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吉祥在家休养了一星期，气色逐渐变好，也许是家庭的温暖让他对活下去有了信心，又或者是药起了作用，他可以在每天下午三四点的时候都出门走走，就算脱离氧气也能自由呼吸，饭量也恢复了，一顿饭能吃一大碗，他还可以抱着孙子在门前来回走动。
其实，心理安慰远比药物带给人的作用要大，在强大的精神支柱面前，病魔也会稍稍退却，一个对生命怀着无比敬畏之心的人，一个对活下去有着无比坚定的信心的人能抵抗所有病痛。
这天如往常一样，刘吉祥拔掉氧气，抱起孙子走到门外，靠着草垛坐在温和的阳光下，太阳暖洋洋的感觉游走在他的身体上，那种温暖安逸的舒适感让他感觉全身舒畅了不少，刘福寿从草坡上牵着骡子下来，看到他就走到跟前，两个人坐在一起闲聊了两句。
“大哥，这两天感觉怎么样？”刘福寿将骡子栓在一旁。
“好多了”
“源源，叫爷爷……”刘福寿用手指拨了拨刘吉祥怀里孩子的脸颊。
“二柱最近咋样？”刘吉祥问道。
“那孩子还抓着气哩，还是不肯跟我说话”刘福寿抽回手挠了挠自己的头。
“慢慢来，二柱这孩子就是太倔了，一时转不过弯来，等他明白过来就好了”
“嗯，你歇着，我回去喂牲口了”
“去吧！”
看着刘福寿牵着骡子走远，刘吉祥才发现太阳已经落山了，周围的空气明显清冷了许多，他慢慢站起来，将孩子往怀里抱了抱，起身回家。
晚饭后，刘吉祥躺在床上，看着妻子和儿媳在房子里收拾东西，孙子安静地睡在他的身边，制氧机发出滴滴的声音，妹妹坐在炕上一言不发地做着手里的针线。
“满多啊，氧气用完了，你明天再到县上灌一瓶回来”妻子对刚喂完牲口进屋的儿子说道，并把一沓钱放在桌子上。
“嗯，知道了”刘满多将洗完锅的水倒进猪食桶里，将猪食搅拌均匀后提起桶走出房门。
“大哥，医生说你这病活不了多久了，可我看你现在的气色明显好多了呀”妹妹头也不抬的说。
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好像凝固了一样，刘吉祥妻子和儿媳月英吃惊地盯着坐在炕上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妹妹，她们的眼睛里都散发着无名的怒火。妹妹感觉到了屋子里气氛的急剧变化，不安地抬头看向大嫂和侄媳妇儿，她才发现自己一时嘴快将大哥的病情说漏了嘴。刘吉祥的病情大家都瞒着他，只是告诉他是小毛病，过不了多久就会好起来，刘吉祥也认为自己的身体没啥大问题，因为以前他连感冒都很少。可是，众人竭尽全力隐瞒的秘密却被妹妹给轻易泄露了。她是无心的，可真是她的无心之说却让那个善意的谎言轻松露馅。
“不是，大哥，我刚才胡说的”妹妹紧张地双手开始颤抖，她知道自己犯下了不可弥补的过错，眼里满是自责和不安。
瞒了大半个月，可最终还是纸包不住火，被妹妹随口说了出来。刘吉祥自然听懂了妹妹的意思，也知道了自己的病并非妻子口中的小病，而是已经到了无药可医，濒临死亡的边缘，他的心里防线一下子就完全崩塌了。他看着妻子放在桌子上准备给自己买氧气的钱，躺在炕上，闭上了双眼。
之后发生的事他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看到了父亲和母亲，他们慈祥地向自己招手。那是在他们位于南山上的地里，满地的油菜开满了黄色的花朵，蜜蜂来回穿梭在花丛间，采集着花蜜，蝴蝶成双成对飞舞，肥壮的绵阳慵懒地趴在草坡上蠕动着嘴巴。他快步向父母跑去，可是怎么也到不了二老身前。突然一阵大风刮过，油菜花都被吹了起来，像雪花一样被风裹挟着飞向天空，蜜蜂和蝴蝶也消失不见，就连那头羊也像发了疯一样一溜烟跑出了他的视线，父母也被油菜花卷在里面随风飘远，他伸出双手拼命去抓，可什么也没有抓到。
他被吓醒了，此时天色已经微亮，已然可以清楚的看到屋子里的布局，制氧机滴滴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妻子安静地睡在他的身边。可是，就在那灰蒙蒙的空间里，他仿佛看到了自己脱离躯体的灵魂，那虚无飘渺的光影里，一个满脸愁容的影子正盯着自己，他的嘴角挂着一丝轻蔑地笑意。
妻子做好早饭送到他跟前，他却一口都吃不下了，心头那种沉甸甸的压迫感又回来了，再一次将他压的喘不过气来，制氧机里输送到鼻尖的氧气仿佛也没有多大作用了。
“我想抽根烟”他平静的对妻子说。
“医生说了，你不能再抽烟了，别再抽了，等你身体恢复了再说吧”
“我……还能恢复吗？”刘吉祥一脸诚恳的看向目光躲闪的妻子。
妻子没有说话，怔怔地看着自己，那双质朴老实的眼睛里已然满含泪水，只是她使尽全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泪水流出来，两个人就这样无声的对视了很久。
“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以后别那么操心了，孩子们都长大了，家里的事由他们做主就好了”刘吉祥语重心长的说。
“别说了，你快快好起来，我就算受再大的苦都愿意，起来吃点东西吧！我熬了二龙送来的羊肉，你不是最爱喝羊肉汤吗？”妻子再次将一碗汤端到他的身前。
“我去了之后把我埋在南山上咱家的大地里，这样我还可以看着咱们村子。张大叔是村里的老人，叫满多多去看看他老人家，一根家洋洋的事你要操点心，发财爹娘走的早，快四十了还没有个媳妇儿，你们给他留个心，帮忙娶个媳妇，还有村里谁家有事就叫满多去帮帮忙”
“有时间也好好劝劝二柱，别再生他爹的气了，父子之间不应该那样，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世源长大了叫他多去我坟头坐坐，陪我说说话，我不能陪着他长大了，希望他能够健康快乐”
刘吉祥喘着粗气，露出了微笑，随着他握着妻子的手慢慢松开他停止了呼吸，闭上了双眼。
早晨明媚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留在他眼睛里最后的一丝金色阳光也随着他闭上的双眼彻底消失不见，他再也感知不到这个世界上的事情了。
生命戛然而止，这一生的喜怒哀乐也随着他的离去而化为乌有，生命到最后就如秋天的落叶一般，悄然而逝，无声无息。中林村依旧安静的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昨夜伏在野草和树枝上的寒霜无声溶解，化成水渗进地里。
五十八年光阴如白驹过隙，来去匆匆，到头来人这一生所有的成败得失都被黄土轻松掩埋，再也无迹可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