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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初遇,那个怪异的男人


  我第一次见到陆薄言,是在十七岁,关于最初和他相识的那些零散记忆在我脑里已经有些断断续续,有时候像是断了片一样,会忽然忘了我们究竟认识多少年,但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第一眼见到他时的模样——大红色轻薄羽绒服,拉链规规矩矩地由衣摆拉至衣领,衣帽裹住他的脑袋,衣领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略带迷茫的眼睛——而那天,外面将近四十度的高温,是本城有史以来最热的一个夏天。

  他盯着我看了数秒,才用沙哑的声音不情不愿地开口:“有事吗?”

  那种由内散发出来的拒人千里的冷漠让我情不自禁地吞了下口水,我用最快的速度组织好措辞,指了指顶上的天花板,说:“不好意思,我家卫生间平顶已经漏了大半个小时的水了,可否请你……”

  我向他眨了眨眼,想他应该能懂我话里的意思,不想他只是维持着刚才的姿势,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面无表情,那双还算清亮的眼睛由始至终没有起过一丝波澜,过了半晌,他才再次问我:“你家卫生间漏水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一听,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我刚才表达的不够清楚,还是这家伙的理解能力有待提高?但见他的样子,也不像是故意揶揄我的,我只得深吸一口气,缓慢地向他解释:“可否请你先暂停使用卫生间,并让物业来检查一下?兴许是哪里水管漏了。”

  时间就如同静止了一般,他那双漆黑的眼睛带着审视的意味看了我许久,直到我尴尬地笑了一声,他才不紧不慢地往后退了一步,接着砰的一声,眼前的门毫不留情地被关上了……

  虽然那并不是一次多愉快的初见,但好在后来家里的卫生间再也没有从平顶漏水下来,我也就将这一段插曲抛到了脑后,可没想到,大约一个星期后,我们又见面了。

  如果不是他突然开口同我说话,我是万万不会将身边那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男人和那天把自己包成粽子的奇葩男人画上等号的,但是很奇怪,我居然记住了他的声音,甚至在他一开口,我就知道这家伙就是住在我楼上的“楼友”。

  “小姑娘应该可爱一点,怎么能这么暴躁?”他冷不丁的声音传进我耳里,我下意识地四下望了望,确定周围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才重新看向他。

  他皮肤很白,在白炽灯下白得近乎病态,有一双勾人的桃花眼,眼睛明亮通透,虽然比我高将近一个头,但此时他斜靠在电梯上,与我平视。我看了他半晌,心里只冒出一个念头:他母亲在生他的时候一定搞错了性别。没错,他长得很好看,我只能用“好看”这个词来形容我最初见到他时的感觉。

  “你是楼上的那个家伙?”我很不客气地将他上下打量,他太瘦了,两条笔直修长的大长腿直让女人汗颜。

  他闻言几不可见地一皱眉,说:“这样都能认出我?我那天明明……”

  “你的声音很特别,我记住了。”我打断他,转了个身和他肩并肩。

  他不说话了,但我觉得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我身上打转,末了他似乎低声叹了口气,说:“你真是个脾气古怪的姑娘。”

  我想他一定看到了小区门口那一幕,有个七八岁的女孩拼命拉扯着我的衣服要我买她手上的花,我被她逼急了,恶狠狠地恐吓她:“你要是再不放手,我就把你扔去喂狗。”

  许是我的样子和语气都太吓人,那个女孩有一些迟疑,趁着这个空当,我迅速摆脱了她。

  没承想这一幕居然被楼上那个奇怪的男人尽收眼底。

  我脾气古怪?关上电梯门的那一刻我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狭小的缝隙内,四目相对,他的眼睛微微一弯,好似在笑。

  站在安静的走廊上,我恨恨地咬了咬嘴唇,心想:到底是谁比较古怪啊?!

  家里的大门并没有关严实,老远我就听到我爸嘘寒问暖的声音,走近一看,果然,那个女人的女儿又来了,自从我爸跟我妈离婚之后,他就火速交了女朋友。现在,两人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对方不及我妈一半好,但我爸就是看上了人家,就算多一个拖油瓶也毫不在意,对她可谓情深意长,对我妈薄情寡义。

  “澜澜,回来啦?快,洗个手吃饭了,今天爸爸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在我来回进出了几趟房间后,我爸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我想笑,但到了嘴边只剩下冷笑。

  “是我爱吃还是她爱吃?”我朝饭桌上那女孩儿努了努嘴,说得毫不客气。女孩儿叫徐颖,和我同岁,即将成为我爸的继女。

  我分明看到我爸的脸陡然一黑,心里莫名的快感像病毒一样滋生。自从我妈走后,我们父女两个就只剩下彼此伤害了,虽然大多数时候,我连我爸的人都见不到。

  “澜澜,你们是姐妹,要互相爱护。”

  “姐妹?我不记得我妈妈还给我生了什么姐姐妹妹。”

  我爸脸上的表情已经快崩不住了,有时候我会想,我跟他大概就是相生相克。很小的时候我妈找人替我算命,算命的说我跟我爸天生相克,不能住在一起,否则迟早有一天会克死我爸。这本只是一番可信可不信的说辞而已,但不知怎的,我跟我爸的关系冷漠又疏离。基本上,我属于是我妈拉扯大的,和我爸根本没多少感情,但他们离婚的时候我被判给了我爸。后来我妈走了,这个家对我来说也可有可无了。

  在我爸还没有爆发之前,我一溜烟进了房间把自己关起来,他是不会好言好语来劝我吃饭的,这么多年了,他哄我的次数一个手就能数得过来。

  一阵悠扬的钢琴声忽然从窗口飘了进来,低沉的琴音一下下砸进了我心里,刚才还兀自逞强,一遍遍告诉自己要坚强,但此时此刻,这钢琴声伴着窗外阴沉沉的天气,竟让我有种想哭的感觉,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早已经泪流满面。

  这世界纷纷扰扰喧喧闹闹,哪里才是我的归处?

  这天放学下起了大雨,雨水如水柱倾斜而下,以一种癫狂的姿态企图淹没整个城市,下公车的时候我整个人已经被淋透了,三步并作两步小跑回家,然而还没到小区门口我就呆住了,脚步一下子犹如千金重,再也迈不开一步。

  你说一个人内心的空洞能有多黑暗呢?我只知道,在那些孤独无依的岁月里,如果不是他的出现,我早已被自己内心的阴暗吞噬。我是没有阳光的人,自我懂事起,我的快乐就仿佛被没收了。

  我看见我爸撑着把伞小心翼翼地走到车子另一边,护着徐颖进了公寓大楼,他甚至怕她被雨淋到,几乎把伞整个往她边上倾斜,宁愿自己被雨淋。呵,好伟大的父爱,我不禁想为我爸拍手叫好,原来他并不是做不好一个父亲,而是因为对象是我,所以他吝啬于对我的关怀和爱护。

  那一刻我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眼睛涩涩的,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

  走进大楼我才发现徐颖并没有上楼,偌大的大厅只有我们两个面对面呈对峙状态,我对她抱有浓烈的敌意,倒不是因为她抢走了我爸对我的父爱,若不是她和她母亲,我妈又何至于远走,这一切的一切,罪魁祸首就是她们母女俩。

  “我妈跟爸爸要结婚了,下个月。”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突然看向我,不咸不淡地开口。

  她的声音明明低醇温婉,听在我耳里却无比尖锐。

  “叫爸爸叫得这么顺口,恐怕你亲生父亲都没叫得这么甜吧?”

  她脸一白,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显得更加通透:“米澜,我们和平相处吧,毕竟以后要生活在一起很长时间,并非一朝一夕。”

  “你想太多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跟你和你母亲生活在一起,所以你不必费心讨好演戏,毕竟要养活你们的也不是我。”

  她大概听出了我话里的意思,急着想解释:“我妈不是……”

  “不是为了钱?”我向前一步逼近她,怒极反笑,“一大把年纪了做小三难道还能是因为爱?结婚?见鬼的结婚!”

  她被我激怒了,扬起手,一巴掌眼看就要甩在我脸上,我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腕,冷笑:“我可不是我爸,你打我一下,我可要还十下的。”

  我凶狠地瞪了她一眼,总之那时那刻那个表情,我自己也知道十分不可爱,但我别无选择。如果冷漠和坚硬能避开伤害,我会毫不犹豫竖起我的刺。

  转身,那个人再次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我的眼里,他的身影很是模糊,许久之后我才发现是因为我的眼眶已经湿润了。

  他手里拎着一大袋炸鸡,走近我时,他低声叹了口气,随手从口袋里拿出一顶编织帽往我头上一扣,似自言自语:“本来就只剩一双眼睛好看,一哭,哪儿哪儿都不好看了。”

  帽檐刚好遮住我的眼睛,而我的眼泪也被柔软的毛线吸收。其实我很想骂脏话,为什么他总能撞见我各种倒霉的时刻,可那一刻我又非常感激他,感激他用柔软的帽子挡住我所有的不堪和狼狈。

  我一路跟着他,等停下来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他家门口,他回身笑嘻嘻地对我说:“我到了,不用送了。”

  我讪讪地笑了一声,白了他一眼,在他转动钥匙的当口灵巧地从他身侧钻了进去,冷气迎面而来,加之全身都被雨淋透了,刺骨的冰冷侵入皮肤,令我猝不及防。

  “你是变态还是有病?这儿都能堪比冰窖了。”我心情低到了极点,冲他抱怨。

  谁知他只说了句:“我又没有邀请你进来。”说完,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自顾自吃起炸鸡来,房间里顿时飘香四溢,我的肚子在这个时候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但他好像完全没有要分给我吃的意思,我默默地在心里吐槽了一声小气,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别处。

  这个房子的格局和我家大致相同,唯一不同的是,他将客卧与客厅之间打通,客厅变得宽敞又透亮,门口转角处显眼的位置放着一架三角钢琴,再过去是一架电子琴,以及各种我见过没见过的乐器,我猜想他应该是音乐学院的学生,一个人住,生性古怪,喜冷,毒舌。客厅的另一端摆着一台跑步机,看其崭新的程度,大概进入这个房间后还没被主人宠幸过几次。

  “昨晚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我站在几步之外,凝眉望向他。

  “我每天都会弹很多不同的曲子,你是指哪首?”

  “第一首。”我想了想,又加了句,“阴沉阴沉的,好像走在万丈悬崖的钢索上随时都需要提心吊胆,但又渴望这种极致带来的清醒和快感。”

  从进门后就一直专注炸鸡的人忽然顿了一下,他眯着眼抬头看向我,那目光与刚才判若两人,带着审视,仿佛要将我看透似的。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干笑了一声,心想难道是自己无意中哪句话不小心触怒到他了?

  好一会儿,他才摇了摇头,说:“没有名字,乱弹的。”

  鬼才信!我愤愤地想,一定是他故意不肯告诉我,忒小气了。

  “我饿了。”我跟个老熟人似的坐到他边上。

  “冰箱里有肉,但是我不会做。”他含混不清地说,专注炸鸡二十年。

  后来我才发现,他并不是真的有多喜欢炸鸡,他只是对肉感兴趣而已,各种肉都能吃得心情舒畅。

  果然如他所言,冰箱几乎被各种各样的肉塞满了,而且翻遍整个冰箱我都没找出一片菜叶来,连根葱都遍寻不着。

  半小时后,满满一桌肉,他对我的手艺持怀疑态度,夹了块糖醋排骨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随着他眉心慢慢舒展开来,我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下了。

  就这样,我成了他的饭友,他告诉我他叫陆薄言。

  陆薄言是个很简单的人,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家在何处,但他只要有肉吃,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他吃肉的时候,仿佛全世界都是他的。有一次我忍不住调侃他,明明一把年纪了看到肉就幼稚得像个小孩,没想到他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二十四岁,我还年轻。”

  但我知道,他有一颗苍老的心。表面永远的释然与开怀也掩盖不了内心的满目疮痍,否则他的音乐,何至阴暗至此。

  我爸最终还是结婚了,尽管我一早就知道我无力阻止这场婚姻。我爸结婚后回家的时间更少了,其实自打我懂事起我爸就很少回家了,所以对于他在或不在,我都没有特别的感觉。但我得守着这房子,没准有一天我妈突然回来了呢?我妈当初走的时候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但我知道,她一定会回来。

  而每天放了学去给陆薄言做饭成了我的必修课,我妈大概是意识到和我爸走不远了,生怕我会把自己饿死,于是在她在家里最后的那段日子里,只要一有空就传授我厨艺。我从前觉得做饭是一件麻烦的事,但每每看着陆薄言吃东西时好像拥有了全世界的幸福感,让我又觉得做饭也是一件很有乐趣的事。

  有一次陆薄言津津有味地吃着肉时,我打量了他半晌忽然感慨:“你真的从来不吃蔬菜……”

  他嘴上还啃着排骨,含混不清地瞥了我一眼,说:“那些跟草一样的蔬菜有什么好吃的?我也很不明白,为什么你每次都要做这些绿油油的菜,换成鸡腿或者红烧肉多好。”

  “蔬菜比肉有营养!”

  “哦,对了,我一直想跟你说,你下次能不能找个我看不见的地方去啃胡萝卜?看到你啃胡萝卜就像看到一只兔子在我面前活蹦乱跳,我真的要疯了。”

  “你……”我气急,正要去掐他,这时门铃忽然响了,他看了我一眼,无动于衷。

  这几个月我几乎天天来陆薄言家,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来拜访,原来他也并非深居简出不与人交际啊,但是……这家伙听到门铃声居然毫无反应,不停地往自己碗里夹肉。

  “有人找你。”我小声提醒他。

  “不可能,除了你,我在这里没认识的人。”

  “那人家为什么按你家的门铃?”

  “不知道,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开门去问问。”

  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不禁连我都开始怀疑,这到底是谁的家啊?陆薄言就是这样,他对自己不关心不在意的事情永远保持一段距离,你分不清他究竟是真的视若无睹还是假装,我曾经亲眼见过他对无论多热闹的场景都仿若无视,有时候我会想,这个世界上究竟存不存在能让他上心的东西?

  门外站着一个长得十分漂亮的女人,约莫和陆薄言差不多的年纪,长发微卷,妆容精致,一身紧身连衣裙包裹出傲人的身材,她同我一样,都微微一怔,大概没想到陆薄言家里居然会出现一个陌生人。她看我的目光有些奇怪,甚至连眉心都几不可见地蹙了起来。

  难道我们之前见过?

  一分钟后,我跟那个女人一同立在桌边等着陆薄言酒足饭饱,跟他混得久了,他的性格、习性也渐渐捉摸透了,没吃饱以前千万别妄想他会答应你做任何事。但显然,这个女人也了解这一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吃,并不过多出声。

  “有事?”等陆薄言吃完了,他才慢条斯理地问。

  女人有片刻的失神,脸上有显而易见的失落,她苦笑道:“我以为你会问我,怎么知道你住在这里。”

  他摇了摇头,说:“你既然已经站在这里,我又何须再问这些多余的问题。”

  “薄言,你真的不回去参加比赛?大家都希望你回去。”

  薄言……她叫他薄言,说明他们之间很熟。我仔细打量那个女人,她看陆薄言的眼光竟然有些迫切,即便是那个时候的我对爱情还有些模模糊糊,也大概猜到这个女人是喜欢陆薄言的。

  “我为什么要因为你们的希望去做我不想做的事?”陆薄言皱着眉反问,他的声音很清澈,是天生的没有攻击力的温和,说话永远软软的,很是好听,这也是为什么在最初我能轻易记住他声音的原因。

  而此时,他软软的声音平添了几分慵懒,却让人觉得无法接近。

  女人被问得接不下去话来,最后只得弱弱地问了句:“薄言,人要向前看。”

  “我也没有拖自己的后腿呀。”他说着,忽然看向我,“你今天不用写作业?”

  言下之意就是,你在这里不方便,烦请避一避。

  我立刻很懂事地抓起书包就跑,关上门的时候似乎听到那女人略带激动的声音,但他们谈些什么,说实话,我并不关心。很早的时候我就知道,陆薄言的世界丰富且复杂,他的内心像个巨大的迷宫,一不小心就会迷失,我不想有一天自己找不到出口,因而与他相处时总带着一层防备。我想他也一样。

  这一年的春节过得异常冷清,我爸结婚半年,心已经完全到了新媳妇儿那边,自然顾不上我。他们结婚后我爸就搬出去跟她们一起住了,他每个月给我打固定的生活费,数目可观,虽然无法在精神上满足我,但在物质上他十分慷慨。在拒绝他要求我去他新家过年后,我一个人在商场花光了一整个月的生活费,望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我有些恍惚,时间啊它真是残忍,在人心上划下一道道伤痕,想要痊愈有多么难。从前每到这个时候,我妈就忙乎着给我整一身漂漂亮亮的新衣服,自她走后,我连件像样的衬衫都没再买过。

  这个时候我真想我妈啊,也不知道她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我打电话给陆薄言,过了很久他才接起电话,声音里全是睡意:“哪位?”

  “……”想来在他睡得正香的时候能接电话对打电话的人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恩赐,真的不要指望他还会去看来电显示。

  “陆薄言,我身上没钱,回不去了,你能来接我一下吗?”我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待他的答复,天知道我当时心跳以每分钟多少频率跳动着。这个时间点对陆薄言来说是休眠时间,他的作息跟正常人完全相反。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几乎以为他拿着电话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他终于说话了:“你自己打车回来不行吗?”

  我镇定地呼了口气,说:“但是我身上没钱了。”

  “你的钱呢?”

  “都给你买肉吃了,买了好多,糖醋里脊、糖醋排骨、黑椒牛柳、大鸡腿……”我煞有介事地报上菜单,还没等我说完,陆薄言就打断了我。

  “地址。”

  陆薄言来得很快,他看着我边上七七八八的购物袋,眼神古怪起来,毕竟……这些购物袋看上去怎么都不像是装着肉。

  “哭了?”他打量了我半天,忽然俯低身子直视我,我看进他漆黑明亮的眼里,倒映出来的自己狼狈又怯弱。

  “你打算怎么过春节?”我绕开他的问话,拍拍身边的座位示意他坐下。

  “吃饭睡觉,还能干吗?有什么不同?”他理所当然地说。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对你来说就没有特别一点的日子?”我不满地嘟囔道,他总是这样,貌似对他来说从来没有特别的事情。

  他忽然抬手戳了戳我的脑袋,嘲笑我:“那些节日都是骗你们这些小女生的,走了。”

  车子朝家的另一方向开去,他一手搁在车窗上,一手漫不经心地把着方向盘。今天是除夕夜,路上的车子不算多,天渐渐黑下来了,路灯五彩斑斓地闪耀着,在这个家人团聚的日子里,我和他都是孤家寡人,我们都是没有家的人。

  车子在盘山公路上行驶了大约半个小时,总算到了目的地,我迷蒙地看了眼周遭,黑压压一片,这是什么地方?

  “看你一个人在家过年怪可怜的,带你来消遣消遣,下车。”他顺手拍了拍我的头,车内橘色的灯光下,他的脸白而英俊,随意散着的刘海遮住了那双透亮的眼睛,他率先下车,难得耐心地等我。

  这家餐厅位于山顶,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全透明玻璃,尽收城市的万家灯火,在本城颇有名气,如非提前预约根本不可能抢到位置。据陆薄言说是因为他跟这里的老板有些渊源,这才能在除夕这样的日子里抢到绝佳的视野位置。放眼整个餐厅,的确座无虚席,餐厅外甚至还排着长长的退伍。

  跟陆薄言一起吃饭,就要做好桌上全是肉的准备,这次当然也不例外。进餐过半,我问他:“为什么你每天待在家里不需要工作还看上去好像很有钱的样子?”

  “因为我本来就很有钱啊。”

  这算什么回答?

  “你给人写歌赚钱?”

  “有时候。”

  “真羡慕你。”我叹了口气,如果我不被学业牵绊,身上又有足够的钱,就可以把我妈妈找回来了。我妈走了几年,只间歇打过几次电话,我实在太想她了。

  陆薄言突然放下筷子,像变魔术一样变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递到我面前,说了一句:“新年快乐。”

  我压根没想到他还会给我准备礼物,毫无防备,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一直以来陆薄言给我的感觉就是冷冷的与外界完全不想有关系的一个人,他不说话不笑的时候脸上就差写上“生人勿近”四个字了,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会送我礼物。

  打开盒子,里边是一块很精致的女士手表,镶满了碎钻,在灯光的照射下闪得发亮。

  陆薄言又说:“你长大后迟早都要离开父母,现在和以后不过是时间问题,既然到最后都要离开,那早晚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人到最后都要死,为什么还要活着呢?”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他愣了一下,摇了摇头,说:“你要钻牛角尖那就没办法了,你看我,也是一个人长大的,但我觉得我过得挺好的。”

  他用一种很无所谓的口气说着,但我知道他不是装出来的,他是真的无所谓,不care,他内心世界的强大很少有人能及,我自认我还没能到他那种无欲无求的境界。

  “米澜,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我们无法阻止和避免的,我们能做的只有面对,逃避和欺骗只能让自己变得懦弱,当你走过来的时候你会发现,当初看似天崩地裂的事情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我,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跟我说了这一番话。那个时候他仿佛能读懂我心里的悲伤,不管过了多少年,我都能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当时说过的每一个字。他不会知道,当年的随口激励,会成为日后在黑暗汪洋里指引我的灯塔。

  高二快结束的时候,我收到人生中第一封情书。白色干净的封面被另一个同学传到我手里,我茫然了几秒钟才意识过来,倏地抬头,果然,许多双眼睛都停留在我身上,我仿佛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看到他们眼神里传达出来的不屑或羡慕。在大多数人的眼里,像我这种独来独往从不跟人主动交流攀谈的怪人也能收到情书是一件很神奇的事吧?我淡定地起身,随手将那封信扔进了垃圾桶,一转身,白安安局促地拉扯了一下我的胳膊,轻声说:“那可是陆子牧。”

  白安安是我的朋友,唯一且仅有的一个,在所有人都因我的冷漠对我避之不及的时候,只有她还没心没肺地同我做朋友。很多年后的某一天,我忍不住问她,为什么当年坚持和那样的我成为朋友,她说,大概是因为在我身上看到了她的影子。其实这话我压根不信,她家庭条件比较优越,父母恩爱,又深得许多人的喜欢,她又怎么会跟我一样呢?

  “陆子牧是谁?”向天发誓,我真的不知道这个让白安安说话小心翼翼的名字的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还没等白安安开口,另一个尖锐的女声响了起来:“米澜,别装了好吗,不认识陆子牧?骗鬼呢吧?以为收到陆子牧的情书就得意忘形了?陆子牧那种背景的帅哥怎么可能看上你?我想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吧?”

  我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扫了她一眼,径直坐回座位。心想,陆子牧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为什么我一定要认得他?

  后来在白安安的科普下,我才知道陆子牧是我们一中的骄傲,他在全国中学生钢琴大赛中斩获第一名,为学校挣足了面子,学校领导都把他当宝贝似的。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的学习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可谓是老师的心尖宠,其大名在一中可谓如雷贯耳。当白安安察觉我真不认识这位同学时,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这种人不是应该只有小说里才会出现的吗?”我木讷地问她。

  白安安激动得猛一拍我的肩膀,说:“米澜,你不要这么没心没肺了,多少女孩子喜欢他呢。”

  话里意思不言而喻:你是走了什么狗屎运被他看上了……

  我把这件事告诉陆薄言的时候他正没日没夜地对着琴谱研究,别看平日里他总是一副懒懒散散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真要工作起来,连日夜都不分,彻彻底底一个工作狂。但我不得不说,他工作起来的样子迷人得一塌糊涂,有时候我会不知不觉地看他入迷,大概这就是所谓的魅力吧。

  “陆薄言,你听没听我说话啊?”半天都没得到回应,我忍不住抬头瞪了他一眼。

  他这才舍得把视线从他那堆琴谱里挪开,笑了笑,说:“有人喜欢你是好事啊,不过米澜啊……那么优秀的人为什么会看上你?”接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半晌,又补上一刀,“除了做菜还不错,我没发现你身上有什么其他的优点啊。”

  “陆薄言,你说话非要这么刻薄吗?!”我气急败坏地冲他吼道。

  他却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说:“难道你要听我说假话吗?”

  看着他一脸欠抽的表情,我竟然有点无言以对。我们就是这么相处了将近一年多的时间,有时候两个人处在同一空间里却可以半天不说一句话,甚至将对方当成空气。我想我慢慢开始了解所谓人心的黑洞,每个人心里都固执地住着一个自我的灵魂,比如陆薄言,他嬉笑吵闹间,永远隔着一层自我防备,潜意识里拒绝与人亲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身边人他的疏离与固执。

  我抱着一条毛毯倒头睡在宽大的沙发上,舒服地叹了口气,对陆薄言说:“你还弹那首安眠曲吧。”

  所谓安眠曲,就是当初第一次听陆薄言弹奏的那首曲子。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曲子偏暗黑系,但对我居然有催眠效果,每每听他弹这首曲子,就仿佛身处无边大海,心里就会无比平静,连我久不能愈的失眠都治好了。自那之后,我就常常央求着他在我想要入睡的时候弹这首曲子,他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总算每次都依了我。

  于我而言,这就是首安眠曲。

  “你回自己家睡去。”陆薄言凑上来推推我,我蠕动了一下,翻了个身。

  “你这个沙发比我的床睡着舒服。”

  “你爸要是知道你经常外宿在别的男人家里,会不会打断你的腿?”

  “我爸要是知道我每天放了学第一件事就是给人做饭吃被人当保姆使,不知道会不会打断那个人的腿。”我百无聊赖地回了他这么一句。

  他突然沉默下来不作声了。气氛变得有些诡异,我忍不住回头瞧了他一眼,只见他敛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嘴角还弯着,但笑容一点点褪去。

  “开玩笑的啦,我爸才不会管我,你看他这一年都没有回来过一次。”我勾了勾他的衣袖,无所谓地说。

  “你怪他吗?”

  他这么一问,我竟觉得稀奇,他从来不过问我和我家里的事。明明我们每天都见面,关系仿若亲密,但对彼此都一无所知,保持着这样若即若离的微妙关系,不多问,更不踏过其中间隙。而事实是,我们的确对对方的过去和私事毫无兴趣,哪怕我曾经好奇过,也在他的不问不答中渐渐熄灭。

  “不怪。”

  他的目光有些微妙的变化,还不等他问为什么,我又补了一句:“因为不在乎。”

  我爸妈离婚那会儿,我的确怪过我爸,甚至在我妈远走时,我恨不得走的是我爸,我经常问自己十分愚蠢的问题:为什么离开的不是我爸?有一段时间我疯狂地恨着他,连话都懒得同他说,但是后来,慢慢地发展到了一种对我爸可有可无的境界,大抵是我对他无欲无求,不奢望从他身上得到任何关爱。从小到大,他从来没在我身上浪费过感情,所以我自是像他对我那般对他。不在乎,就无所谓怪不怪了。我想没有比我们更奇怪的父女了,他给了我生命,却从来没有爱过我。

  胸口有些闷,安眠曲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他葱白细长的手指在黑白钢琴键上来回穿梭,每一个音符落下,都有力而笃定。陆薄言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时候,你永远无法直视他最真实的情绪,他心里那座迷雾森林,没有人能看清。

  多少年的失眠,因为一个人、一首曲子,得到了治愈。我在梦中,看到了那个青葱少年,空旷的房间,阳光被厚实的窗帘遮挡,他独自一个人对着墙壁,眼神荒芜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