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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才看人间


  阿旺嘉措是在大雪来临后的第一场打卦中决定要去北方的。打卦的经师看到结果后,打了个寒战,长叹了一

  向北,拉萨,有你的福祉也有你的苦难。

  阿旺嘉措在知道结果后,不自觉地向北方望去,一只黑色的秃鹰在乳白色的天际盘旋,雪花漫天飞舞,一丝丝的白到一片片的白,从天上缓缓落下,秃鹰不时地被白雪掩盖,辨不出身形。

  阿旺嘉措从衣兜里摸出铜铃,反复摩挲着,铜铃光滑而温暖。

  初春的时候,经师们决定把阿旺嘉措送到北方的贡巴寺学习,一是因为阿旺嘉措渐渐长大了,经师已经无力再教授他,二是因为卦象的指示。

  这一路走得很顺畅,路程也并不远,但阿旺嘉措到达贡巴寺时却感觉很累,天还没有大黑,他就躺下了,进入了沉沉的梦境。

  梦中,大片柔软的云朵将他托住,他觉得浑身舒服极了,在缥缈而模糊的雾气中,太阳跳跃着离他越来越近,温暖的阳光、柔软的云朵,像水滴一样亲吻着他的每一寸肌肤。然而太阳越升越高,云朵被照得越来越稀薄,于是他从云端掉了下来,那一刻,他并没有感到恐惧,云朵飞快地从他身边掠过,他感到畅快淋漓,身轻如燕……

  阿旺嘉措被窗外的歌声惊醒了,他起身,感觉下身一片冰凉,他害怕了,急忙点燃了酥油灯。侍从也被吵醒了,那是位和善年长的喇嘛,他一边替阿旺嘉措更换被褥一边默念着佛经。

  喇嘛退出去后,窗外的歌声还在继续。阿旺嘉措坐在窗沿下,心里十分愧疚,刚才在恍惚的灯光下,他看见了那位喇嘛的眼里流露出的失望和恐惧,那种表情,让他无地自容。梦就像是突然炸响的春雷,生机勃勃,毫无预兆,他再也睡不着了,索性听起歌来。

  歌声苍老遒劲,在夜空中经树木、碉楼传唱,成了不间断的、欢快的回响。

  姑娘

  你不相信

  那织成哈达的丝线

  那塑起的三彩和泥塑

  连同这手里的雕纹和木琴

  都是我给你的爱

  都是我历经千劫万难不死的灵魂

  姑娘

  一生太短

  拿不出任何信物给你

  虽然在你门前的莲花下

  我曾经试过

  我确实试过啊

  要对你千倍偿还

  姑娘

  我是多么希望多么希望

  我连同这爱

  一起在佛前坐化避过岁月的问

  ……

  措那宗的空气是暖的,因为这里的人烟多了。措那宗的每个人似乎都在欣喜地生活,这里没有拉萨的喧闹,没有远郊的孤独、寂寥,清净而殷实。阿旺嘉措还记得到贡巴特的第一天,映入眼帘的错落有致的房子,边走边说笑的卖青稞酒的妇女,她们脸上幸福而满足的笑容,一切都是那么温暖、平实。

  阿旺嘉措喜欢在贡巴寺的门前看书,那是一扇刚刷过红漆的门,上面挂着数千条经幡,经幡是贡巴寺的老喇嘛们写的,工整而细密。他来贡巴寺的这些日子,常常被叫去写经文,他们把写好的经幡送给当地的百姓,有时是卖青稞酒的女人,有时是卖靴子的商人,这些人拿到经幡后会虔诚地送来酥油和糌粑。

  寺里的书大多是旧了的,带着潮气侵蚀的痕迹,但都保存得很完好。檀丁的《诗境》是阿旺嘉措常拿在手里的,他第一次接触这本书的时候,完全没料到文字竟能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他捧着书一动不动,感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贡巴寺是允许外出的,阿旺嘉措渐渐有了一些喜欢去的地方。

  在措那宗,每一桩婚礼都是节日。阿旺嘉措走出贡巴寺的第一天,就遇到了红教喇嘛迎亲的队伍,他从那位头戴红色鸡冠帽的喇嘛身上感觉到了一种神奇的气息,他顿时觉得《诗境》里那些美丽的诗句复活了,它们从书本里走出来成为阳光,成为空气,在喇嘛身上环绕发光,随后又聚集到了美丽的新娘身上,她星河般灿烂的银饰,霓虹般的邦典①,娇俏的身姿与笑容,像针一样地扎在阿旺嘉措的心口。

  阿旺嘉措一直尾随婚礼的队伍走到了拐角,直到人群消失。回过神来的那一刻,他感觉到了茫然,他的心不愿意再顺从那些戒律,他渴望一种自由,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由。

  玛吉阿米还记得来措那宗的那个夜晚,月亮很圆,和父亲去世那天一样。她听到了《姑娘》,一首哀伤却又带着欣喜的歌。她循着歌声走去,在那间关了门的茶楼外,她看见一位老琴师在弹唱。她不敢走近,直到琴师收起了琴,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她才收回了目光。改桑姨母把她拥入怀里时,她的泪水落在姨母的衣襟上,打湿了一大片。

  翻过这座山,再趟过一条河,就是她的故乡。

  玛吉阿米的父亲在唱完最后一场藏戏后,一病不起。那天夜里,大家都睡了,父亲摇醒伏在床边的她。

  父亲已经极其微弱,口腔里弥漫着死亡腐败的气息。

  她站在床边,心里异常平静。

  父亲说,去措那宗,找你的改桑姨母去吧。

  她等着父亲再多说一些,然而父亲却不再说话,眼睛里的光逐渐暗了下去。

  她嚎啕大哭,摇着父亲的手。

  离开家的时候,玛吉阿米只带了那张玄子②,那张曾在父亲的手底呜咽成殇的玄子。父亲常给她讲阿妈的故事,那个她从未谋面的女人。

  经常是在夕阳西下,村里的妇女都在自家门口喊玩耍的孩子回家。父亲和她席地而坐,在柔软的草地上,父亲唱着那首《姑娘》,深情款款。父亲的身体在金黄的阳光中散发着温暖的气息。

  父亲过世后,那张玄子再也没被弹起过。

  改桑姨母是生母的姐妹。父亲说,那是一个苦命的女人,膝下无子无女,一直靠卖青稞酒维生。

  在见到改桑姨母的那一刻,玛吉阿米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一个陌生人的怀里哭得泣不成声。改桑姨母轻抚着她的肩膀,眼睛里满是泪水,同命相怜的悲苦在那一刻将两人牢牢拴住。

  阿旺嘉措不再打听阿妈的消息,他开始从一位南方来的喇嘛身上询问有关邬坚林的一些事。

  时间在悄无声息中流逝,淹没了过往的点点滴滴。

  三央是作为侍从喇嘛一起来贡巴寺的。时间长了,阿旺嘉措的身份开始逐渐显露,整个贡巴寺的人都对他十分恭敬,连教授他佛经的老师也对他异常客气。三央来到贡巴寺后,很多天都没有见到阿旺嘉措,那扇与他隔开的门被上师们紧紧地锁着。

  第巴桑杰甲措早已经吩咐过,在阿旺嘉措举行坐床典礼之前,有关他是转世灵童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于是,底下的人揣测不断,上面的人心照不宣。

  天开始热了,湿气越来越重,蚊虫多了起来。阿旺嘉措遭遇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场劫难,胃开始天天剧烈地疼痛。他的不适惊动了整个贡巴寺,经师们轮流为他诊断,却都得出相同的结果:湿气入体,胃炎。

  雨水在措那宗是种恩赐,是神为眷顾众生而降下的甘霖。阿旺嘉措喝下经师调制的苦涩藏药后,倚在窗边,看着外面风雨大作。雨打向地面,与万物合奏,发出高低不同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美妙。由于药物的作用,他有些晕眩,雨声化作了背景,他恍惚中又听到了那苍老的歌声,忽高忽低,时而又消失在雨里,他摇摇头笑了。

  经师缓缓穿过走廊,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裳。

  年轻的喇嘛们住的房间门是开着的,经师径直走了进去。三央正在读红蚌巴的《除垢经》,明黄的灯光熨帖地照在书上,他看得入了神。

  经师走到三央身后,他身上的潮气很重,三央突然回过神来。

  经师示意他到外面来,两人站到了屋檐下。

  “与你同来的阿旺嘉措病了。”

  “唔。”

  “寺里的滂噶尔③用完了,明早你去采些来。”

  经师嘱咐完,一转身没入了贡巴寺的佛堂。

  寒冷在破晓之前最为浓烈。月亮刚刚下去,四处是深重的青,一切都显得冷冰冰的。

  滂噶尔是一种植物,生长在高山碎石间,由于生长的环境陡峭,采摘时通常需要两个人协作,一个人在上方用绳索套住另一个人,摘采的人顺着绳索慢慢下去,绳索其实起不了太大作用,只是预防跌落用的。

  知道阿旺嘉措生病了,三央心里十分着急,天还没亮,他就拿了镐头和布包出发了。

  昨夜的一场雨让山路格外湿滑,有些地方的泥土很蓬松,一踩上去就塌了。三央哼着小调往山上走,对他来说,能为阿旺嘉措做些事情已经是很大的满足了。

  滂噶尔紫色的茎干零散地从碎石间伸出,三央顺着陡峭的岩壁攀援而上。这种植物非常柔韧,徒手去折是折不断的,必须用镐头把土铲开,连同黑色的根块一同拔起。

  三央努力地铲着土,脚下的石块松了也没有发觉,等土都铲在了一边,一施力身子一下栽了过去,他连忙抓住一株滂噶尔,然而滂噶尔纤细的茎干承受不住他的重量,他顺着山坡直滚了下来,幸好山坡不是很陡,周围都是雨后松软的泥土。

  三央滚到了坡底,手中紧攥着断裂的滂噶尔。因为太过用力,滂噶尔划伤了他的手掌,几道血痕浮凸出来又沾染了很多泥土,整个巴掌火辣辣地疼。

  三央甩甩手,又看看滂噶尔,笑了起来。

  阿旺嘉措是被三央的敲门声惊醒的,三央一身泥垢地站在他面前,脸上是惨兮兮的表情。阿旺嘉措吓了一跳,仔细看着三央的模样,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怎么……跟泥堆里的牦牛一样。”

  “我这还不是给你采药去了。”

  “啊,那你也太不小心了,快进来吧。”

  阿旺嘉措赶紧把三央让进了屋。三央转头看了下门外,问道:“经师没来?”

  阿旺嘉措把一块氆氇手帕递给了三央,让他擦擦脸。

  “我昨晚吃了药,已经好很多了。”阿旺嘉措说道。

  “你阿妈让我好好照顾你,你可要注意身体啊。”三央在阿旺嘉措的胸口轻轻打了一拳。

  阿旺嘉措佯装退了两步,走到了窗前:“这几天,你可曾听到窗外的歌声?”

  三央摇摇头:“我夜里睡得沉,没听到,不过听出去的人说,外面有时会唱藏戏,很热闹。”

  阿旺嘉措失望地坐了下来。

  三央想了想,笑眯眯地说:“不如等你病好了,我们到措那宗的街上看看?”

  阿旺嘉措高兴地笑了,又马上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藏戏年年唱。有些人唱了一辈子戏,东奔西走,唱《文成公主》《诺桑法王》《朗萨雯蚌》《卓娃桑姆》《苏吉尼玛》《白玛文巴》《顿月顿珠》《智美更登》八大藏戏,还会唱《日琼娃》《云乘王子》《敬巴钦保》《德巴登巴》《绥白旺曲》,一直要把这些世代流传的故事唱遍,不过唱戏的人往往直到老去也唱不完,似乎戏里的人生永远也没有结局。

  玛吉阿米和改桑姨母是赶着人潮去看藏戏的,有藏戏的日子,可以多卖些酒,还可以看热闹。对玛吉阿米来说,看藏戏也是怀念父亲的一种方式。

  唱藏戏的人都是戴着面具的,纯洁的白色是善者,威严的红色是国王,柔顺的绿色是王妃,吉祥的黄色是活佛,半黑半白的是巫女,青面獠牙的是妖魔,眼睛嘴唇有窟窿的白布是村民。一出藏戏,以一鼓、一钹伴奏,戏子们唱着、说着、跳着,在面具下演绎着各种人生。

  玛吉阿米和改桑姨母站在人群的外围,玛吉阿米特地把酒桶打开,想借酒的芳香招来顾客,改桑姨母却摆摆手又把酒桶盖上了,她耐心地告诉玛吉阿米,酒是一定要等到戏散了才能开的,现在大家都忙着看戏,没人会注意的。

  不过这次改桑姨母说错了,在这一开一合的瞬间,三央和阿旺嘉措就都闻到了酒香,他们循着香气从人群的这端寻到那端。阿旺嘉措摸了摸口袋,直奔酒桶,想买一些酒。

  他把皮壶递给了玛吉阿米,玛吉阿米接过壶低头灌酒,并没有看买酒的人。

  玛吉阿米灌满了酒,阿旺嘉措把银子递过去,两只手相碰的一刹那,这才都抬起了头,看清了彼此。

  若不是前世有缘,岂会一眼望穿,将时间、空间、言语都抛却,仅仅一眼,没有言语,却已相爱。

  玛吉阿米手里的壶掉在了地上,阿旺嘉措也定定地站在那里,他们身后正唱着藏戏《文成公主》,文成公主在向松赞干布倾诉,那是一段如歌的戏文。

  银子与酒壶坠地时发出了声响,两人如梦方醒。玛吉阿米手忙脚乱地道歉,脸颊一片绯红。阿旺嘉措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看着酒壶和银子,不时地望望玛吉阿米。

  他把银子重新递给了玛吉阿米。

  他犹豫了一下,试探地问道:“明天……你还来吗?”

  似乎她只要应答一句,一切就都好了。

  她轻声说道:“是啊。”

  阿旺嘉措有些兴奋,故作的镇定与矜持立刻不见了踪影,一直笑着。

  藏戏散去后,阿旺嘉措与三央又去寻玛吉阿米,她们却已经不见了。回贡巴寺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阿旺嘉措完全沉浸在对玛吉阿米的思念中,虽然只是一面,但是她的音容已经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里。三央试着跟阿旺嘉措探讨藏戏的精彩,但阿旺嘉措心不在焉,三央只好作罢。

  夕阳西下,阿旺嘉措的脑海里已经开满了灿烂的云霞。

  那是多美的姑娘啊,任何词汇都无法形容,她是雪山上最隐秘的雪莲,受到最初的雪水灌溉,受到最初的一缕阳光照射,她的一切都是纯洁无暇的,尤其那双宛若湖泊的眸子,那里面映着他的前世今生、一见倾心。

  阿旺嘉措回到贡巴寺,上师端来的糌粑他一口也没吃,只是静静地坐着,时而突然笑一下。夜幕降临,他点亮了酥油灯,火苗驯服地跳跃着,像隐忍的少年的心。他想起了那首常在夜晚响起的歌,他也想写一首歌,一首有生命力的,能够包含对她的思念的歌。

  他把纸垫在一册《甘珠尔》经上,思念顺着笔管,慢慢流淌开来。

  他写了两句,停下来,再写两句,又停下来。心中的情感澎湃起伏,竟不能依从诗体的束缚,他想起了《诗境》,于是索性换了词语,用更为贴心的方式写下了他人生的第一首诗:

  邂逅谁家一女郎,玉肌兰气郁芳香,

  可怜璀璨松精石,不遇知音在路旁。

  月华如水,透过窗棂爬上了人的衣衫。阿旺嘉措把写好的诗读了又读,本已平静的心又仿佛被炭火点燃,他再次写道:

  心头影事幻重重,化作佳人绝代容,

  恰似东山山上月,轻轻走出最高峰。

  写罢搁笔,他的心里畅快极了,那些炽热的情感如同大江大河,在奔腾撞击之后,终于平静了下来。

  外面又响起了歌声,阿旺嘉措走到窗前,望着空中的明月。银色的月光如飘逸的雪,零零落落,将树木幻化成亭亭玉立的姑娘,阿旺嘉措看得入了神,心里默念着:我也有我的姑娘了,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天亮后,他把诗稿装进了口袋,出了贡巴寺。

  贡巴寺外的街道长不过三四里,平常唱藏戏时人山人海,一旦唱戏的人走了,就会立刻变得很冷清。人总是在巨大的喧闹过后,才会感到一丝落寞。

  即便是冷清的,玛吉阿米也还是来了。改桑姨母本来让她今天去给小牛割草,她为了能早点出门,天还没亮就准备好了草料,都收拾停当后,悄悄地出了门。一路上,她又是欣喜又是担忧,心一直紧张地跳着。忽然,她想起一件事,两人第一次正式见面,总该带些礼物的。于是她又折回到家里,可是逡巡了半晌又在口袋里摩挲了许久,还是没有找到什么珍贵的物品。她硬着头皮灌了一壶青稞酒,带着出门了。

  玛吉阿米站在街口,风从贡巴山上吹来,凛冽刺骨。贡巴寺在山前孑然屹立,肃穆庄严。她知道阿旺嘉措来自那里,她的心甚至开始暗暗祈求:他还未受戒。转念一想,他是否受戒,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不禁红了脸。

  贡巴寺的晨钟是在阿旺嘉措身后敲响起的,三央伏在墙头对他挥手。他踏着露水来到了昨天的街上。

  贡巴寺外的商铺零落而小巧,阿旺嘉措也想着送玛吉阿米一样礼物,他一家家地看着,从卖靴子的,卖首饰的,一直看到卖马鞍的,最后他从一位美丽的阿佳拉手里买了一对镶银的松耳石手镯。热情的阿佳拉问他要送给谁,他支吾了半天说不上来,阿佳拉便放过了他,捂着嘴笑了起来。

  阿旺嘉措走在街上,手里拿着镯子,他有些懊恼,自己竟然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觉得有些愧疚,可转念一想,她本是那么美好,他又是那么眷恋她,过多的话语反而惊扰了彼此,不如就此静默、相爱。

  他朝她走了过去,隔着几爿店铺,天光在她身后发亮,姑娘仿佛从天而降。

  她伫立不动,眼波流转。

  “你来了?我也刚到。”所有的等待都已心照不宣。

  “你的名字是?”他有些怯懦地问道。

  “玛吉阿米。”她微笑着回答。

  “你呢?”她反问道。

  “阿旺嘉措,是喇嘛给起的。阿爸叫我阿旺诺布。”他有些感伤地回答道。

  “你多大了?”她注意到了他的脸,不再多问,有意岔开了话题。

  “十四。你呢?”

  “十六。”

  两人低着头,都沉默了。

  玛吉阿米忽然想起手中一直提着的青稞酒,她连忙把酒壶递了过去,阿旺嘉措先是一怔,随即笑了。

  “是你酿的?”阿旺嘉措问道。

  “是啊,刚跟改桑姨母学的,没有改桑姨母酿得好,只酿过一次,不敢拿出来卖,先拿给你尝尝。”玛吉阿米笑着说道。

  “哈哈哈,其实,你是不愿意给我好酒喝吧?”阿旺嘉措顽皮地笑道。

  玛吉阿米有些愠怒:“你要不喝就算了。”说着,伸手就要去抢酒壶,阿旺嘉措一闪,举着壶喝了起来。

  他一口气喝了很多,放下酒壶后大口地喘着气,然后从衣袋里掏出手镯递了过去。

  “这……你……”她欲言又止。

  他在阳光中笑得很开心,她也笑了,两人就这样相互看着,笑着。

  阿旺嘉措回贡巴寺时,外面下起了雨,空气很清凉。在重重的雨幕下,钟声响了,沉闷、悠远。阿旺嘉措的耳边全是雨声,他心中十分欢喜,雨水打在他的脸上,被温热的皮肤暖热,如泪水一般。

  阿旺嘉措回到房间换下了湿透的衣裳,怀里揣着的纸片突然掉了出来。借着灯光,他捡起来看了一下,黑色的墨迹已经在纸的四周洇开了。他无奈地笑了,心想,尽顾着说话了,诗歌都忘了念了。

  他坐了下来,在雨的间隙里,他又听到了那歌声。他拿起了笔,笔是他的,心却是她的。

  意外娉婷忽见知,结成鸳侣慰相思,

  此身似历茫茫海,一颗骊珠乍得时。

  阿旺嘉措刚写完,就有人来叩门。是三央。

  三央端来了热好的糌粑和奶茶。阿旺嘉措起初没有看他,后来借着灯光,发现他身上的氆氇染了色,花花绿绿的。

  “你前些日子去泥里,今天又去哪儿了?成了一头五彩牦牛了。”阿旺嘉措笑着问道。

  “上师让我帮着去画壁画,寺里的壁画又添了很多,我在那儿打打下手,一般都是看熟练的喇嘛们画。”三央回答道。

  阿旺嘉措这才想起来,是啊,贡巴寺的壁画,那些画满了整个墙壁的画卷,无论是斑驳古旧的,还是散发着潮气的,都是那么美丽、恣肆,它们用最简洁的线条和最艳丽的色彩传达着畏惧与崇仰的情怀,质朴、平凡,一生不变地守着一堵墙,就像人的情感,炽热、单纯、坦诚……

  玛吉阿米是作为信徒来到贡巴寺的,她磕着等身长头一步步来到了寺里。阿旺嘉措和三央碍于喇嘛的身份没有直接让她进来。

  等到三人见面时,玛吉阿米的额头已经一片淤青,阿旺嘉措心疼不已,玛吉阿米却说:“这是赎清今世的罪,为来世修福。”她笑着,虔诚而满足。

  阿旺嘉措读过很多经书,懂得佛理,他想着要戏弄一下玛吉阿米,便问道:“你不过豆蔻年华,今世何罪之有?”

  玛吉阿米一下子愣住了,过了很久,她小声说道:“只怕要辜负了别人……”她的心里已经燃起了一支蜡烛,她紧咬着嘴唇,使出全身的气力,想吹灭那火光。

  偶尔逃逸的阳光在壁画上跳动、发亮。玛吉阿米走过去,想去触摸,三央刚要去制止,她的手却忽然停住了,手掌在空气中无限尊崇地缓缓移动着,似乎人已经穿越了时空。

  三个人看的是旧壁画,由于年代久远,已经黯淡发黑,但仍然很精美,仿佛藏于地下的斗彩瓷,静动兼蓄,鲜明张扬,有着强大的生命力。

  大殿里人声稀疏,多是诵经声与朝拜信徒的六字真言。酥油灯的气味有些腥,淡淡地飘在空气中。

  玛吉阿米以前曾和父亲看过壁画,那时她还小,阿妈已经不在了。阿爸抚摸着她的头发,伤感地说:“这些壁画原本如此,千年不变,但是要有缘才能看到。漫长的等候,只为一面之缘。”

  现在,她又一次伫立在壁画前,阿爸已经不在了,身旁站立的是另一位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子。

  玛吉阿米扭头看着阿旺嘉措,把阿爸的话又说了一遍。

  阿旺嘉措没有回答她,只是紧紧地攥着她的手。

  三央迫不及待地把他们带到一幅新的壁画前,那是莲花生大士像。莲花生一如十六岁的少年,眼眸清澈,面容秀美,莲花迎风怒放,像鲜血一般绚丽。

  三央不无得意地说道:“这里的壁画用的都是纯天然的颜料,红色的是珊瑚,蓝色的是青金石,绿色的是松石。它们千年不坏,除非败落。”

  阿旺嘉措在那一刻,有如醍醐灌顶,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不能抵达永久的遗憾。

  寺里的光线很弱,阿旺嘉措望着玛吉阿米,她娴静如剪影一般,如诗如画。

  他心中回响着一个声音:要和她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有一种感情会长久地蛰伏在人的身体里,像蝉一样,历经十余载的岁月,在破土而出的那一刻就开始为燃烧生命而歌唱。

  那便是,爱情。

  阿旺嘉措经常读完了经就出门四处走走,认识了玛吉阿米后,就经常去她家附近。今天的经书似乎格外乏味,他读了两句便觉无趣,悄悄地溜了出来,走着走着又到了玛吉阿米家。他轻轻叩了几下门,玛吉阿米疑惑地探出头,一见是他就笑了。

  她把阿旺嘉措让进了家里,改桑姨母不在,只有她自己在家。阿旺嘉措刚一坐下就听到外面传来的玄子声,琴声时而如清泉流淌,时而如瀑布骤然落下,混入的老迈的歌声更是让人动情。

  阿旺嘉措激动地站了起来,这不正是自己夜夜在寺里听到的歌声吗?

  ……

  姑娘

  我是多么希望多么希望

  我连同这爱

  一起在佛前坐化避过岁月的问

  ……

  他们一起静静地听着,都沉浸在了歌声里。

  他们找到了那位热巴④。他是热巴也是邦古⑤,精神矍铄地坐在街角,年纪已经很大了。

  阿旺嘉措走近了他,低下身恭敬地问道:“您唱的曲子叫什么名字?”

  “《姑娘》。”

  “多美的曲子啊!”阿旺嘉措赞叹道。他立刻到临近的店铺里买了一条哈达,疾奔回来,双手捧起献给了老人。

  “我没什么好送给您的,只有一颗倾慕之心。”阿旺嘉措说道。

  老人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他接过哈达,说道:“年轻人,我不要他们施舍我金钱,因为那些够不到我徘徊的灵魂,唯有相知的心,听懂这支歌,那才是我要的。”

  老人说完,又笑着问阿旺嘉措:“年轻人,你想学琴吗?”

  阿旺嘉措摸着那柄古旧的琴点了点头。

  “您能唱别的吗?”他从怀里掏出几日前写好的诗。

  “我没去过寺庙,不认得字。”老人摇摇头。

  阿旺嘉措便念给他听,他还是摇了摇头:“莫不如你自己学会了,弹唱给这位姑娘听?”

  阿旺嘉措回过头,玛吉阿米正用湖水般温柔的眼神看着他。

  老人名叫次旦,阿旺嘉措十分尊敬他,跟他学习曲谱、弹奏,亲切地叫他“次旦阿爸”。次旦阿爸也把阿旺嘉措看做了自己的孩子,尽力教授。阿旺嘉措学得认真,极得他的欢心,三个人其乐融融,整天笑声不断。阿旺嘉措自从来到贡巴寺,已经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你有多爱那位姑娘?”次旦阿爸问。

  “我是回答不出有多爱的,次旦阿爸,就像是我的心只有这么大,但是有人进来了,我便为她造了一间屋。那一砖一瓦都是坚固而永恒的,这间屋是她的,若是她走了,那么经过这间屋的风、太阳、月亮、云朵都是她的。这是改不了的。”阿旺嘉措回答。

  次旦看着阿旺嘉措,仿佛看到了旧日时光里的自己,为爱成痴。

  改桑姨母对玛吉阿米视如己出,虽然玛吉阿米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酿酒,打理家务,但改桑姨母一个人孤单太久了,忽然间多出了一个女儿,她对上苍说不尽的感激,家里大大小小的活她都和玛吉阿米抢着干,尽量不让她动手。

  玛吉阿米在藏戏会上遇到阿旺嘉措被改桑姨母看见了,她见两人情投意合,没有打扰,躲进了人群里。

  夜深人静,她睡在玛吉阿米身旁,问她那人是谁。

  玛吉阿米起初不肯承认,改桑姨母就找话去套,玛吉阿米隐瞒不过,就把事情都说了。

  改桑姨母听完,心里很是安慰。她嘱咐玛吉阿米,一定要带那人回来让她瞧瞧,要是瞧对了,这门亲事就算定下来了。

  玛吉阿米满心欢喜,对姨母充满了感激之情,想说些感谢的话,却红着脸什么也说不出,只是紧紧地搂着她。

  转眼间到了冬天,贡巴寺下雪了。

  阿旺嘉措一直跟次旦阿爸学琴,从盛夏学到秋末,直到入了冬。他的琴艺还不够纯熟,但演奏自己的曲子已经没有问题了。

  这一天,阿旺嘉措、三央一起来到了次旦阿爸家。阿旺嘉措希望三央能来见证自己的爱情。

  阿旺嘉措开始调试琴弦,玛吉阿米则为每个人倒上了一杯醇香的青稞酒。

  阿旺嘉措试弹了几下,然后,轻声唱了起来:

  邂逅谁家一女郎,玉肌兰气郁芳香,

  可怜璀璨松精石,不遇知音在路旁。

  心头影事幻重重,化作佳人绝代容,

  恰似东山山上月,轻轻走出最高峰。

  如果说诗歌是美丽的瑰宝,那么音乐就是光芒,只有在光芒的照射下,瑰宝才能绚丽夺目。音乐是引子,将诗歌中潜藏的万千感情,从笔墨间徐徐导引出来,让听到的人沉醉其间,不可自拔。

  不知什么时候,屋中又多了一个人。阿旺嘉措专心致志地唱着,没有在意。

  玛吉阿米看见了,慌忙说道:“改桑姨母,您也来了。”

  “是这美妙的曲子,把我吸引来的。这人,就是你说的阿旺嘉措吧?”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阿旺嘉措。

  阿旺嘉措立刻放下了琴:“改桑姨母,您好。”

  改桑姨母见阿旺嘉措眉清目秀还弹得一手好琴,心中已经有了好感。她问道:“这歌是谁写的啊?”

  玛吉阿米抢着说道:“是阿旺嘉措。”

  改桑姨母看着阿旺嘉措笑了起来,她显然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才情、礼貌、儒雅,样样都好。

  她笑着:“小伙子,再唱一曲,我就让你娶了玛吉阿米。”

  琴声、歌声再次响起。玛吉阿米红着脸,跟着唱和,拍手。爱人、诗歌、父亲的琴、亲人,眼前的一切,都再好不过。她,沉醉了。

  马头琴在风中奏响。铅云沿着天际直压过来,半边的天还是清澈瓦蓝的,阳光继续照耀着一望无际的大地,泽被着苍生。

  蒙古准噶尔部的汗王噶尔丹,正坐在华丽的大帐内,下面站满了文武大臣。今天,是他的五十岁寿辰,他效仿成吉思汗,下达了集合命令,然后闭上了眼睛。稍后,他开始数数,数到一百后就伸直一根手指,等十根指头都伸直了,他才慢慢地走出了大帐。

  他的人马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阳光下,旌旗猎猎,铠甲分明。他按着腰刀,又向前走了两步,满意地笑了。

  铅云继续游移,阴影渐渐遮住了旌旗下的人马,他们如退潮的水一般隐没在了黑暗之处。

  第巴桑杰甲措派来的济隆呼图克图已经占卜完毕,他恭恭敬敬地把结果写在了黄绸缎上,那是大军南下作战的日子。

  济隆呼图克图是康熙皇帝要求五世达赖派来劝说停战的,但实际上他只是一个幌子。

  一切都是五世去世后桑杰甲措的政治安排:一、借助噶尔丹从侧面给皇帝施压,让皇帝惧让自己三分;二、可以给在西藏分权的硕特部施压,若噶尔丹能牢牢地掌控整个青海,威慑西藏,赶走和硕特汗王,自己便可以独揽西藏大权了。

  噶尔丹看了下济隆呼图克图选定的日子,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大军,他踌躇满志,登上了最高处,手扶着刀柄,迎风说道:“明年,最迟后年,不,还是明年吧,我将再次出兵!”

  济隆呼图克图双手合什:“佛保佑你。”

  乌云完全遮蔽了太阳,四下一片昏暗。轰隆隆几声巨响过后,大雨瓢泼而至。

  注释:

  ①邦典:藏族妇女喜欢的彩裙,织有横纹图案,系在袍子的前腰上。

  ②玄子:日喀则地区民族乐器,有三根弦。

  ③滂噶尔:又名船形乌头,藏药。生长在高山乱石中,主治胃炎、肝炎、肾炎、肠炎。

  ④热巴:藏语,歌手。

  ⑤邦古:藏语,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