度越来越快的心跳,抚摸着那架望远镜,低着头对倪柏木说:“谢谢你来安慰我,但今天确实是我疏忽了,这责任还是在于我。”
这可是两万块啊,“银杏路8号”的救命钱啊。我心里疼得要命,真想自刎谢罪算了。
“都说了,不要想太多……”倪柏木靠近我,说,“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这个时候,他身上的味道又钻进我的鼻子里,让我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心又加速跳动起来。
为了不让他察觉我的异样,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我开始用望远镜看起远处的风景来。
本来我是想看看天上的星星的,但不知道怎么,调来调去,竟然看到了远处一个让我勃然大怒的画面。
我看到了连胜的脸慢慢凑近小苹果,并慢慢地吻了她。小苹果一脸的惊愕。
这小子!我顿时就气得跺脚,瞬间便忘了宴会的事,拔腿就往外跑。
当我跑到山坡上时,却看到连胜正一脸吃屎的表情,沾了一身牛粪的他正站在山坡下连声呸呸。显然他是被小苹果推下去的。
小苹果一见到我,顿时害怕地哭了出来。
“姐。”小苹果抱着我,一边哭一边说,“他亲我。”
“连胜你嫌命长了吧!”我歇斯底里地咆哮道,“你明天不用来干活了!”
随即,我小心地替小苹果擦眼泪。
“要是有小宝宝了怎么办啊?”小苹果哭得梨花带雨,她说,“我不要生孩子,我怕疼。”
换成别人,听到这个说法肯定早就忍俊不禁了,但此刻我的心里全是内疚。
说好了要保护小苹果一辈子的。
“老板娘。”连胜说,“她一个人跑到这里哭,我担心她,就跟过来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