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梯狭小的空间中,他们心中都觉得不太自然,这样突然如其来的单独相处,平添了一种尴尬和暧昧。
“今晚吃得还好吧?”似乎是为了打破这种气氛,许桥开口找话说。
“我如果说不好,那么是不是辜负了你这位书记大人的一番心意。”余曼盯着许桥,雨帘似的眼睫闪动着,狡黠地反问。
“你们总归是客,招待好你们是我应该做的。”许桥避开她的目光,觉得电梯上行得太慢,“看你不太说话,以为你不太喜欢这里的饮食味道。”
“我有吗?”余曼依然用同样的表情反问着,“我似乎也说了不少的话吧。那是你没有注意到我吧?至少,我还问过你一句话,你没有回答。”
“什么话?”电梯开了,许桥抢先出了电梯,忘记了注意他的绅士做派。
“我问你,如果我跟聂冠军真的像你说那样出色,那为什么当初你对我不理不睬呢?”余曼加快了脚步,才能够追上许桥。她差不多跟他一样高,走在许桥身边,因为走得快有些呼吸急促。“大学四年,在学生会工作三年中,前后一起有二三十位学生会干事吧,只有你似乎从来不搭理我。我不知道你是不喜欢跟我说话,或者根本就是对我有意见?”
许桥没有回答,他也没有看她,他们已经走到了总台为他们准备的房间。服务生等候在门口,微笑着把他们迎进去。许桥叫住了想离开的她:“你帮我搜索一下西川卫视好吗?”
“对不起,先生,我们宾馆无法收看西川卫视。请问先生还有什么需要吗?”服务生礼貌地说。
“谢谢你。没有了。”许桥失望地说。
等到服务生掩好门离去,余曼的眼睛幽幽地凝视着他:“你怕我。怕跟我单独相处。”
许桥有几秒钟的慌乱,因为被对方看穿了他的伎俩。他的慌乱助长了她的嚣张,同时,她感到非常有趣,并且自信满满。“你让我今晚充满快乐,特别是现在。这让我感到我没有被忽视。”她促狭地说。
但是这是她的失误。
她没有掌握好这个度,她的过分轻松和捉弄让许桥从那种暧昧的紧张中解脱出来,他迅速恢复了镇定:这是一个具有巨大击穿能力女人。她还是像以前那样美丽、诱人、高贵和优雅。岁月无法磨蚀她的容貌,只会给她增添更多迷人的风情,她的美丽至少还可以保持一百年。这也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被她的家庭宠坏了,被女佣、厨子、外婆和她的父母宠坏了,被财富宠坏了。她天生就拥有巨大财富,这让她一辈子也无法深刻地体会人生,同时,她天生丽质,这是她战无不胜的利器,她可能从来没有遭遇过真正的失败。许桥再次恢复了他那种习惯性的思考。
“任何人都无法忽视我们余同学的美丽,除非他是白痴或者天生的盲者。”许桥故意露出一副夸张的严肃表情,凝重地说,“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在大学时期,许同学也是你的倾慕者之一。只是由于他天生的木讷和自卑,他一直羞于启口,因此深深地埋葬了这一段珍贵而美丽的年少真情。”
“真的吗?”市委书记的这种表情把余曼逗得咯咯地娇笑起来,“种树的最佳时间是二十年前,次好的时间是现在。许同学,似乎现在还不算相见恨晚。”
“可惜名花有主,明珠泪还。”许桥笑了起来,“何况现咱们余同学身家亿万,名满西川,哪会将凡夫俗子看在眼中?”他现在比刚才轻松自如多了,而且是一种真实的轻松愉悦。同时,他发现自己似乎喜欢这种对他来说非常罕见的暧昧对话。余曼身上那种淡淡的幽香开始在房间里弥漫,这让他有些沉醉。
“许同学可不是凡夫俗子,而是堂堂的商州市委书记。”余曼刚才只喝了一小杯纯水,但现在她白皙的脸上浮出淡淡酥红来,眼波流转,宛若醉酒。看得许桥心里一阵悸动,急忙收摄心神,笑着说:“一个小小的市委书记,在叱咤西川商界的余氏集团眼中,值不了多少钱的。今日流行的价值观,是商人的价值观,早已不是什么官本位,而是钱本位了。所谓成功,便是金钱的成功。我这市委书记不过是组织任命的,有朝一日,这顶官帽肯定会还回去的,时间迟早而已。而余总你所拥有的金钱,那是实实在在的私人所有,可以传诸子孙,遗传万年而不可夺也。”
“真的吗?”余曼似乎喜欢这三字反问,或者只是一种女儿态。她的眼神默默沉凝下来,嘴唇又一次好看地抿紧,迟疑了一下,说:“你知道驯象吗?当大象小的时候,驯象师把它拴在一棵小树桩上。不愿受到羁绊的小象总想挣脱它,但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最终,小象放弃了这种徒劳的努力,接受了自己被树桩禁锢的命运。等到小象长成大象,挣脱树桩对它来说已是轻而易举,但小时候挫败的印象是如此强烈,已经形成思维定式,丧失了挣脱的欲望和勇气。对权力根深蒂固的崇拜和恐惧就是国人的思维定式,我也不例外。”
余曼的话让许桥感到震惊,她脸上认真的表情也让他难以面对,房间的空气似乎在这一瞬间窒息。许桥轻咳一声,苦笑着说:“好了,不说这些深刻沉重的话题了,咱们换换。余总,今天邱市长向你推荐的项目,你有没有感兴趣的?”
“小青山水坝工程。”余曼迟疑一下,决定说实话。在酒桌上她一直很好地掩饰着,对邱仲成推荐的几个项目都不置可否,不露出任何一丝特别的兴趣。
“啊,为什么不选择商州世纪商城呢?我觉得这跟你们在省城的连锁商场很合适啊。”许桥再次吃惊,他迟疑了一下,也决定跟他说实话:“小青山水坝的背景很复杂,牵涉很广,我劝你最好不介入这个项目。”
“但是它能赚钱。”余曼很快地回道。在这瞬间,她回复到一个精明干练、果断冷静的商场强人。同样,在这一瞬间,许桥突然有种说不清的预感,似乎,他将和眼前这个女人,他的同学,会有些难以言说的故事。
“赚钱是最重要的,余总这话对。”聂冠军总算及时地出现了。他没有失信,差不多刚好是十分钟。
许桥和余曼不约而同地对望一眼,似乎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同时在两人心中闪过。
“对于政府官员来说,他可能考虑一件事所有的正面成绩与负面影响,他必须权衡得失,甚至有的时候会因一个偶然的外来因素做出取舍,但对于商人,最高原则和最低原则,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件事能否赚钱……”显然聂冠军今晚情绪很高,但显然并不是仅仅因为他们仨同学的聚会。他一走进房间,就开始滔滔不绝地演讲。
接下来半个小时基本上都是聂冠军一个人自由发挥的时间。晚上他肯定是客人中喝酒最多的人,同时,他几乎也算是整个酒席上喝得最多的人。他跟每位官员豪爽地碰杯,但并不是谦卑地敬酒,完全是显示他的酒量和自信。他们三人开始回忆大学时的一些情节,许桥和余曼只能偶尔插上一两句,作为主人的商州市委书记和西川最美丽富有的女人,似乎都一齐回到了二十年前,成为两位正在听候指示的学生会干事,而聂冠军,就是他们意气风发的学生会主席。任何时候,同学相见总会有很多兴味盎然的话题,但这一次,聂冠军觉察到了两位听众有些心不在焉,他有些奇怪,不明所以。最后,余曼优雅地用手掩嘴,打了个呵欠,这个动作很小,但两个人男人都注意到了,于是,他们对看一眼,礼貌地告辞。
“下面如何安排?酒吧,肯定是不适合你的身份的。”聂冠军在走廊上自问自答,否决了自己第一个提议,然后决定采用很二个提议,“还是去我的房间喝会儿茶吧。”
许桥再次叫来了服务员,去他的房间拿来了他的茶。他现在也暂住在商州宾馆,跟他们楼层不同。他只对于喝茶有些讲究。宾馆那些袋装茶,他是从来不碰的。
“汪总呢?”许桥和聂冠军回到总台为聂冠军准备的房间,惊奇在发现汪飞并不在。这是一个套间,但两间卧室的门都打开着,而且没有亮灯。汪飞也不可能这么早就睡觉。
“赌博去了。刚才我就是因为要送他。不到十二点,他肯定不会回来。”聂冠军的回答让许桥大吃一惊,“翻牌机,你应该听说过吧?”
“啊,就在商州?”许桥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纯粹是条件反应地问。
“对,就在许大书记管辖的地盘内。”聂冠军怪笑着看着他,“而且生意一直不错。今天两百多台机子全满的,不是老关系,老汪今晚还玩不了。”
许桥沉默起来。这是一种明令禁止的电子赌博,他以前经常在西川电视上看见各县市警方的扫荡行动,但那时,这些不法活动与他毫无关系,最多在工作报告中提上一笔,但现在,他肯定不能无动于衷。
“在考虑打击行动?呵呵,许大书记,我还是劝你暂安勿躁,打听一下对方的背景再说。”聂冠军完全了解他这位同学,毫不在乎地劝他,“当然,我知道你的脾气。别人或者会不了解,会认为你软弱保守,但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就算你要对付它,也不急在这一时。就算它今晚出事,上央视曝光,责任也找不到你身上来,你毕竟刚来乍到。当然,我也希望你这糊涂一直装下去好。想想凌明山为什么都没有动它吧。”
这提醒了许桥,他决定暂时不去考虑它,但并不表示他会装作不知道。他想了想,问:“你们自己就是弄这个的啊,这是一种概率游戏吧?明知道最终会输,那为什么还要玩呢?”
“我不是老汪,我也从不玩这个,所以我不能给你标准答案。”聂冠军用他那一贯的标准说话方式回答,“当然,我可以推测:老汪需要放松。他平时的精神压力太大了,工作的时候高度紧张。我们这个行业竞争其实是非常激烈的,一点儿不比你们那些权力斗争逊色。你们可以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来默默等待一个机会,而我们,三天五天,甚至几个小时落后于对手,就可能被淘汰。我亲眼见过这样一件事,一家公司用了八个月,集中了所有的人力物力,投资了几百万元,搞了一个集成软件出来,卖给下游一家开发公司,上午本来已经谈妥准备签订合同了,但是午餐时间到了,他们决定先填一下肚子再说。就在饭桌上,他们接到了对方的电话,告诉他们,另外一家公司找上门来,他们推出的产品更加合理,功能更强大,这笔生意告吹。仅仅一个小时,或者不到,八个月的辛苦,几百万元投资全部化为乌有。这不像农业、工业产品,这家不用,可以有另外的下家,最多价钱上损失一些,我们这个行业,淘汰就意味着死亡,换代升级就意味着价值为零。这太残酷了。”
“放松的方法也有很多,不一定非得如此吧。这总是违法的事。”许桥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如果飞宇公司在商州建厂,那么,这位汪董事长看来会经常光顾这个赌场了。
“如果赌博能够让老汪恢复状态,并且从中找到快乐,那么,我就会支持他去赌博。当然,我会控制他赌博的金额。实际上他自己在这一点上也做得不错。”聂冠军完全了解许桥现在在想什么,但他理直气壮地对汪飞进行声援,“正像不能用道德标准来衡量一位政治人物一样,你也不能用通常的是非原则来评价这些可以称为天才的IT人物。汪飞绝对称得上我们这个行业的天才。当年他们公司还刚刚起步的时候,我就慧眼独具地发现了他们的价值和前途,这可能是我这一生做的最有价值的生意。所以,我在任何时候都会关心、保护他,甚至不惜用某些另类的办法来娱乐他,就是如此。当然,我理解你的想法,我可以严肃认真地告诉你,你什么也不必顾忌。如果有朝一日,你在赌场中跟他见面,你只用装作不认识他,这就够了。然后你照章办事,对他处以正常的罚款。就是这么简单。而且,你也不必有什么歉疚。因为,喜欢赌博的名声,对于老汪来说,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不良影响,我们跟你们这些政府官员不同。同样,他如果遭到治安处罚,也并不会对他在我们公司地位和权力产生影响。”
许桥摇摇头,他这位同学总是让他无言以对。他处理问题就是这么简单直接,但许桥不得不承认很有效,而且似乎是最合情合理的。可能某一天,这位汪董事长真被警察从赌场带走。他笑了笑:“他能够跟你合作,难道不同样是他的幸运?”
“是的,这是缘分。或者说是老天对于强者的回报。”聂冠军扬扬自得地说。然后,他安慰性地加上一句:“当然,我们许大书记也可以算是你们这个行业的小天才。”
“呵呵,难得聂大哥夸人啊。”因为没有外人,许桥完全放松了自己的情绪,他们之间那种深厚的友情重新回来,几个月没有见面的一点淡漠消失了,彼此变得随便。“今天心情不错吧。我这些下属全都在卖力讨好你,感觉如何?”
“很好,完全是我的理想状态。所谓朝中有人好当官,做生意也是这道理。只要你这位市委书记立在这里,就是我的护身符,这就是我为什么巴巴追来商州建厂的原因。你知道,省城周围的卫星城市有七八个,你们商州并非最佳选择。”聂冠军龇牙咧嘴,做出一副无耻的样子坦白说。
“但是违法乱纪的事千万不要做。”
“你什么时候看见我这样了?当然,刚才那种赌博的事不能算。”聂冠军义正辞严地反击,“你担心你的官位,我还更看重我的投资呢。我才不认为一个市委书记的官帽比我们飞宇公司几千万元的投资更重要。当然,你肯定不这样认为,很多人也不这样认为。许小天才,你放心,我不仅不会做任何一点违法乱纪的事,甚至一点小便宜也不会占你们商州市政府、开发区的。我只借你的势,绝不用你力。这是运用权力的最高技巧。有个词不是叫‘趁势而为’吗?说的就是做事的最高境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