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郡位于北疆，方圆五千里，地势险峻，名山大川数不胜数。
仙台便是这千百名川之中的一座，据说曾有仙人隐居其中，后修道有成，渡劫飞升，故名仙台。
然北疆地广人稀，城镇之中都是人口不足，更不用说这险恶深山之中，因而仙台纵有其名，却也是人烟稀少之地。
今日，这少有人来往的仙台山之中却迎来了一人一马。
马是蜀中好马，人却是江湖剑客，剑客背负长剑，脚下骏马四蹄如飞，奔走如风。哪怕是在仙台山这种穷山险地之中，同样未有丝毫停滞，一骑绝尘，直上山顶。
仙台山的盛名可不仅仅是传说曾有仙人飞升而来，在仙台山山顶，还能看到一方奇景，八座小山如同玄门八卦一般排布在仙台山四周，自成阵势。
位于山脚下，不是方外高人或者北疆熟客，几乎很难找到从仙台山出去的路，唯有登上山顶，一览众山小，才有一种身为局外人，旁观者清的自如心态。
剑客登山，低头俯瞰。
偌大仙台山尽收眼底，周围八座小山以一种玄之又玄的位置分布着，看久了会给人一种身心俱疲的感觉。
尽管剑客一身武道修为极为不俗，却同样不能免俗。因而他只是快速的扫了一眼山脚八山的排布，便认准了一个方向，一拍身下骏马，四蹄再次奔走如飞。
上山艰难下山易，骑骏马而来，一路奔行五万里，从未停留。这番上山，骏马本就已经精疲力竭，耗尽了体力，虽说下山容易，但脚步不着力，轻浮不堪的骏马如何再安稳下山？
只不过是骏马通灵，心中知道自己主人的忧心忡忡，这才默默抬蹄。
本想疾飞下山，却不知尚未奔行几步，蹄下一软，竟然栽倒在地，化作滚石，汹涌而下。
好在剑客身手卓绝，骏马遭难那千钧一发的时刻，他耳聪目明的察觉到了不妙，当即就左脚一踩马镫，身形直直跃起，一个翻滚，安然落地。
仙台山还是那仙台山，只是不知为何天空突然阴沉了起来。
起初只是狂风大作，转眼便又是电闪雷鸣，然后就是无法遮挡的倾盆大雨，从无边天际滚滚而来，让人惊疑不定，难道是天河开闸？
剑客从容站立，面对这说来就来的倾盆大雨，脸色依旧是说不出的冷冽。
只是倾盆大雨哪怕是落地生坑，却一点都没有办法靠近这名负剑剑客。暴雨铿锵落下，未到那人身前三尺，就和遇到了阻拦一般，“啪啪啪”溅起一阵水花，继而水花化雾升腾而去，又一次被骤雨击落。
剑客看向山脚，不知道是在看如巨石滚落一命呜呼的骏马，还是在看骏马滚落之后马头直指的那座小山。或喜或悲，却不是谁都能够看得出来的。
毕竟，那一脸风尘仆仆可是真实，一路奔行五万里也从不作假。
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似乎只是在为那匹为主人劳心竭力死去的骏马悲伤。
眼泪总有尽时，就像这场大雨。
雨停，山上有着浓郁的来自树木枝叶的清新味道。剑客闭眼轻轻的嗅了几下，本想平复自己杂乱的心境，却不知为何越发的心浮气躁了起来。那种真切的惶恐感，让剑客那一刻玲珑心不由自主的跳动着。
剑客面无表情，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竟然就那样以普通人一辈子也不可能做到的单脚轻轻一点地面，化作一只山间燕雀，向着山脚俯冲而去。
虽然落势极快，但是落地之后却是那么的轻盈。就连雨后疏松的泥巴地都难能出现一点脚印。这般身轻如燕，真是好生羡煞旁人。
然而做出了这番动静的剑客却并没有为此沾沾自喜，他打量着山脚，凉薄的瞥了一眼自己之前骑乘的骏马，挥手间泥土炸起，将骏马草草掩埋。
之后就再也不看那新鲜的土堆，只是望着仙台山脚下这一座小山，径直走去。
山脚的空气中，便没了山顶那般清新，淡淡的空气中，弥漫着草叶的味道，泥土的味道，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些说不清的腥味。
似是人血的味道，却又让他不敢肯定，人血的味道是做不到这么淡的吧。闯荡江湖十八载，见惯了人血，竟也有今日这般不能肯定的时候。
剑客嘴角扬起了一丝弧度，似乎是在微笑，但又有些自嘲的味道。他狭长的双眸说不出的凌厉，抬头望向两山之间的缝隙，露出了一张温煦的和此刻景象完全不符的面孔。
说这人是剑客，谁相信呐！就这张面孔，怎么看也是一名温文儒雅的读书人吧，寒窗十载，指不定当不得状元郎。
山道泥泞，好在大雨冲落了不少山两边的山石，以他之前身轻如燕的本领，一路行去，脚底想必是沾不到一丁点的泥泞的。
事实如此，这名剑客就那样轻盈的在碎落的山石上轻点，一步十丈，很快就走远了。
山道的尽头是几座山头的山脚汇聚形成的一处空地，空地的中央有着一座称不上大，但十分秀雅的草庐。
看到草庐，年轻人狭长眸子中的冷冽瞬间缓和。他放慢了脚步，一步，一步，脚下泥巴上终于出现了脚印，剑客脚上的布鞋也被汇聚的雨水打湿了。
这名剑客对此全然不顾，他一步一步走进草庐，直后久久矗立在门口，约莫是想到了什么，他翘起的嘴角这一次展露的笑意是由衷的，笑意之中隐约有着一星半点的宠溺，“小霓裳，快来看看，大哥这次回来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草庐所在本就是山谷，一言出口，回声不断，始终都不曾有谁对之前的话语做出回答。
兴许是等的久了，有些生气，那剑客就竖起了自己秀气的双眉，“小霓裳，再不出来，大哥可真的生气了。”
带有真挚情感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久久未散，却始终没有声音应答。
剑客双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在江湖中闯荡了一十八载，说不知道之前的腥气是什么谁能信？说不知道只是自欺欺人罢了，明眼人谁看不透彻，或许说不上是自欺欺人，说是难以置信要比较应景。
“爹，娘，飞鸿回来了！”剑客双膝跪地，挺拔的身躯看上去有些萧索。在其身后，那柄长剑似乎是感受到了自己主人心中的悲伤，剑气尽敛，未散分毫。
天机阁大弟子百里飞鸿就这样跪在湿漉漉的地上，薄弱的身躯颤抖着，无助的就像是一个孩子。
早年看到霓裳羽衣曲曲谱的时候，他还年幼，虽然已经开始闯荡江湖，却始终都不以为意。
后来，年龄大了些，百里飞鸿自认自己的家隐居在此，江湖恩怨，血腥仇杀是牵涉不到这里的吧！谁知，正魔之争刚起，霓裳羽衣曲的曲谱就已经现世，那个时候，他心中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一路奔行五万里入仙台山，他只是为了确定，而今，草庐之中人气全无，那不确定的事情约莫是确定了，还是要进屋看一下才觉得真切？
跪在地上，百里飞鸿只是叫了声爹娘，没人应答，这才悲怆万分的说出了四字，“孩儿不孝！”
从在天机子面前请辞下山的那一刻，百里飞鸿心中就没有了在上山的念头。这次下山，一切好说，若是父母小妹依旧健在，他便在身边护他们一个周全；若是双亲小妹全部赴死，好说，他也没有什么报仇的念头，一剑入天灵，去陪他们便是。
到时候，在阴间若有不长眼的人冒犯了双亲小妹，他也能出手教训不是，也就当弥补这一次的过错了。
可是，唯一的希望显然破碎了。淡淡的血腥味道是其次，在他跪下来的那一刻，他就看到了草庐之中，满院尽赤。也就是被大雨冲刷了一遍，不再是那么的触目惊心。
只是，院子中的两具尸体却做不得假。
那晒草药的簸箕边上，一男一女两名鬓发花白的老人没有生气的躺在地上。两人的脸上都挂着笑意，大概是晒草药的时候说起了自家这个外出学武的儿子吧，只是被人一剑封喉，来不及痛苦就死了。
起身，百里飞鸿走到自己爹娘的身边，闭合上双亲的眸子，双眸四望，似乎还差些什么。走遍整栋草庐，依旧不见那一道顽皮俏丽的身影，侥幸逃脱了？
百里飞鸿心中泛起了一点生气，他重新走到自己的双亲面前，重重跪下，这一次他沉沉的磕了十六个响头，一声响过一声，尽管是在疏松的泥地上，十六个头依次磕完，额头上依然是猩红一片。
双拳紧握，也许是感受到了自己主人心中抑郁而不得爆发的杀机，在百里飞鸿身后，长剑震颤，发出一声声清肃的剑吟，伴和着百里飞鸿出口的数字杀机，“这江湖已然污浊到了这个地步，便没有必要存在下去了。”
吐完杀机，百里飞鸿这才起身，郑重无比的说道，“爹，娘！你们放心，霓裳不死，我就一定会找到她，上穷碧落下黄泉，哪怕是让这正不在正，魔亦更魔的江湖掀起百万丈血雨腥风，我百里飞鸿也会去做。”
话落，双拳撑开，百里飞鸿背负着的长剑终于像是得到了命令一般，铿锵一声，长剑出鞘。
携带着百里飞鸿心中的浩瀚杀机，斜斜对天一劈，雨后显得更加蔚蓝的天空竟然诡异无匹的一分为二，出现了一条一眼看不到底的空虚沟壑，许久，才慢慢消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