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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3)


  乡下孩子的世界单纯而美好。学校外面有野溪,被浓密的热带植物沿岸覆盖,莓果的香甜气息混在空气里,令人充满莫名的幸福感。溪水清澈如许,赤足其中,低头便可见透明的细虾和黑油油的蝌蚪在石头间游走。羽毛艳丽的大鸟在蓊郁的树丛里忽隐忽现,发出古老而神秘的叫声。头发里粘着野草,带着一身泥土气,提着鞋,裤脚半卷,走进学校,远远就看见教室外一排凤凰木,在七月的暑气里,满树红花,一片斑斓。蝉,开始鸣起。

  进入教室坐下,国语老师慢悠悠地教诗。念诗时,他晃着脑袋,就像古时候的书院山长。他谈做人的道理,因为,那是个有“座右铭”的时代:我们的书桌都有一张透明的玻璃,玻璃下面压着对自己的提醒、勉励、期许。我们的日记本里,每隔几页就有一张人生格言语录。作文课,常常会碰到的题目是,《我的座右铭》:助人为快乐之本。要怎么收获,便怎么耕耘。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我知故我在。人生有如钓鱼,一竿在手,希望无穷。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今日事,今日毕。

  讲台上的老师,用谆谆善诱的口吻说:“你们的前途是光明的,只要努力……”

  五十六岁的我们,围着餐桌而坐,一一站起来自我介绍,因为不介绍,就认不出谁是谁。我们的眼睛暗了,头发白了,密密的皱纹自额头拉到嘴角;从十二岁到五十六岁,中间发生了什么?

  如果,在我们十二岁那一年,窗外同样有火红烧天的凤凰花,溪里照样是鱼虾戏水于潺潺之间,野蛇沿着热带常青藤缓慢爬行,然后趴到石块上晒太阳,如果,我们有这么一个灵魂很老的人,坐在讲台上,用和煦平静的声音跟我们这么说:

  “孩子们,今天十二岁的你们,在四十年之后,如果再度相聚,你们会发现,在你们五十个人之中,会有两个人患重度忧郁症,两个人因病或意外死亡,五个人还在为每天的温饱困难挣扎,三分之一的人觉得自己婚姻不很美满,一个人会因而自杀,两个人患了癌症。

  “你们之中,今天最聪明、最优秀的四个孩子,两个人会成为医生或工程师或商人,另外两个人会终其一生落魄而艰辛。所有其他的人,会经历结婚、生育、工作、退休,人生由淡淡的悲伤和淡淡的幸福组成,在小小的期待、偶尔的兴奋和沉默的失望中度过每一天,然后带着一种想说却又说不来的‘懂’,做最后的转身离开。”

  如果在我们十二岁那年,有人跟我们这样上课,会怎么样?当然,没有一个老师,会对十二岁的孩子们这样说话。因为,这,哪能做人生的“座右铭”呢?

  明白

  二十岁的时候,我们的妈妈们五十岁。我们是怎么谈她们的?

  我和家萱在一个浴足馆按摩,并排懒坐,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一面落地大窗,外面看不进来,我们却可以把过路的人看个清楚。

  这是上海,这是衡山路。每一个亚洲城市都曾经有过这么一条路——餐厅特别时髦,酒吧特别昂贵,时装店冷气极强、灯光特别亮,墙上的海报一定有英文或法文写的“米兰”或“巴黎”。最突出的是走在街上的女郎,不管是露着白皙的腿还是纤细的腰,不管是小男生样的短发配牛仔裤还是随风飘起的长发配透明的丝巾,一颦一笑之间都辐射着美的自觉。每一个经过这面大窗的女郎,即使是独自一人,都带着一种演出的神情和姿态,美美地走过。她们在爱恋自己的青春。

  家萱说,我记得啊,我妈管我管得烦死了,从我上小学开始,她就怕我出门被强奸,到了二十几岁还不准我超过十二点回家,每次晚回来她都一定要等门,然后也不开口说话,就是要让你“良心发现,自觉惭愧”。我妈简直就是个道德警察。

  我说,我也记得啊,我妈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的“放肆”。那时在美国电影上看见演“母亲”的讲话轻声细气的,浑身是优雅“教养”。我想,我妈也是杭州的绸缎庄大小姐,怎么这么“豪气”啊?当然,逃难,还生四个小孩,管小孩吃喝拉撒睡的日子,人怎么细得起来?她讲话声音大,和邻居们讲到高兴时,会笑得惊天动地。她不怒则已,一怒而开骂时,正气凛然,轰轰烈烈,被骂的人只能抱头逃窜。

  现在,我们自己五十多岁了,妈妈们成了八十多岁的“老媪”。

  “你妈时光会错乱吗?”她问。

  会啊,我说,譬如有一次带她到乡下看风景,她很兴奋,一路上说个不停:“这条路走下去转个弯就是我家的地。”或者说:“你看你看,那个山头我常去收租,就是那里。”我就对她说:“妈,这里你没来过啦。”她就开骂了:“乱讲,我就住在这里,我家就在那山谷里,那里还有条河,叫新安江。”

  我才明白,这一片台湾的美丽山林,仿佛浙江,使她忽然时光转换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她的眼睛发光,孩子似的指着车窗外:“佃农在我家地上种了很多杨梅、桃子,我爸爸让我去收租,佃农都对我很好,给我一大堆果子带走,我还爬很高的树呢。”

  “你今年几岁,妈?”我轻声问她。

  她眼神茫然,想了好一会儿,然后很小声地说:“我……我妈呢?我要找我妈。”

  家萱的母亲住在北京一家安养院里。“开始的时候,她老说有人打她,剃她头发,听得我糊涂——这个安养院很有品质,怎么会有人打她?”家萱的表情有点忧郁,“后来我才弄明白,原来她回到了‘文革’时期。年轻的时候,她是工厂里的出纳,被拖出去打,让她洗厕所,把她剃成阴阳头——总之,就是对人极尽的侮辱。”

  在你最衰弱的时候,却回到了最暴力、最恐怖的世界——我看着沉默的家萱,“那……你怎么办?”

  她说:“想了好久,后来想出一个办法。我自己写了个证明书,就写‘某某人工作努力,态度良好,爱国爱党,是本厂优良职工,已经被平反,恢复一切待遇。’然后还刻了一个好大的章,叫什么什么委员会,盖在证明书上。告诉看护说,妈妈一说有人打她,就把这证书拿出来给她看。”

  我不禁失笑,怎么我们这些五十岁的女人都在做一样的事啊。我妈每天都在数她钱包里的钞票,每天都边数边说:“我没钱,哪里去了?”我们跟她解释说她的钱在银行里,她就用那种怀疑的眼光盯着你看,然后还是时时刻刻紧抓着钱包,焦虑万分。怎么办?我于是打了一个“银行证明”:“兹证明某某女士在本行存有五百万元整”,然后下面盖个方方正正的章,红色的,正的反的连盖好几个,看起来很衙门,很威风。我交代印佣:“她一提到钱,你就把这证明拿出来让她看。”我把好几副老花眼镜也备妥,跟“银行证明”一起放在她床头抽屉。钱包,塞在她枕头下。

  按摩完了,家萱和我的“妈妈手记”技术交换也差不多了。落地窗前突然又出现一个年轻的女郎,宽阔飘逸的丝绸裤裙,小背心露背露肩又露腰,一副水灵灵的妖娇模样;她的手指一直绕着自己的发丝,带着给别人看的浅浅的笑,款款行走。

  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心中渐渐有一分明白,如月光泻地。

  什么

  我有一种乡下人特有的愚钝。成长在乡村海畔,不曾识都会繁华,十八岁才第一次看见同龄的女生用瓶瓶罐罐的化妆品,才发现并非所有的女生都和我一样,早上起来只知清水洗素颜。在台南的凤凰树下闲散读书,亦不知何谓竞争和进取;毕业后到了台北,大吃一惊,原来台北人人都在考托福,申请留学。

  这种愚钝,会跟着你一生一世。在人生的某些方面,你永远是那最后“知道”的人。譬如,年过五十,苍茫独行间,忽然惊觉,咦,怎么这么多的朋友在读佛经?他们在找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

  表面上毫无迹象。像三十岁时一样意兴风发,我们议论文坛的蜚短流长,我们忧虑政事的空耗和价值的错乱,我们商量什么事情值得行动、什么理想不值得期待,我们臧否人物、解析现象、辩论立场,我们也饮酒、品茶、看画、吃饭,我们时而微言大义,时而聒噪无聊,也常常言不及义。

  可是,没有人会说:“我正在读《金刚经》。”

  会发现他们的秘密,是因为我自己开始求索生死大问,而愚钝如我会开始求索生死大问是因为父亲的死亡,像海上突来闪电把夜空劈成两半,天空为之一破,让你看见了这一生从未见过的最深邃的裂缝、最神秘的破碎、最难解的灭绝。

  于是可能在某个微雨的夜晚,一盏寒灯,二三饮者,在觥筹交错之后突然安静下来,嗒然若失,只听窗外风穿野林肃肃,山川一时寂寥。

  “你们看见了我看见的吗?”我悄声问。

  这时,他们不动声色,手里的高脚酒杯开始轻轻摇晃,绛红色的酒微微荡漾但绝不溅溢。一个点头说:“早看见了。”另一个摇头说:“汝之开悟,何其迟也。”然后前者说:“你就从《楞严经》开始读吧。”后者说:“春分将至,或可赴恒河一游。”

  我惊愕不已:嗄,你们都考过了“托福”啊?

  我想到那能诗能画能乐又曾经充满家国忧思的李叔同,三十八岁就决定放下,毅然出家——他究竟看见了什么?夏丏尊在父丧后,曾经特别到杭州定慧寺去探望李叔同,李叔同所赠字,就是《楞严经》的经文:

  善哉阿难!汝等当知,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

  弘一法师在自己母亲的忌日,总是点亮油灯,磨好浓墨,素心书写《无常经》:

  有三种法,于诸世间,是“不可爱”,是“不光泽”,是“不可念”,是“不称意”。何者为三,谓“老、病、死”。

  他是否很早就看见了我很晚才看见的?

  我们的同代人,大隐者周梦蝶,六七岁时被大人问到远大志愿时,说的是:“我只要这样小小一小块地(举手在空中画了个小圆圈);里头栽七棵蒜苗,就这样过一辈子。”梦蝶今年八十六岁了,过的确实就是“一小块地七棵蒜苗”的一辈子。是不是他早慧异于寻常,六七岁时就已知道“不可爱”、“不光泽”、“不可念”、“不称意”在生命本质上的意义,否则,他怎么会在城市陋巷的幽晦骑楼里,在那极其苍白又迷惘荒凉的五十年代时光里,写下这样的诗句:

  所有美好的都已美好过了

  甚至夜夜来吊唁的蝶梦也冷了

  是的,至少你还有虚无留存

  你说。至少你已懂得什么是什么了

  是的,没有一种笑是铁打的

  甚至眼泪也不是……

  也是五十年代,彼得·席格把《圣经·传道书》里的诗谱成了曲,旋律甜美轻快,使人想跳舞,可是那词,倾听之下总使我眼睛潮湿,喉头酸楚: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

  生有时、死有时

  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

  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

  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

  抛掷石头有时、堆聚石头有时

  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

  寻找有时、放手有时,保持有时、舍弃有时

  撕裂有时、缝补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

  喜爱有时、恨恶有时,争战有时、和好有时

  难的是,你如何辨识寻找和放手的时刻,你如何懂得,什么是什么呢?

  共老

  我们走进中环一个公园。很小一块绿地,被四边的摩天大楼紧紧裹着,大楼的顶端插入云层,底部小公园像大楼与大楼之间一张小小吊床,盛着一捧青翠。

  淙淙流水旁看见一块凹凸有致的岩石,三个人各选一个角,坐了下来。一个人仰望天,一个人俯瞰地,我看一株树,矮墩墩的,树叶油亮茂盛,挤成一团浓郁的深绿。

  这三个人,平常各自忙碌。一个,经常一面开车一面上班,电话一个接一个,总是在一个红绿灯与下一个红绿灯之间做了无数个业务的交代。睡觉时,手机开着,放在枕边。另一个,天还没亮就披上白袍开始巡房,吃饭时腰间机器一响就接,放下筷子就往外疾走。和朋友痛快饮酒时,一个人站到角落里捂着嘴小声说话,仔细听,他说的多半是:“尸体呢?”“家属到了没?”“从几楼跳的?几点钟?”然后不动声色地回到热闹的餐桌。人们问:“怎么了?”他说:“没什么。”大伙散时,他就一个人匆匆上路,多半在夜色迷茫的时候。

  还有我自己,总是有读不完的书,写不完的字,走不完的路,看不完的风景,想不完的事情,问不完的问题,爱不完的虫鱼鸟兽花草树木。忙,忙死了。

  可是我们决定一起出来走走。三个人,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行走,身上没有一个包袱,手里没有一张地图。

  然后,我就看见它了。

  在那一团浓郁的深绿里,藏着一只浓郁深绿的野鹦鹉,正在啄吃一粒绿得发亮的杨桃。我靠近树,仰头仔细看它。野鹦鹉眼睛圆滚滚的,也看着我。我们就在那杨桃树下对看。

  另外两个人,也悄悄走了过来。三个人,就那样立在树下,仰着头,屏息,安静,凝视许久,一直到野鹦鹉将杨桃吃完,吐了核,拍拍翅膀,“哗”一下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