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面几章里,我们讨论了焦虑和不适对生存本能的影响,现在,我们将注意力转向其作用机制。正如我们之前已经讨论过的那样,人的身体和心理都在不断地寻求平衡。但我们所追求的这种平衡感往往是稍纵即逝的,而且令人遗憾的是,长期的焦虑状态也会破坏我们的平衡感。虽然焦虑形成的部分原因是我们与外部世界之间存在不协调现象,但主要起源于我们内部的失调,比如机体细胞的失衡、人体内生物化学变化过程的失衡、神经系统的失衡,甚至大脑的失衡。事实上,大部分反应过程都集中在大脑里。一旦焦虑超出了人的管理能力,我们的身体和心理都将感到不适。问题是,这一连串微妙而深刻的事件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呢?为什么会存在这样一个反应过程呢?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探索的内容。
人类大脑的三个组成部分
事实上,我们人类的大脑可以区分为三个功能各异的部分:大脑核区(掌管生理功能的“生理脑”)、大脑边缘系统(控制情绪的“情感脑”)和大脑皮质(用来思考的“思维脑”)。可以说,我们拥有三个大脑,这是人类值得自豪的事情。这三个大脑反映了人类在不同历史阶段的进化和演变。大脑核区部分是我们第一个大脑,也是最古老的大脑,其存在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人类还是爬行动物的时代。目前,爬行动物和鸟类也具有这部分大脑。对人类而言,这部分大脑包括脑干和小脑。毫不奇怪的是,这部分古老的大脑支配着人类非常基本却又至关重要的机能,并从我们的整个机体直接接收各种信息的输入,并根据这些信息主导着我们的机能。比如,脑干主导着我们的心跳、呼吸、血压、血液循环、消化以及众所周知的“战逃反应”。脑干包括延髓、脑桥、顶盖、脑干网状结构以及大脑脚盖。小脑主导着我们身体各项运动的“编排”。大脑的这个区域有时被称为“R–复合区”或“爬行动物脑”。这部分大脑的一个突出特征是它仅仅本能地、自发地掌管着人类根本的机能,比如呼吸、心跳、运动、睡眠、平衡、早期感觉系统等,而不能控制人们的情绪。它为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自发的,不需要我们去思考或感觉什么。
直到爬行动物进化成哺乳动物,大脑才进入了一个新的进化阶段,这个新发育的大脑部位就是大脑边缘系统,它位于脑干和小脑的上部,也就是说,位于大脑核区的上部。大脑边缘系统从脑干接收信息,并根据这些信息操纵着人们的情绪反应。这就是为什么人类、灵长类动物、狗、猫和海豚等哺乳动物的世界里都有情绪反应。但是,如同脑干一样,大脑边缘系统的反应通常也是无意识的和自发的。
在下一个进化阶段,哺乳动物的大脑开始了新的进化,进化的结果就是形成了大脑皮质,位于大脑边缘系统的上部。哺乳动物的进化程度越高,大脑皮质越大。大脑皮质越大,大脑功能越发达。人类大脑皮质的外层有很多褶皱,这就是大脑皮层。人的智力和大脑的褶皱有关,大脑的褶皱越多,智力水平越高,思维能力越发达。正是这部分大脑使我们具有了更高级的推理能力,即分析思维能力、逻辑推理能力、问题解决能力、抽象思维能力和规划未来的能力。
如同文明的进步一样,人类大脑也是从原始状态朝着更加先进的状态进化的,每一个新的、更好的大脑都位于原有大脑的上部。正是得益于这种进化过程,人类才获得了新的手段与能力来提高自己的生存能力。换句话说,每一个新的进化阶段都能为我们人类提供一个更好的、更敏捷的大脑,可以帮助我们延长寿命,提高自我保护能力。随着大脑皮质的发育,我们突然发现自己能够更好地控制大脑边缘系统的冲动,或者说可以更好地控制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情绪反应。大脑皮质总是试图调节并控制其下面较为古老的大脑边缘系统,这就是大脑自上而下的感知机理。但正是由于这种感知机理的存在,大脑皮质和大脑边缘系统总是认为自己的事情比对方的事情更重要,所以它们试图控制对方,结果导致人脑产生了很多内在的问题。具体来讲,大脑皮质认为自己比大脑边缘系统更聪明,往往借助自己的逻辑推理能力否定大脑边缘系统的情绪要求,并对大脑边缘系统进行过度的控制。而大脑边缘系统则觉得自己的需求更加迫切,不愿意服从大脑皮质施加的逻辑推理的节制,并通过促使人体产生各种情绪反应来实现自己的需求。就这样,大脑这两个部位就陷入了持续斗争的状态。虽然从整体上来讲大脑希望寻求平衡,但要缓和大脑皮质和大脑边缘系统之间的斗争绝非易事。虽然持续的平衡难以成为现实,但我们发现这两部分大脑的相对影响力呈现出了此消彼长的变化趋势。然而,我们的最终目标就是让大脑中这两个相互独立的部位按照协调的、和谐的方式相互配合,实现具有可持续性的整体平衡。
我在前面还简要提到过,大脑边缘系统就像我们的“爬行动物脑”一样,主要操纵着人类基本的生存功能,为我们提供较为原始的情感状态,尤其是愤怒和恐惧。需要注意的是,这些原始的情感是非常纯粹的,它们的产生无须经过大脑的分析、思考或解释。换句话说,它们的产生是自发性的和反射性的。由于大脑边缘系统从脑干接收信息,所以它能够非常迅速地促使人们产生非常原始的情绪反应,以达到实现自我保护与生存的目标。大脑边缘系统与自主神经系统及内分泌系统具有密切联系,我们稍后将会进行探讨。大脑边缘系统内部一个引起大量关注的部分就是杏仁核。杏仁核,又称“杏仁体”,是大脑边缘系统的一部分,是负责产生恐惧与愤怒等情绪、控制学习与记忆的脑部组织。在利用动物进行的科学研究中,科学家们切除动物的杏仁核之后,发现它们已失去了采取攻击行为的能力,甚至丧失了做出恐惧反应的正常能力。由于同样的原因,当科学家们刺激动物大脑的这一组织时,取得了相反的效果,动物表现出更多的攻击行为。
从解剖学上来讲,大脑边缘系统包括下丘脑、海马、杏仁核和伏隔核(伏隔核也被称为“大脑的快感中心”)。因此,在大脑边缘系统内,我们能找到饥饿、疼痛、嗜睡、愤怒、恐惧和快乐等原始体验的根源。大脑边缘系统的核心部分是基底核,基底核包括伏隔核和腹侧纹状体,这两部分脑体组织对人类行为具有至关重要的影响,因为它们能分泌一种名叫“多巴胺”的神经递质和名为“内啡肽”的天然镇痛剂。多巴胺是大脑产生的一种化学物质,是神经传导物质,承担着脑内信息传递者的角色,帮助细胞传送脉冲,对人的习惯和嗜好具有强烈影响。内啡肽会影响到人们对这些习惯和嗜好的体验,尤其是愉快的体验。
当我们经历能够带来愉快的事情时,这些大脑化学物质强烈地影响着大脑的其他部位和整个身体,促使我们采取一切有可能的行为去寻求刺激,以创造愉悦感。让我们来举个例子。许多人发现自己在巧克力面前无法自已。这种现象有它的生理学根源:只要一想到或一看到巧克力,大脑边缘系统就会受到刺激,从而分泌更多的多巴胺。每当这两种情况(即看到或想到巧克力以及大脑分泌多巴胺)同时出现,这两件事情之间就会催生出更多的能量。(这种情况也会发生在恋爱关系中,特别是在早期恋爱阶段。一看到或一想到新的伴侣,大脑就会分泌出更多的多巴胺,从而给人们带来兴奋的体验。)而当我们真正吃到巧克力之后,就会刺激大脑的“快乐中枢”,导致大脑分泌出更多的内啡肽,从而进一步加强我们对巧克力的爱好。关于多巴胺的一种有趣现象是,一旦我们得到想要的东西,比如当我们真正吃到巧克力之后,它的分泌水平就开始下降了。因此,真正导致多巴胺分泌水平增加的是我们对巧克力的心理期待,而不是真正食用巧克力。(我们都知道,在恋爱关系中,随着时间的推移,多巴胺的分泌会逐渐减少,最初阶段的感情也会变淡。)
相似地,暴食症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由体内多巴胺分泌水平异常导致的。体内多巴胺水平较低的人,更有可能为寻求快感而暴饮暴食。比如,长期食用高热量食物之后,人体内的多巴胺水平就会下降,导致不适感增强。为了恢复多巴胺水平和舒适的感受,他们就不得不寻找自己非常渴望的食物,也就是最初导致成瘾性的那种食物。当然,这会导致暴食者陷入恶性循环:降低的多巴胺导致他们想要多吃一些,而一旦得到自己想要的食物,又会进一步降低他们的多巴胺水平。
另一方面,当大脑边缘系统体验到恐惧时,也会引发一个类似的过程。具体地讲,当我们变得害怕时,一种名为“促肾上腺皮质激素释放因子”(corticotrophin-releasing factor, CRF)的物质就会在大脑边缘系统的不同部位被分泌出来,尤其是下丘脑和杏仁核这两个部位。促肾上腺皮质激素释放因子一旦被分泌出来,就会促使人体产生一系列应激反应,因为这个过程还涉及垂体和肾上腺,所以在科学界,该过程被称为“下丘脑—垂体—肾上腺轴”(HPA轴)。下丘脑分泌促肾上腺皮质激素释放因子,进而刺激垂体产生促肾上腺皮质激素,促肾上腺皮质激素促进肾上腺皮质的组织增生以及皮质激素的生成和分泌。皮质激素的主要功能是调节动物体内的血糖水平和免疫机能。肾上腺还会做出进一步反应,分泌出其他肾上腺皮质激素,比如肾上腺素和去甲肾上腺素,从而激活交感神经系统。这就是经典的“战逃反应”的生理学机制。在这个过程中,你的心跳速度和血压升高,从而改变了全身的血液循环。但是,这个过程中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就是,促肾上腺皮质激素释放因子的激活行为会降低多巴胺分泌水平。因此,我们的恐惧反应不仅会导致身体不适与情绪不安,还会导致多巴胺的减少,进而造成非常消极的、烦躁的感觉。此外,如同多巴胺分泌水平激增会巩固某些引起愉悦的行为一样,这种多巴胺分泌水平下降的反应过程也会巩固某些引起不适和恐惧的行为,因为令人愉悦的循环过程会促使我们通过某些行为维持快感,而这种不适和恐惧的循环过程会促使我们想方设法结束不适。我们内部形成的这种终结不适和失衡的强烈欲望,是我们保护自我、实现安全的一个基本方式。具有强大网络的大脑边缘系统会不惜一切代价维护我们的安全,这是一个无法否认的需求,就是我们所说的生存本能。
因此,在我们的焦虑水平和不适水平越来越高并触发生存本能的过程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多巴胺水平在下降。不适水平提升的时候,多巴胺分泌水平就会下降,而多巴胺分泌水平的下降又会提升不适水平,从而导致我们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暴食症患者越吃越多或恐慌症患者越来越恐慌,而且虽然某些情形不会对他们造成伤害,但由于会消耗掉体内的多巴胺,所以恐慌症患者仍然竭力逃避这些情形。这些强烈的反应都是以大脑边缘系统的反应为基础的。无论是难以抑制对食物、性、毒品和酒精的强烈渴望,还是“下丘脑—垂体—肾上腺轴”引发了强烈的恐惧或愤怒,归根结底地讲,这些现象都表明大脑内部出现了失衡或失调状态。这些反应可以不知不觉地在大脑和身体内部催生其他失衡现象,进而引发新的问题,而不是解决原有的问题。
简而言之,快乐与痛苦会对大脑边缘系统产生强烈的影响,久而久之,便导致我们的生存本能变得过于敏感,在原始社会,这一点无疑有利于我们保护自己。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类社会变得更加复杂和高级,原始社会那些能够威胁到人类生存的因素基本上都不存在了,而人类的生存本能并没有随之进化,仍然像以前那么敏感,无法准确地识别各种威胁因素的微妙差异,以至于不分青红皂白地把那些引发不适的因素视为了生存威胁。比如,如果你觉得不舒服,那么你的大脑边缘系统就会将其解读为“你的安全受到严重威胁”的一个信号,然后催生一系列剧烈的行动以应对或规避危险,并保证你的安全。从本质上来讲,出现这些问题的原因就是你的大脑边缘系统无法有效地评估不适或恐惧的严重程度。因此,这种原始的生存本能并不适应更加复杂的人类社会与现代文明的要求。但由于生存本能往往不加区别地把所有不适与恐惧视为终极的生存威胁,生存本能带来的问题是难以避免的。
更严重的一点是,当人们发现自己陷入多巴胺不断减少的恶性循环时,不得不采取某些行为来暂时缓解自己的不适(比如暴食症患者会暴饮暴食,上瘾症患者会放纵自己),结果导致未来出现恐慌反应的可能性大大加强。“促肾上腺皮质激素释放因子”的长期分泌最终彻底破坏了大脑中的多巴胺受体。这种恐慌性的心理感知过程变得越来越敏感,以至于不需要许多不适因素就能引发恐慌,并激发生存本能,导致我们做出一系列的本能反应来保护自己。简而言之,我们越是感到不适,出现恐慌的可能性就越大,而我们越恐慌,就越不适。这两股力量相互加强,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导致人们在深陷其中而难以自拔。
大脑边缘系统的影响往往超过大脑皮质的影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