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四年小寒过后两天,我从广州回老家。临走前,老舅给我送上大巴车,塞给我两个茶叶蛋,叫我路上小心点,开过年再来广州打工。
我叫李成国,在老家念书,念到初二说什么都不念不下去了,在家里天天喂老羊,没事和村子几个同龄人赌钱。当时我爹怕我和村里混混学坏,让我去找在广州搞装修的老舅。
出门前一天晚上,娘用家里刚打出来的麦子烙了一袋子馍馍让我带上,嘱咐我好好干,过年回来就给我娶媳妇。打工半年在工地上背水泥袋,省吃俭用,草纸都不舍得买,天天蹭墙角,**都刮出血,最后攒了一千八被我缝在衣服里。
上车后我挨在大巴车窗边坐,脚板冻得像根棒冰,到半夜我才睡着了,但睡着并不踏实,总感觉有只手压我胸口,在我耳边嘀咕说话,像鬼压床,凌晨四点我一口气没喘上来人就醒了。
大巴停在黑不隆冬的小路上,没有往前走。我扒着座椅站起来,大巴前车厢骚动,迷糊问着,“发生啥事了?”
坐我身旁的是个干瘦的中年男人,我上车的时候朝他打招呼他也没理我。这时他缩着脑袋,右眼下方的肌肉不受控制的抽搐,牙缝里冷冷说了句,“土鸡装匪别青刀。“
他说着将自己的狗皮大袄拉紧了,脑袋上套了一个脏得没色的针织帽子,他给拉到眼皮,装睡仰坐在座椅上。我看着他,也学样低头眯着,眼睛里余光一直瞟着那群人。
我老舅上车前特地嘱咐过路上乱,必要时吃亏是好的。大巴司机、饭馆、地皮蛇都是一伙的,猖狂得狠,派出所不仅不管还可能是一家的。
平常一碗一块钱的面,这一路上,吃的都是服务区七块一碗的光头面,十块钱的天山圣水,这下又上来几个地头蛇收过路费,心里多少有些怨气。
那几个地皮蛇骂骂咧咧在车厢挨个收钱过来,到我们面前的时候,有个人伸手将我旁边的男人拍醒。
男人装作刚睡醒的样子,打了个哈欠,“什么事,兄弟?”
“上贡。”
意思就是让交钱,那男人点个头就从狗皮大袄里直掏出来五十的钞票,然后脖子缩进衣服里,全程像个王八连吭都没吭一声。
地皮蛇的手伸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装没听见不动。过会那人又拽了拽我的耳朵,我还没动,一个巴掌顺着就挥到我脸上了,力气大,疼的我耳朵一下子蒙了。
“别他妈娘唧唧的,赶紧掏钱。”打我的男人膀子像气球吹出来的。
我半边脸被打僵了,憋在肚子里半天正义话,哆嗦着,“我,我们都是农民出身,钱不是大水淌来的,凭啥要给你们?”
他一笑,站在他身后的一群人都笑了,抓着我的衣领将我像个冬瓜提溜起来,一巴掌又甩上来,学我说话,“嫩说凭啥?”
老舅一直叫我楞头青,我嘴巴打肿了,舌头都打不了弯,“凭啥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王法里没说要给你们。”
“哟哟哟,王法你读了啥,你给我背背听听呢。“
他用手掐我脸上的肉,手劲狠得不行,我眼泪都要出来了,脸涨得通红,嘴巴哆嗦着突然口吃起来,”我我……我,我操你妈。”
讲出来我就后悔了,那人摸了一把我的脸,”你硬是烧香砸菩萨不知好歹,我也就顺你的意,操我妈给你操你操得了吗,傻逼玩意……”
他一个巴掌一个巴掌就往我脸上扇,手上还有好几个金镏子,打的我脸上冒血。后来他嫌大巴车厢打得不过劲,拖我下了车,其他人趁机搜我身。
可是那群地头蛇把我扒光了,也一分钱也没找到。我身上那件棉袄缝的口袋早被人用刀划破了,而那一千八早就没了。我又平白无故挨了顿削,一个个往我身上吐了口痰,骑上摩托就走了。
这时候天黑乎乎的,没有路灯,大巴在我挨打一半的时候就跑了。我蹲在地上,吐了好半天的血吐沫,裹上大棉袄,躺在路上我嚎了一声,鼻涕眼泪糊一脸。
在路上的时候我都想好了,回家先让我老娘杀只黑皮猪,吃一顿,然后再把家里的土房子翻一下。年里头再让老煤人给我寻谋寻谋个小媳妇,过了年结婚生个小孩,我再去出去打工。现在钱没有了,什么都抓瞎了。
我在路边待了有两天左右,因为饿得不行,又走了十多公里,到了最近的服务区。炒面店还通着电灯,我闻着味,饿得摊成块烙饼,风一吹肚子都通气。没钱我也吃不着,就睡在面条摊子旁边闻味。
我嫌丢脸,出去大半年打工最后一毛钱也没有了,也不敢给家里和老舅打电话。那一千八我抓破脑袋都想不出在哪里丢的,我的手就是个漏勺手,自己的钱都兜不住,想着在外面死了算了。
夜里服务区的乞丐太多了,都被往外赶。我躺在外面,晚上冷得鸡儿都梆硬,就在觉得自己命不久矣的时候。凌晨三点左右一辆4吨红色太拖拉停在我对面,轰隆声吵得我探脑袋瞧,车上下来一个高大的男人。
司机下车检查了好半天的轮胎,提溜水桶来来回回从我旁边走了几次,往卡车的水箱里加满了水,他又从侧身的车箱里面扒出一块油布。我想搭把手然后要口饭,见他一个人弄不过来,忍着腿软一起扯油布。
天黑,我瞧着车厢里运的都是苹果,搭话,“大哥,白天我还听广播,最近是旱天,十八九天里都不会下雨的。”
“广播里有时,有时也不准,防备着最好。”
是个年轻人,我心底里羡慕。这年头能开卡车跑运输的都让人眼红。
帮了忙,我害臊不知咋开口要点吃的,他看出来了,说了一声,”兄弟,天差不多亮了,要吃早饭的话一起去吃,顺便谢谢你帮我这个大忙。“
态度好还让人说不出有种亲切感,我立马就顺着话问,”我叫李成国,哥怎么称呼?“
“何遇。”
我俩钻进旁边的面条棚子里,他叫了两碗面,还给我要了壶烧热的黄酒。
棚顶上有个灯,我拉着塑料板凳坐下,念着这天气真他娘的冷的时候,楞了一下。
何遇二十八九的样子,长相用我娘的话来说,鼻子眼睛嘴巴专挑对的地方长了,周正。但是他有一只眼珠子是白色的,像是瞎的。
见我看他,他眼神有点闪躲,摸着手里的筷子,把黑色的皮手套脱了,但我发现他握筷子都握不住,一直在抖,然后他又把手套给套上了。
我心里疑惑着,他一只眼睛不好,手也不好,是咋当时司机的。两个人就干坐着,也不知道说啥,恰好面上来了,我饿的没客气谦让,嗦了碗面不带喘,也扫去了心里的怪异。
他见我吃得香,又给我叫了碗面,还看菜单给我剁了半斤猪头肉,我灌了口黄酒下肚,眼泪不自觉飙出来,“何哥,你是个好人,要不是遇到你,夜里我可能就咽气了……”
我把自己的经历一五一十地都说出来了,话里添了些夸张,但是流出来的眼泪都是真的。
何遇安静听我说完,告诉我这趟他正好要去北京,路上正好可以顺我回河南老家。
”不,我不回家,我身上没钱,回家给老家人笑话了。“我哭的鼻涕泡都吹起来了,”哥,你缺个人帮你忙吗?我给你免费当帮手,跑前跑后,啥都能做。”
何遇摸了摸口袋,找了半天,掏出一百多块钱,放在桌子上推到我面前,”我身上没带多少钱,这些你拿着,我这个活很辛苦,快过年了,你回家才对。“
“我老爹说过人在江湖飘,刀在石上荡,我在家里面插秧,赶老牛,在广州的时候一个人扛三袋泥,都不嫌累。”
我喝了黄酒,又嚎了一声,见着桌上有个苹果直接给掰两半给咬了。
他看着我,半响不说话。我以为他还不愿意,急得又想耍点啥功夫出来,他才幽幽开了口,”李成国,你别急。“
他说话不是生意人的爽朗,有些温温吞吞,让人干着急。
”这个,确实我也缺人手,你知道的单面锣打不响。前一个帮手家里出了点事情,现在一时间没人,如果你愿意来,我当然是要给你开工资的,谁的力气都不能白用,一天二十怎么样?”
“行行行,”我高兴疯了,没想到他开得这么高,比我在广州工地上还高出来一倍多,“但你这运货,工资咋这么高?”
“风餐露宿的工作不是随便人都能忍下来的,你今天多大了?”
我十六岁,去广州的时候,我老舅就给我虚报了两岁,”我十八,成年了,大名李成国,老家在河南商丘,父母在老家种田,家里还有个姐姐,出来打工就是为了挣钱,给老家盖房子娶媳妇。因为我爹说人要种差了田,穷一年,娶不到好媳妇,要穷一辈子。”
这话是我老舅教的,让我背给工地上的包工头听的,把包工头说高兴了,他也没问我要身份证,直接就让我在工地干了。
“可以,不过家不能不回,等到了北京,我会把工资给你都结了,再给你送回家过年的。”他穿一个黑色的夹克,喝了一口桌上的茶叶水,像老家里面的长辈一样。
“好。”我直接一口一个何哥叫上了,吃饱了腿脚贼麻溜,我又跟着他扛了几袋东西,他说要给苹果保鲜,带了几袋干冰,这车耗油又带了几个油桶。
我坐上他的大卡车他车里有股味,觉得都新奇,又是方向盘摸摸,又是档位摸摸,他问我会开吗。
我在老家开的最多就是农用三轮车,到我们村里二道贩子的面包车也开过,广州打工的时候,我开过工地上的运石车。他这车我摸上手挺是回事情的,就是档位什么的更难卡一点。
我摸着方向盘像个炸猴子就差上蹿下跳了,何遇怕不安全又给我叫下来。
“你要是喜欢开车过了年就还来干,年后去北京我给你去买个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