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暮衡出来的时候,秋晨正站在走廊的转角处等他,见到他便又是温婉地一笑,“他们有没有罚你酒？”r
“没有,走吧。”他仍旧拿着她的东西,两个人并肩乘了电梯下楼。r
他问清楚她家的地址,便专心致志地开车。r
他的车是一辆沃尔沃,出了名的安全系数高,外面的狂风暴雨里,车内显得格外安静温暖。r
秋晨只觉得累,靠在椅背上怔怔地看着玻璃窗上不断流淌着的雨帘。r
“有什么事情不顺心吗？”等一个红灯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问。r
“还行,就是工作上的事呗。”秋晨轻描淡写地答。r
答完了,发现他转过了头,神色极为认真地看着她。r
她便也跟他对视。r
奇怪的是,他并不犀利的目光里,反而有种能把她看穿的力量。他的眼神很柔和,她却觉得自己毫无遮掩一般地,被他看透了自己的心事。r
她心虚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躲开他的目光。r
车子再发动的时候,她似乎听见一声轻微的叹息。r
很轻很轻,几乎被发动机的声音掩盖。r
可她还是听见了。r
这声叹息,像是叹进了她的心底里。r
他车开得很稳,一路上不紧不慢,几乎从来不抢道。r
秋晨看着他的手指,白皙而细长,牢牢地抓着方向盘,似乎很用力的样子,小臂上渐渐有青筋暴起。r
再从后视镜里看看他的脸,他正皱了眉头,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额角有一层微汗。r
她看着他愈发苍白的脸孔,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r
“你……是不是不舒服？”r
“没有。”他语速很快地答。r
她便不再问,只是靠回椅背上,静静地看着前方密密麻麻的车流。路上有些堵,他却也没有半点着急的样子。她倒觉得沉默地有些尴尬,便轻声地说：“要不听音乐吧。”r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接着便点点头,拧开了车里的音响。r
巴赫的大提琴组曲。r
大提琴的声音时而浑厚时而清丽,在这个气氛胶着的雨夜里回荡。r
她再一次抬头看了看他,他正好也从后视镜里看着她。r
四目相接的那一瞬,她又一次躲开了。r
一路上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觉得空气里有股奇异的感觉随着琴弦上的音符慢慢流淌着,沿着车里密闭的空间四处循环,将她层层地包围起来。r
“你也喜欢巴赫？”秋晨终于忍不住问。r
“嗯。”纪暮衡点点头,眼神依旧定在前方的道路上。r
“为什么喜欢巴赫？”r
“喜欢就喜欢了,哪有为什么。”他一边操纵方向盘转了个弯,一边很随意地答。r
“我有个朋友说,他喜欢巴赫,是因为巴赫严谨,最有大师风范。”r
“是啊。”他状似漫不经心地回答。r
秋晨发觉他的眼神似乎有些闪烁,于是便不再问,只是把从后视镜里看着他的目光收了回来。r
秋晨家离得不远,很快就开到了。r
纪暮衡停下车,一边开车门一边说：“你等一下,我去拿伞。”r
他冒着雨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把雨伞,再绕到秋晨这边给她开门,小心翼翼地用伞遮住她的头顶。他的一手扶着车门,一手撑着雨伞,身体和车子之间,搭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形的空间。r
秋晨一下车,便感觉到暴雨中的丝丝寒意,不禁缩了下脖子,刚抱起了手臂要举步,便有一件外套罩在了她的身上。r
“走吧。”他转身关了车门,两个人冲到了雨中。r
不过是短短一两百米的距离,他的半个身子,就完全湿透了。r
秋晨站在家门口,看着他有些狼狈的湿发,由衷地觉得不好意思。r
“进来把头发吹吹干吧。”她很诚恳地说。r
“不用了。”他却微皱着眉摇摇头,“等下出去还是一样湿透。”r
“那要不要坐一会,等雨小点了再走？”r
“没关系。这雨估计一时半会也小不了。”他依旧婉言谢绝,“我先回去了,你早点休息。”r
说着,他便匆匆告辞离去。r
她有些奇怪地站在门口怔了片刻,才发觉自己还披着他的外套。r
那是一件藏青色的西装,做工考究面料上乘,看不出什么牌子,应该是度身定做的那种。他不用香水,衣服上还是上次闻到的,一点若有似无的淡淡味道。口袋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只是塞着他的领带。r
他用的是登喜路,英国绅士的牌子,非常适合他。r
大雨下了整个周末,秋晨沮丧地取消了本来计划好的拍摄。因为惹火了摄影师,下一次的拍摄也没安排好。r
只是她已经无心再管这些,满脑子想着的都是星期五晚上听到的消息。r
从顾家出事的时候开始,她跟爸爸的关系便陷入冰封。r
她的心理医生李菲告诉她,她其实只是试图通过把愤怒转移到爸爸身上,来缓解自己的痛苦。r
她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也许吧,她埋怨爸爸当年没有及时出手相助,埋怨他冷血无情,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该怪谁,该恨谁,她只是找了个发泄的出口而已。r
而如今,爸爸却找到了真正该怪的人。可她同样无能为力。r
为了分散精力,她把白天的时间统统花在了整理房间打扫卫生上,晚上就泡一杯茶,躺在沙发上看美剧,开着电脑,偶尔去瞄一眼。r
她的MSN上有上百个人,在线的也有几十个,可一个一个看下来,却不知道找谁聊天诉苦好。r
有一个头像始终灰着,一反常态地整个周末都没有上线。r
从星期五晚上开始,秋晨便失眠。每晚熬到夜里两三点才能睡着,满脑子纠缠着的思绪,乱成一团。r
因为没有睡好,星期一她到得很晚,随便整理了一下手头的工作,就发现已经快十一点了。r
她拿起手边的纸袋上楼,里面装着纪暮衡那晚落在她那里的西装和领带。r
他的助理小叶看到她就甜甜地笑起来,眼神相当的暧昧：“秋晨姐,纪先生不在哎。”r
“这么早就出去吃饭了？”r
“没有。他生病了。”r
“生病了？”秋晨惊讶地问,“什么病？”r
“他没说,只说自己在医院呢,今天不能来上班。”小叶一脸心疼地说,“刚才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嗓子都哑了,不知道是不是感冒了。夏天感冒最难受了。”r
秋晨若有所思地看看自己手上的纸袋,难道是那天淋雨回去的原因？那自己岂不是罪过大了？r
“这件衣服是他的,麻烦你帮我给他。”秋晨低头想了想,还是把东西交给小叶比较好。r
“好的。还有什么吗？”小叶抬头欲言又止地看看她。r
“没什么了。”秋晨笑笑,待会自己给他发个短信好了。r
临走的时候,她不经意地看见纪暮衡门上的那幅风景画。r
单纯干净的海景,似曾相识。r
“小叶。”她又折回来,“你们纪先生,平时用MSN吗？”r
“啊？没有啊,至少我从来没听说过。”小叶又一脸暧昧的笑,“要不我帮你打听一下？”r
“不用不用。”秋晨赶快落荒而逃。r
她一直在犹豫要怎么发短信给他,好歹表达一下慰问,可连着编了好多条,都觉得不满意,不是太暧昧,就是太冷漠。工作上的事情再一忙,等她静下来,都已经晚上了,估计他可能已经休息了,便只好放弃。r
她回家又发了几个邮件去美国,刚打算睡觉,发现萧远山上线了。r
“这么晚还在？”他先打招呼。r
“怎么周末都没看到你？”r
“有事出门了。”r
“噢。去哪儿玩了？”r
“没去哪。”他只是随口一答,“你呢？上次说周末要去拍片子,拍得怎么样？”r
“下大雨没拍成,郁闷死了。”r
“你怎么每次片子拍得不好都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r
他开玩笑,秋晨恨恨地说：“讨厌,我是编辑哎,拍得不好当然郁闷。”r
“别太介意,以后再拍就是。”r
“没有以后了,我得罪了摄影师,他估计不会跟我合作了。”r
“那也没什么,世界上摄影师多的是。”r
“可江伟只有一个,没人能代替。”r
他笑了一下,“钻牛角尖了不是,哪有什么人,是不可替代的？”r
“不解风情的男人。你就没遇到什么人,是念念不忘不可替代的啊？”r
秋晨敲了回车键,才发觉自己的话,似乎有点过。在网上说话时,她似乎经常有点不经大脑,尤其是跟他。r
果然,他又不说话了。r
秋晨赶快打字：“不说这个,咱们……”r
刚输入到一半,他回应了。“不可替代的不知道,念念不忘的,遇到了。”r
几乎是下意识地,秋晨删除了原来的内容,重新问：“什么人？”r
“一个并不是很熟的人。”r
陡然间,她觉得心底被什么东西猛烈撞击了一下。r
似乎被直觉引领着,她又问：“什么样的人,让你动心了？”r
等着他回应的短短的几十秒里,她只觉得自己的心上上下下地翻了几个滚。r
他说了很长的一段话过来。r
“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很和善很友好,有时又很忧郁很有距离感。我没见过她几面,但是每次见,都有种奇怪的心跳的感觉,觉得……很想保护她。”r
犹豫了半天,秋晨干笑了两下：“一定是个美女吧。哈哈。”r
“美。”他言简意赅地回答。“只是难以接近。”r
“也许她心里有别人。”r
“我不知道。也许吧。她的眼神里,总有些让人不敢看的东西。”r
秋晨呆了一呆,终于下了狠心一般,问了个不着边际的话题：“你一般系什么牌子的领带？”r
等他的回应时,她设想了无数可能性。r
他也许会莫名其妙地说,问这个干嘛？r
他也许会开玩笑地说,你思维可真跳跃。r
又或者,他会非常认真地说,登喜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