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筱休学了。
当她的同班同学听到这个消息时,都纷纷向周围的人探听着具体情况,却根本没有人知道她休学的原因。
平日在班里就喜欢逗趣的一个男生见这事儿估计是没个说法了,半开玩笑地说道:“是不是在山顶被啥精怪附身了,就此走进了跟我们不一样的世界。”
他这话一出来,绝大部分人笑骂他神经病,有交情的自己忧伤了一会儿,然后就将这个信息抛在脑后了。
只有一个坐在角落的女生紧紧蹙着眉头。
她……大概知道点什么。
那天,与她同住一个房间的沈筱一直没回来,雨势却越来越大。与其他站在屋檐下抱怨天气糟糕的人不同,她内心有一点不安。
因为沈筱离开时的神情。
她从没在现实里见过这种表情。那种深深的绝望,那个好似泡在了泪水里却流露不出点滴的背影,都让她再不能安心地呆在原地。
这么大的雨,莫不是被困在了山上?
她因为这份不安,去找了度假村的老板。老板一开始并不放在心上,只是劝道说肯定等会就下山来了。直到有山民冲进度假村,告知老板,山道被冲刷下来的乱石堵住了。度假村的老板这才慌了起来。
再三确认沈筱是独自上山了,且这么久都没有下山来。度假村老板当机立断报了警。
这一夜简直可以说是乱套了。
等他们把被封的山路打通,一行人上山寻人,最终在山顶找到了她时。她靠在一堆被大雨冲刷下来的乱石后,已经没了意识。
天啊,在暴雨中淋了这么久!这下就算没生命危险也躲不开一场病!
可是,所有人都感到奇怪的是,在暴雨中淋了数个小时的沈筱,体温却非常正常,并不是预想中的体温急剧降低。
沈筱的上方就像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在这个冷冽的雨夜,在这个随时可能发生危险的地方,依然坚定地守护着她。裴惊梦在雨中没有丝毫痛苦与难受的痕迹,她的双手像环抱着看不见的一只手臂般,睡得那么沉,在梦里是那么安宁。
经由山脚一间小诊所的医生诊断沈筱只是睡过去了,其余一切正常,就只给她打了个点滴,输点营养液。班上其他人应了度假村老板的介绍,往山下附近的古镇继续玩去了。与沈筱同屋的女生主动留下来陪她,因为担心再出点什么差错。
她的担心是对的。
因为当沈筱醒来后,她的神情首先是恍惚的,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活在这个世上,万分迷茫。接着,她是惊慌的,不管自己还输着液,一把扯掉了针头。顾不上从针口流出的血,她太着急了,像丢失了世上最价值连城的宝物,不停地在自己的衣服里,病床上,地板上寻找着。
当沈筱确定自己要寻找的东西真的不见了时,她停下来了。
不是歇斯底里的,沈筱扭头,冷静地问她:“你们在哪里找到的我?”
听到了她的回答,沈筱不顾任何人的阻拦,态度非常强硬地离开了诊所。也不顾她的劝告,硬是撑着一口气爬上了山顶,气喘吁吁地四处乱看,最终,在山顶的凉亭石桌上,找到了她丢失的东西。
一颗黑曜石,下面压着一张纸条。
沈筱的手有点抖,她将黑曜石紧紧攥在手心里,然后打开了那张纸条。
上面只有一行字。
“他在回忆里等你。”
沈筱打开门。
一年了,她第一次回到这里。
她怎么敢回来呢。这个沙发,这个柜子,这个桌子,这个凳子。每一个,都有还是木偶的他,十几年的停留。
他们在这个房子里相依为命,他们在这个房子里拥有过太多回忆。当一切全沦为一个可笑的悲剧后,她其实并没有想过,自己会真的失去他。即使他们两个人之间,有那么深的仇恨。即使他从不否认,他犯下了什么罪过。
因为,她没想过他会死。她从没想过,他最后会只留下这么一颗,不是心脏的心。
她以为,最后,是自己将命交给他。他要什么,就给他吧。就当还他这十几年的陪伴,就当,她用生命给外婆一个交代。
她爱上了自己的仇人,可同时,这个仇人也是自己的恩人。
她不会跟他相守在一起,可是,她也不会让他就这么孤单地死去。
沈筱慢慢走上通往阁楼的楼梯,走得是那么缓慢,每一步都是回忆。站在房门前,她轻呼一口气,推开了门。
许久没有人住,阁楼里积攒了一年多灰尘,有那么一点呛人。沈筱却丝毫没注意到这一点,她站在门口,看着阁楼里的一切。
小时候她最大的期盼,就是外婆能早点做出属于她一个人的木偶,它能陪伴她,守护她,等待她,逗乐她。她每天放学后最大的事,就是守在阁楼里,看着外婆一个一个将木偶制作出来。
那段日子多么难熬,可是,又是多么甜蜜。
她可以尽情幻想着,当自己拥有了它,该是多么开心。
“他在回忆里等你。”
那张纸条上这么说道。
沈筱想,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你在回忆里等我,我在未来等你。
她找到了外婆留下的笔记,敲开了周爷爷的家门。
她开始像一个学徒一样,学习着有关木偶制作的点点滴滴。可她并不是学徒,因为没有一个学徒会像她一样,急于求成,还没有学会走路,就企图跑步。
她的手上一直缠着纱布,那都是工具给伤到的。有些是刻刀划伤的,有的是木刨子给蹭伤的。
周爷爷每次给她包扎伤口时,总叹气。
这闺女,最终还是魔障了。怎么好好的大学不读了,跑回来学做木偶了呢?
面对周爷爷整日摆在脸上的忧愁,沈筱只是淡淡一笑,并不解释。
更何况,就是解释了,谁会信?
谁会相信她现在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救回自己心里的那个人呢?
沈筱就这么不眠不休地学习着,练习着。她成功的作品越来越多,她手上的伤口越来越少。
可是她的人却越来越焦灼。
她开始更加疯狂地练习着,吸收着着外婆的笔记上记载过的高级技能。她满头满脑都是这些了,她已经盲了,看不到任何其他东西。
直到周爷爷一巴掌抽在她脸上。
“沈筱你到底是中了什么魔?!你是想把自己活生生折进去吗?!”周爷爷的话里,有不解,有心疼,有埋怨。“你外婆当年做木偶,哪里是你这副样子?!你这个鬼样子能做出来什么好东西!”
说完,他就气冲冲离开了。
只留沈筱一个人呆站在原地。
她这个样子,能做出来什么好东西呢?
更何况,她是要制作出,她心里最深处的爱情。
“当你用爱将它雕刻,仙女会赐予它生命,让它成为只属于你的木偶。”
恍惚间,她听到了外婆曾经不停在她耳边念叨的话。
沈筱收了心,将自己疯狂制作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去。她重新搬了一块木料放到桌上,闭了眼睛,屏息在回忆里搜寻那个人的样子。
那个夜晚璀璨的星空,午夜的钟声,空无一人的学校操场,她对小木偶的失而复得。她那时候是安心的,快乐的,毫无防备的,一扭头,将那个男人映入眼底。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嘴。
他深似海底的目光,跟她凑脸过去,迅速吻过的嘴角。
那个她再不愿意回忆起的雨天,还残留着他们温暖笑意的外婆的墓前,他被她质问是否害死了她的亲人,他沉默着,没有说出任何辩解。
他微微垂下的头,他那张带着一丝颤抖却没说话的脸。
沈筱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她的意识里,只剩下了他的样子。
她什么都不想记起,她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照着自己的记忆,刻出一个他的模样。
吴浩然,如果这是代价,就让我来替你偿还吧。
沈筱已经记不清楚自己到底在阁楼里呆了多少个日夜,看着自己雕刻出的木偶越来越接近那个曾经存活在她生命中的人,她知道,无论结局是好是坏,都已接近尾声。
她在等。
她在静静守候,她的爱人。
尽管她明白,就算自己真的能将他带回这个世界,直到最后,她也只能再一次送他离开。他们,终究没有相守的资格。
可至少,他还活着。
沈筱用着这种说不上是积极还是消极的态度,一天天将她今生最后的作品,逐渐完善。
他的四肢,他的躯干,他英挺的脸,他俊朗的五官。
当她为这只木偶修饰着脸部部分,她停了下来,用左手,握住了自己的右手。
因为她的右手,正无法自控地发抖。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强迫自己,想想当年,她失去了外婆,就要被毫无亲情可言的母亲带走时她的无助。她是祈求的,她是绝望的。
她那时宁愿用完自己一生的幸运,换得一晚成真的梦想。
而如今,她愿意付出的比那时更多。
如果,木偶复活,真的需要一个人的灵魂来献祭。那么,就拿走她的吧。
她在这世上,再无牵挂。就让她用自己,换回他吧。
这个木偶有着那双他在无数次的梦里,数不尽的回忆里,总会想起来的眼。
这个木偶有着那张她在最甜蜜的梦里,在最深的梦魇中,无数次吻过的唇。
这个木偶,多么像他。
像得几乎让她窒息。
像得……让她现在就想流下泪来。终于,脸部也修饰好了。
他,恍若就是那个她痴恋了这么多年的人。
她的仇人。
也是她的爱人。
她拉住木偶的手,轻声地,慢慢地,诚挚地说:“木偶啊木偶,请问,你是属于我的那个匹诺曹吗?”
依然没有反应,就像当年一样。
她并不着急,拿出了那颗她每每看到,就会心痛难忍的,小木偶留下的黑曜石,放进了眼前这只木偶的心脏位置。
那是他留给她的惩罚吗?让她每次想起他,眼泪就会止不住的掉吗?
吴浩然,你可真是一个坏男人啊。
她再次握住这只木偶的手,拼命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
“木偶啊木偶,请问,你是属于我的那个匹诺曹吗?”
她等了许久,依然,毫无反应。
为什么呢?
裴惊梦的眼泪滴在了木偶的脸上,她呜咽着,抱住了这只自己耗尽了心力,雕刻出来的木偶。
你为什么不活过来?
你为什么不肯醒来?
我愿意,我愿意献祭我自己。
我再也没有办法,独自在这个世界里坚持下去了。
只要你能回来,只要,你能活在这个世上。
就算我们再也不能见面,就算我们再也不能说一句话,就算我会死。
也没关系。
“吴浩然,我求求你,你不能这么狠心。”她的眼泪不断滴落,浸湿了木偶的脸。“你不是说,你永远不会离开的吗?”
你不是说,你就在这里,你没有离开,你不会离开吗?
她坚持不住了,头紧紧埋进了木偶的颈间,失声痛哭。
是她的爱不够多吗?是她的执念不够深吗?是她想以命换命的想法太傻吗?
“你不是在回忆里等我吗?”
你不是站在回忆的最尽头,等着我回头吗?
“吴浩然,我也在等你啊!”
我也在,等一个结局啊。
她哭得不能自已,抱着没有生命的木偶,几乎快撅过去。
怎么办呢?她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啊。
沈筱紧紧抱着木偶,她想,就这样吧。她不会再离开这个房间,她不会,再离开他了。
就让她在这里慢慢消逝吧,就让她在这个得到了所有,也失去了所有的地方,永远地停留吧。
可是,是错觉吗?她感觉这只木偶回抱住了他。
是错觉吗?她感觉到这只木偶轻轻抚了抚她的头。
她松开了木偶,或者说,她松开了这个人,抬起头,看向他。
他好像非常虚弱,却对她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然后朝她挥挥手,样子特别地傻。
“筱筱,你好,我是你的木偶。“
她的手里被递进了什么东西,她恍惚地捏住,紧紧地,没有放开。
有什么东西涌入了她的脑海。
在这片恍惚中,她听到他的轻语。
“我曾是你独属于你的木偶。”
“现在,我是独属于你的,吴浩然。”
